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34、和弟弟相处

　　八月，弟弟已经满两岁了。他能吃，能喝，能睡，甚至走起路来都比同龄人稳一些，可就是不愿开口说话。
　　准确的来说，“咿咿哦哦”之类的拟声词弟弟是会说的，哭声也很嘹亮，只是没办法说出完整的，能让人辨认出来的词汇。
　　比如你拿了个红彤彤的苹果，告诉他“这是苹果，来，跟我读——苹果”。弟弟是绝不会乖乖跟你复述一遍的。他顶多“嗯哦，嗯哦”自顾自地对着墙壁叫个不停。
　　如果你不信邪，一整个晚上执拗地蹲在弟弟面前教他说“p-ing苹,苹果”，那么你将收获通宵达旦的哭声。
　　弟弟不爱与人对视，若是盯着他的眼睛靠近他，他会无止境地扭头，避开与人正面接触。若是强制性把他正过身来，他会烦躁地“嗯哦嗯哦”，手脚并用，又打又踢。
　　弟弟也不喜欢玩玩具，什么奥特曼，小汽车，任凭那车轮堆成山，他统统不稀罕。
　　你就是拿着玩具在他眼前晃悠，说：“看，这是什么呀？是爸爸给你买的漂亮汽车。”他睬都不睬你，反倒把头一偏，背过身去，“呃呃呃”地捶着床铺嫌你烦。

　　不喜欢玩具，不喜欢苹果，那香喷喷的饼干他总喜欢吧？
　　周璟举着一盒曲奇饼干，拿出一块伸到弟弟鼻子底下，干巴巴地问：“香不香，想不想吃？”
　　她就是学不来父母的口气，细细的嗓音拖得长长的，怎么听怎么别扭。
　　弟弟当然不领情，脸一皱，小手一推，就把饼干拨开了。
　　好嘛，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换了满悦早把饼干吃光了，还轮得到你？
　　周璟气呼呼地往旁边一坐，拿着手里的饼干就往嘴里塞，“你不吃，我吃。你就看着我吃得多香。”她努力做出食物很美味，令人很享受的样子，大声砸吧嘴，得到的只有渴得冒烟的喉咙和弟弟的后脑勺。

　　长时间的试探让周璟疲惫不堪。这种疲惫感更多来自心理而非身体上。就像你总觉得地底下有东西，不停地锄地，怎么挖都挖不到尽头。你不断怀疑是不是自己最初的判断有误，是不是该就此收手。可坑已经挖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于是你不停地挥舞铲子，用惯性锄地。一旦停下来，看着周围比人还高几倍的土堆，就忍不住失落。为了排解这份失落，你又得不停地锄地，以求脑子别往坏处想，就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周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窒息的家庭环境让弟弟不愿说话。弟弟的表现并非出于偶然，而是他用来表示反抗的手段。
　　看吧，让你们任性把我生出来，我也任性给你们看看。
　　这方法敢情好，既吸引众人的目光，又能发泄心中的不满，周璟小时候怎么没想到呢？
　　可如果不愿说话的人是自己，爸爸妈妈也会像现在这样耐心开导她吗？周璟的心里莫名有些难过，她似乎猜到答案了。

　　这天，周艳华照例去上班。周至诚听着妻子的脚步声走远之后，立马打开电视，塞了张碟进DVD，舒舒服服地往沙发上一趟。
　　音乐在客厅响起，声音大得震天响，看来父亲今天是不准备开店了，周璟想。
　　突然，父亲大喊一声，“顺楠啊，顺楠，快来快来。”
　　周璟听到这名字浑身一激灵，拖鞋都没穿稳就跑了出去。
　　弟弟坐在婴儿床上，小手跟着音乐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往护栏上拍。
　　“顺意能听懂音乐，”父亲惊呼，“我的儿子能听懂音乐，他是个天才。”
　　为了证明这不是偶然，父亲立马换了首节奏更快一些的音乐。
　　弟弟先是“呃”了一声，像是在仔细辨别节奏，随即像刚才一样，手速更快地打在围栏上，正好契合歌曲的节奏。
　　“天才，真是个天才。”父亲抱起弟弟，头亲昵地抵在弟弟额前，左右晃动，像在对待一件宝贝。
　　不就是打节奏吗，谁不会啊。周璟有些吃味儿。她知道应该鼓励弟弟的进步，可她没法对这个场面脱敏。
　　为什么大人总对小孩的一举一动捕风捉影，挖空心思证明自己的孩子是神童转世。难道这样可以说明自己的基因更优秀吗？
　　周璟撇过头去，看墙上的“福”字。衣字旁的竖底下翘了起来，有些不自然地偏向一边。
　　“你还杵在这干嘛，还不去学习？”父亲对周璟的存在表示疑问。
　　“那我去图书馆了。”周璟找了个借口，飞速逃离。她一刻，不，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父亲眼里根本就没有她，只有他的天才顺意。
　　天才，天才，话都不会说的天才。

　　周璟一路嘟嘟囔囔，走到了书屋。周璟习惯待在这里，安静，温暖，毫无压迫感。没人逼着她做什么，更没人无视她的需求。只要随便拿起一本书，她就可以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可今天周璟不想看书，她托着下巴，坐在窗边发愣。
　　周璟这才注意到窗外的茉莉花换成了半个人高的桂花树。都怪自己生闷气，怎么连这么明显的变化都没发觉？
　　惹人怜爱的四瓣小花在风中轻轻颤动，仿佛那花香也随着金黄的裙摆一缕一缕地散入空气中，嗅进路人的鼻子里。
　　有这么美的桂花陪着自己，犯得着生气吗？周璟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一张露出虎牙的笑脸出现在桂花树旁。像是注意到周璟的晃神，他轻轻叩了下玻璃，笑容更加明亮。
　　“出来玩吗？”池岷在窗外做口型。
　　周璟摇头，她没心情玩。
　　“出来吧。”池岷委屈地偏过头，再叩了叩玻璃窗。
　　“幼稚。”周璟板着脸憋住不笑。
　　池岷噘嘴，五官皱成一团，额头贴近周璟。
　　“噗。”周璟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出来吧，”池岷再次向周璟发出邀约，“桂花很香，坐在里面闻不到。”说完，又指了指桂花，深吸了一口气，佯装香到晕倒，双手趴在窗上。
　　周璟笑开了怀，她冲着池岷点点头，拉开了书店的门。

　　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仿佛有金色的海浪在周璟身上拍打。
　　“这是波叶金桂，花香最浓。”池岷用指尖抚摸叶面，“你看，这叶子像波浪一样，是不是？”
　　周璟点头，“你怎么知道桂花的品种？”
　　池岷从书包里掏出《花草世界》，敲了敲硬皮封面，“我有在认真查阅。”
　　“我说这本书怎么不见了呢，原来是被你借走了。”
　　“我也很好学嘛。”池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抵是跟满恪在一起久了，池岷变得比原来开朗多了。周璟暗暗感叹友情的力量真伟大，竟能挖掘出人身上完全不同的一面来。
　　池岷似乎想给周璟看桂花的图解，他将书脊底部抵在胸口上，埋头翻找书页，露出头顶的发旋。一撮翘起来的头发冒了尖。
　　周璟戳了戳池岷，指指头发。
　　池岷举着书，一脸迷茫。
　　“今早起得很急是不是？头发都没梳理好。”周璟替池岷压了压冒尖的头发。它弯弯腰，再次弹了起来。
　　池岷的脸唰地红了，赶忙躲开周璟的手，说：“没洗头，脏，别碰。”破碎的语句让周璟想起他刚跟自己学中文的青涩。可明明池岷已出师许久，怎么还这样一字一句地往外蹦？
　　看来在与他人进行肢体接触这方面，池岷还是很害羞。可偏偏他又不好意思拒绝，反应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逗一逗他。
　　周璟忍住想笑的冲动，踮起脚看他的头顶，“没有啊，我怎么看着挺干净的？”
　　池岷用书本将自己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周璟轻轻摇晃他的右手，“怎么了，我们的小蜗牛怎么躲进壳里了？”
　　“脸烫，冰一冰。”池岷的回答言简意赅。
　　“叩叩叩，有客人来了，该开门了。”周璟怕太用力会压到池岷的鼻子，于是只在书的封面轻点了一下。
　　“人……人不在家。”
　　“是吗？”周璟凑到池岷身后，“我怎么看到他的脑袋了？”
　　池岷挪了挪身子，再度遮住脸，“现在不在了。”
　　“好了，出来啦。”周璟像在哄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说好了找我出来玩呢？”
　　池岷这才缓缓将书挪下来，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只委屈的小鹿。
　　“怎么弄得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你没有欺负我，”池岷取下书包，把书放进去，“这不叫欺负。”
　　“觉悟很高嘛。”周璟表示赞许。
　　“我……我可以跟你……和谷兰阿姨学习手语吗？”池岷问道。
　　“当然。”周璟一口应下，“这样又多了一个可以跟谷阿姨交流的人，她会非常开心的。”
　　“对了，你报了哪个学校？”周璟问。
　　“跟你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报了哪儿？”
　　“你肯定想跟满悦在一块儿，所以会选四中高中部。”
　　“满恪告诉你的？”
　　“我猜的。”池岷说。
　　“现在已知你，我，满恪，满悦，崇明都报了四中。”周璟掐指数道，“对了，还差储铃，你知道储铃报了哪吗？”
　　池岷摇头表示不知道。
　　周璟心里一凉，自己当时光顾着担心满悦能不能考上了，竟连储铃想去哪都没问。
　　不过凭储铃的成绩，上市重点肯定没问题。
　　所以，储铃是去九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