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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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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艾茨里格每天上午都会来,我们一起坐在茶桌边学习德语单词和语法。每天早晨,在他准备来的时候,我就倒好两杯冰柠檬水,坐在桌子旁等他。
茶桌边是一扇落地窗,映出后院的景色。早晨的后院浸泡在微凉的阴影里,父亲穿着白色的背心,在灰色的片理石地面上走来走去,用水管浇灌院子角落里的石榴树。
“我们有三个定冠词,das,die和der。das用于中性词之前。”艾茨里格在稿纸上写下这三个定冠词,低头看了一眼我,发现我正盯着他,“你还记得哪些名词是中性的吗?”
“嗯?”我眨了眨眼,慌忙回过神。
他看着我,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不满,“你在听吗,诺瓦?”
“对不起。”我道了歉,不自觉移开目光,“你刚才说什么?可以再说一遍吗?”
他重新转过去,用铅笔在那三个定冠词下分别画了一条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还记得哪些中性名词?”
我本来有些紧张,生怕他因为我走神而生气。但是他的语气依然很温和,带着一种压下不耐的宽容大度。我放松了一些,“Auge(眼睛)。”我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单词,因为我走神时一直盯着他侧脸,现在我满脑子都是那片蓝色的冰川。
“还有呢?”
我又说了几个单词,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嘴唇边出现了他那标志的海豚微笑。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一种隐秘的嫉妒,他的嘴唇如此惹人怜爱,恐怕也有别人觊觎它们。会有人得到吗?会有人得以亲吻它们吗?我对艾茨里格几乎一无所知,也许他在家乡就有个美丽动人的女友,或者在他在拿诺达亚驻留的日子里,每天晚上都到当地酒吧里去邂逅女人,更或是男人。
那么我呢,我要怎么做?我不能直接问他,我做不到。我带着烦躁的心情,看着他把我说出来的单词依次写在旁边,Auge,Wasser,Bier,Ende。
我爱他的字迹,那是一种不同于父亲常写的花体字那样的写法。也许为了让我看懂,他的字母就像一块块方砖那样,整齐有力地码在纸面上,偶尔在每个字母的收尾处翘起一个小勾,像他顽皮的嘴角。
“噢,应该让你来写的。”他笑起来,把笔递给我,“我不能什么都帮你做。”
但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想着,接过他手中的铅笔,触到他手指上的粗茧。
我们在那儿坐着,后院里房子的阴影一点点变矮,微弱的反光映到我的脸上,我眯了眯眼睛。父亲似乎出门去了,整幢房子静悄悄的,只剩下我们。
那也许是我一生中最惬意满足的时刻,在我父母的房子里,窗外的夏日阳光明媚灿烂。艾茨里格坐在我旁边,他低沉迷人的嗓音环绕着我,他身上那种金属和烟草的味道就萦绕在我的鼻尖。
我装作有些疲乏了,有意无意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仍然在说话,声带的震动通过身体传到我的脑袋上,我闭着眼睛,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的说话声停止了。半晌,我感受到他的身体动了动,声音更近了一些,仿佛就在我的耳边。“你怎么了,诺瓦?”
我呢喃几声,吐字不清,大意是“我困了”。
他没有说话。我有些紧张起来,甚至感到有些后悔。我这么做,会太过了吗?
他动了动身子,与此同时我感受到忽然有一只手钻到我的腋下。我大声笑骂起来,因为怕痒而拼命扭动身体,他则变本加厉,两只手都扑上来挠我的腰侧,一边也跟着我笑。
“停下,艾茨里格!我错了!”
他没有罢休。我们像两个顽皮的孩子一样打闹着,从椅子上掉下来,在地毯上打滚。他比我高得多,也壮得多,很快我就占了下风,被他压制得不停求饶。
我们不停地大笑、喊叫,我甚至有些累了,只能无力地抓住他的手,祈求他,“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我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他也是。
艾茨里格没说什么,接受了我的求饶,松开挠我腋下的手。就在我以为到这里已经结束的时候,他又猛地再挠了我一次,我尖叫起来。
“你太狡猾了!”我谴责他。
“醒了吗?”他笑着说。
我躺在地毯上,怔怔地望着他逆光中的脸。他宽厚的肩膀像城墙一样笼罩在我的上方,两只手臂擎在我的两侧,像巨大的石柱。我这时才知道我和他比起来是那么瘦小,也许我们差不过五岁,但是显然他不论是经历过的,还是本身就具有的,都比我多得多、强壮得多。
“醒了。”我察觉我的声音低了几度。
他没有走开,保持着把我压在地毯上的姿势。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眼睛也几乎不敢看他,我知道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很快我会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会发现一切的。
“有人说过你的头发很漂亮吗?”
我回过神,发现他正用一只手摸我的头发。他身上的味道随着他的动作变得浓烈,那一瞬间,我几乎浑身瘫软,再也站不起来。他在做什么?他这句话是别有深意,还是只是表面上的那样?
他的手指在我的发丝中间游走,我的内心深处传来一阵隐秘的战栗。不要停,我想着,盯着他翘起的嘴唇。不要停,用你的唇吻我的头发,然后再亲吻我。
不要停。
他忽然从我身上撤开。阳光立刻洒在我的脸上,刺得我眯起了眼睛。我在地毯上放松地躺着,感觉到后背有些潮湿,似乎整个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
我眯着眼睛去看他,见他站了起来,坐回茶桌旁边的椅子上,一边用手撑着下颚,拿起铅笔。他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像是欢爱后坐在床边悠然点燃一支烟那样。我罪恶地想象着,头稍稍偏开,抬起手。我望见阳光从我的手指中间穿过,指尖像烛火一样透亮。
半晌后,我站起来坐到他身边,刻意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看见他在稿纸上又写了一些东西,之前写的那三个定冠词还在上面。
我们没有说话,这让我有些窘迫。我感觉我们之间的气氛似乎变了味,一切都怪异起来。他让我在die和der的后面分别写下四个阴性和阳性名词,然后在一旁看着。当我的手臂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过了半晌他就会挪开一点。
这种令人绝望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我父亲回到家。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我们两个,立刻招呼我们。我扭过头去,只见他手上提着一条很长的大白鱼,满面的喜色。
“诺瓦,看看我钓到了什么!”他的语气欣喜万分,“今天中午我们可以吃鱼了。”
“很棒,爸爸。”
“沃尔夫也留下来一起吃吧。”他边说着,一边要上楼。
艾茨里格还没能说话,就被我抢了先,“妈妈说他不能在这里待超过两个小时。”我说得很大声,仿佛是为了宣泄我的怒气。
“没关系!这么惹人喜爱的小伙子,你妈妈会喜欢的。”父亲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惹人喜爱!我内心的不爽几乎到达了极点。我转过头,继续写艾茨里格让我默写的单词。我感觉到他正盯着我,我浑身上下都战栗起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都放在铅笔上面,不去分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