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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利刃 ...

  •   之后整个三月,花红都在养伤。
      起初每日按时咀嚼草药,身体很快不似初醒时昏沉,但也四肢无力,只能从早到晚待在稻草上。她本可躺着,却总是费力保持一套戒备的姿势,白日里背靠角落抱膝蹲坐,夜晚则像一团蜷紧的小蛇。无论醒着睡着,她都面朝男人,警觉他的一举一动。
      自那日起,她就一直近乎赤身裸体。听男人说,她来时的衣物被荆棘划得犹如一张淬满毒的网。他嫌麻烦,随手扔了。此后男人并未提供她衣物,仿佛忘却了这回事。
      若说她在戒备男人侵犯,可她知道男人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死物。她也任由男人每日像抛光一张刮花了的粗陶碟子那般清理她的伤口。她想,大概对于男人,每日都要抛光的碟子,无须盖上布吧……
      同一屋檐下,男人的怪异足够让她产生戒备。她发现男人只在白日睡觉,从不躺下。他如她白日缩在墙角那般,在她斜对面的另一个角落,屈身靠在黑暗中,双手不自然地横在膝盖上,像一道防线,然后低下头,将喉咙收进躯体。
      她甚至不敢确定,他有没有闭上眼。
      时值清明,雨季将至未至,本就憋闷的马厩,此时更是闷得吓人。男人偶在白日里出门,趁着洞口堵着的稻草被他抽出时,她才能缓一口气。
      男人回来,总会一次带回七八只烧鸡,然后填鸭似的强迫她进食,说是增强体质。她要是受不住,作呕,他便会一手按住她的嘴,一掌拍在她胸口,直到她重新咽下。
      每到这时,她总不禁戒备。男人的善意来得凶猛,让接连被恶意侵蚀的她不知所措。想到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别人涌泉相报,还如此揣测,又为这份戒备感到羞赧。
      不知在戒备什么,许是她最为戒备的事。
      即便羞于戒备,她仍每晚睡得极浅。除去伤口长新肉似蚂蚁爬便全身的瘙痒作祟,更因男人总在入夜后抬头,打横的双手不经意握住膝盖,整个人绷得似一张弓。
      她为此保持七分醒,发现男人每晚都在一更出门,有时一个时辰就回,有破晓才回。这种情况持续一整月后,她意识到,男人并不是日夜与她闷在这片黑暗中。他像是某种夜行动物,这片黑暗外的黑暗,才是他的白日。
      许是时常处于这种半梦半醒间,花红总能听见外头有一匹马在奔跑的动静。被木板阻隔的细微的马蹄声,从贴着她耳朵的地面放大出来,像是只为她一人敲响的战鼓,那般如梦似幻的不真实,「夜里怎会有跑马,是我发癔梦了?」
      三月底的某日,她终于停了内服外敷的药。没有药物刺激,夜里入睡忽就舒服许多。许是害怕这点舒服让自己睡死过去,那晚她刻意不睡,悄悄注视着黑暗中静坐的男人。挺到后半夜,大病初愈的身体已困顿得不行。
      忽然一声惊雷。
      说是惊雷,传入马厩已是轻如惊鸟扑翅,却也足够让想要清醒的人清醒。她心跳加速,握住压在身下的短剑。猛然坐起,望向男人方向。惊雷过后,闪电如影随形。她能感到一道光在外头亮起,像是夜空之上的明月忽然碎了。
      光砂从木板墙的缝隙散入,在马厩里绽开,又枯萎。照亮黑暗的瞬间,她头一次在马厩里、看清了男人的脸。
      今夜的他,不像往常那般正襟危坐,他靠着木板墙,白色的光花就在他鼻尖绽开、枯萎。他左手垂落在弯起的右腿上,神情飘然,似在透过这堵墙,望向远方。
      她心中一酸,整颗心酸软下来。他望着密不透风的木板墙,神情如阿娘病危之夜望着高不见顶的织屋的屋顶。「他的心底,也压着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吧?」不知怎就生出这样的想法,不禁为之一振。像是那些白色的光花绽开又枯萎,她的心神也在骤然升起后,迅速昏沉下去。
      等她醒来,已是天亮。知是天亮,因有光丝从马厩的顶棚垂下来,绕在一如既往的黑暗中。自此之后,花红每晚都睡得很熟,再没有半夜醒来过了。
      惊雷之后,又过数日。雨声却迟迟未至。
      四月伊始,男人再次在白日出门。他抽开破洞口的那捧稻草,淅淅沥沥的声音忽就如拉开闸门的水般涌入进来。透过破洞,花红发现外头靠近马厩的那片洼地,已经积出一汪浅水。水面跳跃,如上方持洒落着稻米。
      想来,雨季是到来多日了。
      花红已恢复气力,等男人离开后,她起身挪到洞口,将他刚堵上的稻草重新抽开。她并不去瞅久违的外界,只呆坐着听雨。很快,她又团起更多的稻草,烦躁地将洞堵死。一个时辰后,男人带着烧鸡回来。花红转性似的,抓过两只便左右开弓地撕咬,仿佛与时间赛跑。
      又过几日,花红一觉醒来,猛然坐起。只见男人坐在她近前。借着头顶几丝微光,她见他笑眯眯从屁股下抽出一掌宽厚、五指见方的一沓软塌塌的东西。细看之下,是某种动物的毛皮。
      男人翻动这沓软皮,只见从下至上,色泽愈加新鲜,底层黑得犹如被火燎过,到最上面那层只是暗暗发黄。粗数下来,竟有六十张整,似乎都特殊处理过,有一番韧劲。
      “死在马场的马,都会投进马坑。这些马皮是我一张张从坑里剥出来的。”男人将马皮摊在身前,“你要用剑,刺穿这沓马皮。做不到,后事免谈。”
      花红盯着男人,收紧右掌,抬起手时已经握死了那柄短剑。她自信于指力,奋力刺下。剑尖却停在马皮表面。她愕然地望着这沓软塌塌的马皮,恍惚间,以为刺到一块木板。
      男人像从地上的泥水里拎起一件浸透的脏衣,右手捏住花红的腕子,抬至眼前。剑尖上还是粘起了几张马皮。他用手指一张一张拨下,竟是只有三张薄如信纸的。
      “再让我试一次!”花红伸出脖子,凑近男人的脸。
      少女的鼻息喷在男人的脸上,他不做任何表情,只是将右手里的腕子交到左手。他捏着她紧捏剑柄的手指,绕到她身后,如影子般坐定在她脊背一寸之外。
      花红见自己右腕落下,直至剑尖抵在那沓马皮表层。紧接着,一股力量推着她的指尖,慢慢刺入马皮。整个剑身像跌入深潭,悠然下沉,仿佛只有水在无力地阻拦。
      等男人松手,花红也吃痛地缩回手。马皮之上只剩了铁坨作的剑柄,如一颗随手放下的小石头。他提起剑柄,整沓马皮都被拎了起来。竟是真的被全然贯穿了。
      “不能使蛮力,要用寸劲。”男人回到黑暗角落,他打了个哈欠,声音很快落下,“自己琢磨吧……”
      马厩里待了整月,多少也适应了黑暗。她一练便是整个白日,直到头顶没了一丝光线,依旧只能刺穿三四张皮。此时她已看不清手底,崩溃着在黑暗中乱割乱划。
      呲啦几声,似乎划破了一张马皮。
      男人醒来,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起身走到破洞口,自顾自抽开稻草。花红松开手,短剑无声地落在稻草上。男人似是听见,猫着身子停在洞前,却不回头。
      “你看走眼了。我不像你这般有天份。”花红颓然。
      “想走就走。”男人声音发冷,又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马厩,从某个角落的稻草下摸出一匹布,丢到花红面前。
      映着马场里渡来的一层薄薄灯火,布面泛出了一点冷冷的亮。依稀可辨,是一枚扎在布轴上的缝衣针。这布,正是花红遗落在钩子谷的那匹。
      “走之前,给自己做身衣服。”男人钻出洞口,抛下一句话,“我这没有蜡烛,你对着外头的光,将就缝吧……”
      男人走后,花红望着那匹布满无数裂纹的碎料,想起那段难堪。她撇开目光,却又瞧见那沓暗黄的马皮。
      灯火虽薄,也比一丝日光好得多。她看到一些细节,只见马皮表层布满星星点点的陈旧的孔。这些孔痕,比她那柄短剑造成的稍显圆润。
      出于好奇,她从上至下一张张翻开。翻到第二张,圆孔已少去大半。越到下层,圆孔越少。她的心不自觉悬起,直至最后一张即将翻到,顿了顿,才骤然掀开。
      那最后一张马皮上,留下了两粒小小的孔。一个是她的剑孔,一个是不知名的孔……
      男人这次回来,正是破晓。他漠然钻入马厩,却愣了片刻。少女已经睡熟,正趴在那沓马皮上发出轻鼾,她右手边扎着那柄短剑。他将短剑拎起,剑尖依旧只粘了薄薄几张。
      「一、二、三……四。」男人数着,忽又愣住,「五、六、七、八。」他低下头,望着宛如趴在书桌上睡着的少女,轻哼一声,嘴角扬起,笑得也像天边那般清淡。
      垂丝般的细雨下了整月。清明雨季过后,已是五月,便又迎来黄梅天。至此,每日都倾盆大雨。淅淅沥沥的雨水透不进马厩,棚顶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总归透进来了。
      接着又到芒种,马厩里变得愈加闷热。
      花红终于扎穿了整沓马皮。男人将马皮收起,从少女手中抽过短剑,在木板墙上凿了一个碗大的口子。登时一股凉风灌入,伴着一束清透的日光,在沉郁的黑暗中弥散开来。
      花红满心期待「之后的事」,紧盯着男人。然而男人将短剑交还她后,坐到风口下,又睡起了白日觉。
      “诶?”她爬到他跟前,“诶!接下来该练什么?”
      “嘘。”男人并不睁眼,只是一手打横,将小臂拦在少女喉头,把她伸直的脖子按了下去,“睡一觉再说。”
      花红重心一倒,整个人已经躺在男人脚边。他那筋肉紧实的小臂压在她锁骨之间,像一根不轻不重的石头桩,刚好将她压得起不来身。
      “我又不是你,白日里睡不着!”挣扎片刻,花红终于放弃,躺平,侧过脸向上望去。
      男人的呼吸已经平稳,像是已经睡着。
      黄梅天将外头日光筛得温和。男人合上眸光、松开嘴角的脸暂时隐去了冰冷与戏谑。花红望着男人披上一层光纱的柔软睡脸,恍惚间,生出一丝可亲近的错觉。
      “诶?”她心中潜藏的疑惑,不自觉袒露出来,“夜里那么暗,你却每晚都要出去。是去干嘛?”也没指着男人回答,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自然是干活,不然吃什么?”男人很快接上话,竟是还清醒着,却仍闭着眼。
      花红诧异,“这么说,那些烧鸡是用钱买来的?”
      男人睁眼,低头看了花红片刻,又闭上眼,“你以为是怎么来的?”
      “夜里能有什么活干?”
      “你早晚会知道的。”男人却不再多说了。
      又过片刻,男人发出轻鼾。
      「这次真的睡了吧……」花红神思清醒,睁着一对“复明”的眸子,把整个马厩扫了一圈又一圈,目光终究还是停在了男人脸上。风口下的男人的脸,是这片昏暗中最光亮的了。她躺在稻草上,渐渐望得出神。
      自一个月前那阵惊雷,这是她再一次看清他的脸。
      比那夜更清楚,随之而来的陌生感却也更清晰。他还是初见时的潦倒模样,也还似钩子谷时傲慢的姿态,可不知为何,恬静睡去的这个男人的身上,又隐隐摇晃着一丝强韧的柔弱,瞧着倒像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又一股凉风灌入,像一脉清凉的水流。凉风遇到男人竖在风口的身体,又分成两脉,擦过他前胸与后背。花红被两脉柔软的风夹在中间,任由它们相互靠拢,将她环抱。她轻轻吸了口气,顿觉脑中也清清凉凉,渐渐也昏昏沉沉了。
      在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中,她进入了浅浅的睡眠……

      黄昏时,男人一脸痛苦,提早醒来。睁开眼,便有什么渗入他眼角,刺得他眯住了眼。他伸手摸上额头,摸到一层汗水,霜一般的凉。
      男人揉开眼睛,抬头望去。只见棚顶果然裂开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雨水从裂缝渗入下来,伴着隐隐约约的嘀嗒声。
      男人叹了口气,将沾湿的衣摆拧干,又望了眼脚边。少女不知何时已睡熟,平躺的身体浮在稻草之上,倒是没似他这般窘迫。
      “看来得再弄些稻草铺着了……”男人轻声自嘲。
      男人擦去额头的汗水,强忍着站起身,闷着口气走到另一处角落,从稻草里翻出一件薄如蝉翼的罩衫来,挂在了风口下。挂好后,他又咬破左手拇指,在衫子上点了一下。准备就绪,这才坐到一处干燥地方,静静调整呼吸。
      花红被推醒时,夜已经彻底黑了。
      许是开了风口,月光混着远处马场里的灯火痛快地灌了进来。虽不及在马厩里直接点灯,对于花红此时的眼力,夜里也算看得清楚了。
      她发现风口下挂着的那件罩衫,突然有丝不痛快,低声嘀咕起来,“这不是有衣裳可以给到我么?”
      “起来,拿着你的剑,试着刺中红点。”男人站在花红头边,伸手指向随风起落的罩衫,“这便是「之后的事」。”
      花红的不快忽就消散,抓着短剑起身,凑近风口。她在罩衫上望了许久,才发现如荡漾在水面之上的一瓣红梅的那点猩红。勉力盯死了这点起伏不定的梅瓣,刺出一剑。
      蝉翼般的衫子,似被人捏住那般停在了半空。花红也停下手劲,手里还保持着刺出一剑后的姿势。她不敢动弹,生怕剑尖上的罩衫滑落,“……刺中了吗?”
      “之前倒没白练,寸劲有了。”男人伸手扯住衫子,却见红点在剑尖一寸之外,“可惜准头不足,再试。”
      这次情况更糟。一阵强风袭来,轻衫狂乱地动荡,那点猩红又像变成叶子上跳来跳去的一粒瓢虫,盯也盯不住。花红心神摇摆,慌忙刺出一剑。这次,剑尖在两寸之外了。
      开了风口,外头的雨声也痛快灌了进来。花红觉得马厩里充斥着杂乱的声响,像是有人不停地扯断珠帘,任由大小不一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聒噪不已。
      花红垂下剑尖,望着男人,“这有可能做到吗?”心中忿忿在想,「要在夜里有这般眼力,只可能是鬼魅了吧!总归不是活人。」
      “你的气息都乱了。”男人将一只手掌附上她前胸。
      男人的掌心异常冰冷,像一块冰,镇在少女起伏的胸腔上。花红一个激灵,被这股寒意冻住身体,呼吸变缓。
      男人又道,“你且先听到自己呼吸,试试看吧。”
      这次,花红将精神放在自身。雨声很快变得朦胧,似慢慢离她远去。梦中的马蹄声变得愈发清晰,似向她跑来。又过片刻,马蹄声也淡去,只剩她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心跳,以及伴随胸腔一起一伏的吐纳声。
      “听到了吗?”男人问道。
      “嗯。”
      “放缓呼吸……”
      花红照做,不停拉长吐纳的间隙,却也不自觉吸入越来越多的气,胸腔的起伏也随之变得愈加明显。
      “稳住呼吸。”男人伸出双手,一前一后按住花红的前胸后背,“不要让我感觉到你胸口在动。”
      为了稳住已经缓如老龟爬行般的呼吸,花红不断吸入更少的气,呼出更多的气。几番下来,她的脸已憋得泛红,涌潮般的胸腔起伏已按压到如阵阵涟漪。
      “稳住。”男人说罢,不再做声。
      花红在无声中,感觉自己像老龟一样艰难地游在毫无助力的浅水里,河心是那么遥远而无望。
      她看向男人,却没得到男人任何回应。
      就在她憋得满脸通红、要吸入一口气时,男人一手捂住她口鼻。她剧烈挣扎,像被水蟒一口咬住的老龟,徒然挥动着四肢。男人的另一只手很快抓住她后颈,将她一把按向地上,直到她的脸停在离地一寸的地方。
      地上的稻草被男人用脚拨开,草下积了浅浅一摊水,水面因花红的挣扎而动荡不安。他强行掰正她的脸,要她盯着动荡的水面。
      “你不是要杀人吗?”男人声音不紧不慢,“当你静如一摊死水,你的眼里,才能清楚倒映出对方的影子。”
      花红安静下来,盯住水面。
      水面因她的安静逐渐恢复平静,直到静如一面镜子,她忽就看清了倒映的自己。此时她脸色发青,转瞬就要窒息过去。竟是连呼吸的气力也耗尽了。
      男人拍她背心。一口气猛地呛入,她趴在地上咳嗽,又缓片刻,才能顺畅喘气。等到气息全然平复,似心神也平复到另一个境界。
      她从水中起身,握紧短剑,站定在飘飞的罩衫前,“再让我试一次。”她盯着罩衫上那个红点,屏住呼吸,在某一刹那,手里又刺出一剑。
      这次,剑尖仅偏一厘。
      男人扯过衫子,扯着嘴角瞅了眼花红,“这不是有可能吗?”又坐到一旁假寐,“自己练吧,我就在这守着你。”
      凭着开窍的一股激情,以及睡了半个白日的精力,花红一直练到五更还精神抖擞。期间男人如他所言,仅在一更时如常出门,一个时辰后如常返回,然后一直陪练至破晓。
      望着一缕晨光下再也稳不住气息的少女,坐在角落里假寐的男人终于拽住她腕子,将她一把扯下,“该休息了。”
      花红盯着还未贯穿的那粒红点,“我还不累。”
      “以后都在夜里练。”男人拽死了花红腕子,将她钉在那缕晨光之下。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你不好好睡一觉,夜里困了,我是不会让你睡的。”
      男人打横小臂,将少女仰面按入自己脚边的稻草里,到她拳头松开,才放开手。少女感到疲倦,可是眼皮却不感沉重。她睁圆双眼,望住头顶风口处愈来愈浓的那缕光。
      「哪里是说睡就能睡着的?」花红心里嘟囔一句,忽就想到昨天白日确实睡着了,便有一丝后知后觉的惊怕。
      晨光浓到晃眼,花红撑开手掌,挡在眼前。她望着光下剪影,恍惚间,竟认不出这是自己的手了。这只手的线条不知何时已变得流畅,皮肉丰满,再不见突兀的骨结。
      「白日不练,非得在黑漆漆的晚上?」花红心头涌上一丝不安,总觉得接下来又将有什么改变、不知不觉发生在自己骨子里。
      “诶?”花红扭头看男人,“这件衫子织得这么密,却又这么透,定是极好的丝。很贵吧?这么好的东西,就这么糟践了?”她没话找话,不想让自己睡着。
      “这是雇主的打赏。”男人闭着眼,不屑地开口,“放心用吧,我穿不惯这种东西,也不打算拿去卖钱。”
      感受到少女的目光,男人转身背对她,又扭头,睁眼瞪了她一眼,“我不是乞丐,我只花自己赚来的。”
      男人从未这般认真地看她,认真得像是一个孩童因为一块糖捏的老虎糊了尾巴,任凭父母怎么哄,就是捏着拳头站在摊前,盯着摊主要他重捏一块。
      夏至之后,此间的雨水也爽利起来。
      偶有大雨滂沱,一阵过后,很快便又被暑气烘干。于是马厩里湿气大减,却起燥热,尤其正午时分,待在里面感觉身上的水分都要被抽干了。
      另一方面,雨水频次锐减,雨声的叨扰也减少大半。蝉声蛙声却接踵而来。白日里蝉鸣不断,挨到夜里停歇,蛙鸣又响彻整晚。等到天亮,蛙鸣按压下去,蝉鸣又起来了。
      少女像是无感,没受一点影响。她在蝉声中入眠,在蛙声中练剑,日夜一副汗流浃背的模样,却不曾吭一声。直到五月底的某夜,她终于刺中了那点猩红。
      “如何?”花红抽回短剑,像一具没有气息的死人,立在一缕月光下。
      她的影子,已经静得仿佛一颗树影。
      男人一言不发,抽出一条麻绳,坐在地上捆起稻草。片刻之后,一个成年男子高度的稻草人被他立了起来。
      男人又拿过几张马皮,包裹住稻草人的四肢、躯干与颈项,接着拎起它后颈处的绳套,将它悬挂在棚顶。最后扯下风口处的罩衫,给稻草人穿上,替它合上衣襟,整理好袖口下摆,这才满意地让开一步。
      花红脊背一凉。原本吊在棚顶的粗糙假人,经过衣服遮盖,乍看一眼,如一个鬼魅漂浮在她面前。
      “把它想成你要杀的人,用剑对准你要刺的地方。”男人开口,“你要记住,你无法与人搏斗。所以你没有第二次机会,必须找准一击毙命的位置。”
      花红盯着稻草人,血气渐渐上涌。她举起短剑,将剑刃对准它心脏位置,屏住呼吸,手指蓄力,猛然刺入一剑。
      男人漠然上前,抓着花红腕子,拔出剑。
      “这么做……不对吗?”花红疑惑。
      “不是最好的位置。”男人松手,“你这一剑下去,对方还能挺片刻。这片刻,足够要你命。即便你能熬过拉锯,也难保动静引不来旁人。到时人多势众,可就不好说了。”
      “我该刺哪?”花红重新举起短剑。
      男人托住花红腕子,将她剑尖所指,上移一寸。又咬破手指,在稻草人上点了一处。
      顺着剑尖,花红望见一红点。这红点,恰是点在稻草人脑袋下那处绳结。绳结不偏不倚,嵌在稻草人颈部,宛如一颗喉结。
      男人靠近花红,“既要一击毙命,又要悄无声息,除了手上的「力」与身上的「气」,下手的位置也很重要。”他将手指点在她心口,又从心口移到喉头,“比起心脏,喉,才是命之所「系」。”
      花红感到一点彻骨的冰冷触在她喉头。男人撤回手,她觉得骤然解冻,迫切地呼出一口气。
      男人说道,“再试。”
      这次,下手很快。
      啪的一声,稻草人半空解体,散作一地松垮的稻草。地上躺着的那条麻绳被利落地分成两半,切口平滑得没有一点毛糙,仿佛从来就是两根。
      花红松了口气,“我现在,是不是拥有了杀人技?”
      男人弯腰,收拾一地狼籍,“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快满三个月。”
      “再等几日,便有分晓。这几日,先歇着。”
      “既然没什么可练的了,夜里就这么呆坐着听蛙声,很恼人。”花红急切地抽出破洞口的稻草,“我出去转转。”
      男人回望一眼,“你就这样出去?”
      花红没了底气,“那件衫子借我吧……”竟忘了自己几乎赤身裸体。
      男人拎起罩衫,随手一卷,丢进角落。
      花红只当他没听见,又从地上捡起。不料男人冷不丁将衫子拽下,捏在自己手中,神色冷漠。
      若在往日,花红早该吃瘪了。今日的她握着短剑,又憋出一股底气,就要伸手去抢。
      噌的一生,衫子上升起一团火。花红连忙缩手。
      薄衫很快像扑了火的蛾子,焦成一团,带着火焰直窜男人掌心。男人松手,最后一角袖子便与明火一同坠落,好在触上稻草的瞬间,已是零星几点灰烬。
      “你个疯子!”见男人差点烧了马厩,花红怒吼。
      “不就是嫌吵吗?”男人收起火折子,钻出破洞,丢下一句话,“等我片刻。”
      片刻之后,男人回来。外头的蛙声彻底消失了。一片寂静中,花红脊背发凉,感到一阵后怕。
      “我不是来去自由的,对吗?前些日子放我离开,也只是你摆样子。”花红嘴角噙出一丝苦笑,“有本事,就把白日的蝉鸣也噤了吧!”
      “可。”男人回道。
      “放心,我不会轻易走的。”花红躺进稻草堆里,头冲洞口,认输般闭上眼睛,“别把洞口堵上。让我透口气。”
      “行。”男人又道,“我且信你。你若骗我,最后不生不熟走出去,吃亏的是你。”
      今夜没下雨,也没了蛙鸣,外头的寂静冲撞着马厩里的死寂。花红的脑袋被真实又梦幻的静谧包裹着,怎么也睡不着。半个月的日夜颠倒,她已习惯在夜里高度集中。
      花红索性放弃,静默地聆听无声的夏夜。随着心也趋于宁静,她听到了两个月前在夜梦中时常听到的那阵奔跑的马蹄声。这次并非梦幻,而是无比真实地回荡在马场里。
      “这夜里跑的,是匹什么马?”花红翻身趴下,从洞口望出去。夜很深,她瞅见不远处插着一圈火把的教场里,有一匹马的剪影在火光间跃动,“听它蹄声,快似一阵风。”
      “是一匹白马。”男人依旧坐在那个昏暗的角落,“这种马擅长夜行,总在夜里训练。只有当他跑起来快得连风声也听不到,才能离开马场,前往遥远的边疆。”
      少女陷入沉默。
      月末几日,花红已经无所事事。白日里想做点什么,却困得不行,外头的蝉也噤了声,倒是睡得更香了。夜里愈发精神,无聊之下,她便专注去听那匹马奔跑的动静。
      她能清楚听见,它的蹄声一日比一日急,似乎近日就要化作一阵无声的风了,「白色的风,不就像细雪一样?」
      “细雪……细雪……”喃喃出声,少女竟期待起来。直到某夜,她真的听不见那匹白马的蹄声了。
      瞬间欣喜,却是整夜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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