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往事不堪 ...
-
“刘大人,今儿可否赏光去聚珍楼一叙?”
来人故作亲热的脸,两颊褶皱堆叠,笑得有些谄媚,又说不出来的腻味。
刘子孝只知道他是户部的一个小主薄,姓许名献,平日与他从未有什么交集。
刘子孝一概不与人应酬,虽然古板了些,大家也就当他清直,笑一笑,也就不再有人邀约。
所以刘子孝对意外拦住他的人直当地拒绝:“不了,某急着回家。”
许献却依旧拽着他的袖子,拦住了他的去势,唯唯诺诺道:“刘大人,下官这确实有些事情想与大人细细商谈……”
又不顾他抗拒的细微表情,凑近神秘道:“与大人有关的要事。”
刘子孝在御史台任官五载有多,对官场上的一些小勾当见得比普通官员更多,尤其是掌握弹劾一职,少不得有人要他美言或要他包庇。只不过刘子孝一向板直脾气油盐不进,所以找他做手脚的人少之又少,多少人对他又畏又恨,背地里起了个“铁面郎”的混名,开始或许还是带着些敬佩的,传来传去传到他耳朵里,刘侍郎依旧不为所动。
他后退一步,此处宫墙拐角处最是隐蔽,是以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在此处促成,他却还是正经颜色,甚至语气已经带着凛然:“许大人,刘某现下已经放班,不谈官家事。”
许献还是那一副高深却又笃定的样子,见他百般抗拒,反而更是笑得神秘,不顾他凌厉眼神悄悄靠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刘子孝原是不耐,却轻易就辨认出了那两个自己永远难忘的字,当即如雷劈般怔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献早早捕捉到他神色上的骤变,得意地笑了几声,又压低声音,完全掩饰不住快意:“刘大人,今晚见。”随后大踏步走远了。
*
“小姐!小姐!”阿桃在后面急急地喊,“慢一些!慢一些!”
香风拂动的邺水被如流水般蜿蜒的花灯照得灿烂,虽然此时已经是傍晚,但似乎比白天更为明亮。
少女穿行在一盏盏灯中,柔和的光照亮了她清丽的眉眼,花灯投射下一片片阴影在她的眉梢眼角浮动,像是一层层面纱一样,衬得她的面容更添上一抹朦胧的美丽。
“阿桃!”她的语气似乎要和这些灯一样明澈透亮,轻快得像要随着风一样舞动,“你快来!”
这样的快乐甚至还促使她将双手圈在唇边,不顾形象地肆意喊着阿桃,催促着她。喊完之后又是咯咯的一串细碎的笑音。
阿桃也被她这难得的活泼给震住,回过神来倒也俏皮地学她,圈起手来喊道:“等一等……”
喊完,两个少女隔着人群对视着彼此红红的脸,哈哈笑起来。
柳兰真像鸟儿一样在夜市上闲逛着,像是被暖风吹得半醉,才会如此肆意妄为,完全不顾及未出阁官家小姐的礼仪,满心都是热闹的人群,还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偶然碰见的一点白衣。
她不知道为何有强烈的直觉,觉得自己能遇上那个人。思来想去又有些羞恼,暗暗告诫自己,邺水如此大,自己这样的愿望也是幼稚。
她们一路欢笑着走到河边,一人提了一盏花灯,寻了个有些偏僻安静的地方,柳宴如不想被打扰,就是阿桃见她们渐渐地远了城市,有些担心,但也被柳兰真满腔的兴奋给压下去了。
月色照耀下的护城河有些幽暗,又静谧,远处还传来几声禽鸟的清脆叫声,都将这个月夜衬得无比安静祥和,她们远离了人声,好似到了一处清幽的仙境,不远处还是一片片密林,树叶的沙沙声给此时的美景增添了几分雅趣。
柳兰真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放下河,虔诚地合起双手,闭上眼睛想许愿,却有些茫然。如今自己家庭和美,父母亲也身体健朗,她从前每一年的愿望都是希望家里平平安安,看上去花灯确实有用,她这单调的愿望一直都实现了。
她又还能许什么愿望呢?
柳兰真忽地心跳加速了些,悄悄睁开一点点眼睛,看见了水面上倒映的月亮,那一汪莹莹的月亮,好想在诱惑着她,要她仔仔细细地审视自己的心。
她立刻闭上了眼,心跳还是砰砰地,吵闹不休。
像和谁赌气似的,她偏偏在心里说:“愿父母亲安康,一家平安和顺……”
末了有些迟疑,又像害怕愿望就此被听完似的快速补充道:“再与他见一面。”
这个“他”是谁,姓名如何,她一概不知,但还是偷偷地,加上了这个只是个附属的、轻飘飘的愿望。
许完愿后,柳兰真的脸有些发红,但还是维持平静的语气,向阿桃说:“阿桃,我们回……”
“啊!”阿桃却骤然尖叫,迅速靠过来,瑟瑟发抖的语气,“小、小姐,你、你看……”
柳兰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河上浅浅浮着个东西,因为天黑一时看不出,但是当她们的花灯飘过去时,竟然照了出来。
柳兰真定睛一看,那团黑色的东西附近好似还有些小小的气泡在冒着,当即就知道情况不好,硬着头皮靠近了些,在阿桃苍白的面色前轻声道:“好像……是个人。”
“我们去报官吧,小姐……小姐!”阿桃看见身边的小姐挽起了袖子和裙角,语气骤然拔高,用力地拉住要下水的柳兰真。
“阿桃,你先放开,”柳兰真不容质疑地拂开她的手,镇静道:“现在去报官来不及,他好像还有一口气在。”
水算有些深,堪堪到她的腰下,幸好护城河算平坦,也不积淤泥,所以柳兰真在水中半走半游,也不算费力。
她拨开花灯,双手平稳小心地探入水下,摸索到那人的腋下后,慢慢地抬起。那人的头是一直低垂的,像是失去了意识,她吃力地拖着他,慢慢往回走。
阿桃接过那人,将他拖上岸,柳兰真也小心走上岸,顾不得拧干自己衣物上的水,拨开平放在地上的那人的头发,看见了一张苍白的少年人的脸。她还是有些知识的,按压着他的胸膛,使上了自己最后几分力气,熬过一段煎熬的等待,终于听见几声虚弱的咳嗽声。
她与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正正对上,愣了片刻,露出个安抚的微笑,柔声道:“你先别说话,把水全咳出来。”
*
“大人今天怎的如此晚才回来?”柳归宁迎上前,褪下丈夫的裘衣,却看见他失魂的脸,又担忧道,“大人为何如此神色?”
官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回了几分神,轻声说:“进去说吧。”
柳归宁便知是发生了些大事,让屋内的侍婢将孩子哄走,只剩下两人对坐。
官人看着她的脸,似是想缓和神色,眉头稍稍熨平了些,却最后徒然地放弃。
“阿宁,你带着孩子走吧。”他垂下了头,忽的掩面痛苦道。
柳归宁一时间失去了思考与言语的能力,只本能性地伸出手抱着他,在触到他颤抖得厉害的身体后,柳归宁的意识好像才真正回来。
“为何?”半晌,柳归宁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她心里却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反而,见到丈夫这般神情,她隐隐知道,一直如噩梦一般悬在他们心头上的事情终于要将好不容易平静幸福的生活打破。
“南中,南中。”他用力地抱着她,声音却已然颓丧。
柳归宁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入嘴唇中,最后一点点地滴在怀中人的头发上,当她低下头时,她看见那梳得齐整的发中几道泛着银色的发丝。她的心就像这几缕早生的华发一样,慢慢地苍白。
她想起在荒芜山村他们互相支撑的日子,他和她都是早慧的,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孩童时期的稚气,甚至在他们到了邺水后,他一直在官场上兢兢业业,所以他是最早变老的。
他们是因为痛苦,相识甚至相爱,为了摆脱痛苦,跋涉千里来到邺水。为了赎罪,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永远不知疲倦地在朝中碌碌的工具,而她只愿分担着他的痛苦,只希望上天垂怜,让他们可以平静地过完这无人知晓的一生。
因为这个奢望,她年年都要去佛祖面前叨扰一回,虽然他从来不信鬼神,却还是会陪着她爬上山顶上的小庙,在庙前的大榕树下看着她跪拜的背影。
每次他都说,阿宁,谢谢你。她听过他太多道谢,从小时起到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儿女的现在,他对所有人其实都是诚惶诚恐的,特别是爱护他的人,归宁知道他其实骨子里清高,却始终被这种自卑和惶恐压抑着。
所有的努力,所有构建邺水里的平静生活的努力,最终功亏一篑。
“大人,大人。”归宁温柔地呼唤他,双手捧起了他的脸。
这张有些疲态的脸,在平时是紧绷着的、甚至在家里也是有些严肃的,官场的人或许怕他,也或许在背后说过他的不是,家里的儿女也有些怕他,虽然他从来没有严苛地对待他们。
但是归宁是不怕的,从十三岁那个总是没有喜怒哀乐表情的少年到会被人议论是老古板的中年人,还有现在这个崩溃绝望的怀中人,归宁一开始只是怜爱,现在想来,竟然也不知不觉爱了快三十载。
归宁俯下身去,用自己温暖的额头贴住了他冰冷冷的额头,叹息一般的语气说:“归宁不会走的。”
她抚上他的脸,抚平他的眉,他痛苦的眼睛在她海一般包容的眸子里渐渐平息。
于是归宁垂下眼,缓缓地绽开安宁的笑,她似解脱般柔声说:“你别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