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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叶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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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清从始至终都知晓身在梦中。所以从跳崖的那一刻才那般从容。
身子如断线的风筝翩然落下,眼前白光一闪,朦胧间瞧见那向来端重自持的郭迟披头散发颓废的跪坐在蒲团上。
那郭家祠堂,一正一侧供奉着两个牌位。
《发妻叶氏》
《爱妾白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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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发妻,好一个爱妾。”
“时清?时清?快醒醒,这里有风,哪里睡得?”
时清心下寸痛,恍然睁眼,自是南柯一梦。
总算醒了。
“时清?”
一只手伸过来,要为时清整理睡迷了的额间碎发。
时清只觉得那是一颗烧红的火炭,伸手先将那那人远远推了出去。
不是郭迟是谁?他一席青色长袍套在身上,人偏瘦,却温润的仿佛书里走出来的谦谦君子。
从前看一眼变会红霞满脸含羞带怯,此时只觉得这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
郭迟猛然被推,一个趔趄险些没站住:“可……可是魇了?”
时清转开目光,根本不想看他,双手发抖的捏着袖口,回头瞧见镜儿那蹄子竟站在门外。
“镜儿!发什么呆!咱们回去。”
镜儿本想给这对苦命鸳鸯一点独处的时间,却不想郭迟刚进去时清的反应便这样大。
心道难不成他是登徒子做了什么?忙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了叶时清的身前。
“姑娘!”
“好糊涂!我在里头睡觉,你还放男人进来,回去在跟你算账!”叶时清提着裙子便往外走。
郭迟一头雾水,上次见面二人还是郎情妾意,怎的现在就这般陌生?
“时清!我们是不是有误会!还有,我找你是有要事!就算我无意得罪了姑娘,好歹让我把话说完。”
郭迟的额上也见了汗,但说话声音依旧温和的哄着,一副想要抓紧,却怕失了分寸的克制。
想起梦中那青筋暴起近乎扭曲的嘴脸,叶时清只打了个哆嗦。
“公子慎言,何曾有得罪一说?只是姑娘未出阁,不好与外男亲近。往日是我不懂事,恳请公子念在时清年幼,就此别过。”
郭迟哪里听不出这话中深意?
“你说什么?”
“君欲将心照明月,我又何苦做恶人,”叶时清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什么都好,若郭公子还坚持,便是小女变心了吧。从此你我生死不相干。告辞了。”
叶时清提裙便走,镜儿警惕的看着郭迟,临走仍不忘一把抓过幂篱跟着出去。二人一路顺着长桥走出去。
郭迟这才反应过来,听懂了叶时清语气里的决绝,并未追上去。
“难不成……是爹娘去她家说了难听话?可我一心只为你天地可鉴!时清,你可知我若不娶你,我们只有绝路一条!”
郭迟重生而来,满脑子只剩下跟时清前世的遗憾。每每想起他们坠崖的那一刻,他便心如刀绞。重来一次,怎能再错过。
时清指尖抓着手指,无言直到走出了小院,镜儿摊手给她遮上幂篱也没拦着。
这些年来,叶时清是一瞬的阳光也不肯照的。生怕脸被晒黑一点。这个没有人比镜儿更清楚。
可刚刚顶着日头走了那么长一段路,就算不知道其中的缘由,镜儿也知道她此时的心境变化。
刚将幂篱放上去,镜儿一抬头就瞧见叶时清的一张芙蓉面已然湿了,珍珠大的眼泪砸在胸前,眼睛里只有分崩离析的绝望。
“姑娘!您别吓我!”镜儿嗓子一紧,也陪着哭。
叶时清也不想哭,可眼泪止不住。
两年的感情,不过一场笑话。
可此时离了郭郎,却又无所依。梦中,她历经苦楚,又何止郭家之错。娘家又何曾为她说过只言片语。
虽然如梦不可信,可梦中那只会讨要利益,骂她不懂事的爹娘,却让她毫不怀疑,是未来一定会有的。
葱白的手指扣住头顶的幂篱,指尖发红,那白玉一般的手背起了两行青筋,忽然一把摘下,扔到了路边的树上。
阳光给她泪眼朦胧的娇颜铺上一层温暖。
“姑娘,这……”
“不用了,晒晒挺好。”
从前,爹娘反复强调她这张脸比她的命还重要,要细心呵护,半点损毁不得。
如今,婆家、娘家,只叫她唇齿生寒。也该有温暖的阳光暖一暖了。
“镜儿,若我不再叶家了,你跟谁?”
镜儿怔了一下,满脸狐疑:“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时清没开口,镜儿自己反映了一下又道:“若有姑娘出门一日,奴婢自然陪姑娘一道去姑爷家伺候。”
“……回府吧。今日之事不可再提,也莫要提郭迟。明白吗?”
镜儿温驯称是,她从未见小姐这般失态,她是叶家嫡亲长女,端庄自持,仪态万千。哪怕出身小门,言谈举止也从不逊色于那些高门贵女。
可见那郭迟,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登徒子。
回去的马车上,时清摘下了遮阳的厚帘子。抬眸瞧着马车外的车水马龙,这市井繁华,从前却没仔细看过。
她还没想好回去要怎的面对家中爹娘。她不想在家中待下去,可未出阁的姑娘又能去哪里?
嫁人吗?那高门侯府尚且刀剑相逼,世上又哪有别的良人。
时清凝眉了一路,到府邸时才稍作舒展。
一进府便被唤到了父亲那里。
叶世忠官拜从六品承议郎,归于礼部。虽公务繁忙,却也是预备高升侍郎的美差。只等上面有了缺顶上去。可惜叶世忠这官位一坐十多年,半点升迁的意思也没有。
如今家中有个名动京城的女儿,自然翘首以盼给女儿许个高门,也给他这当爹的,搏一个好前程。
故而,哪怕如今外界传遍了时清攀高枝儿赖上了宣平侯府。他一头惺惺作态的说女儿家名节要紧,一头却而已巴不得时清与那郭迟进展快些,再快些。
“怎的又这般晚回来?”叶忠世也到中年有些发福,一双眼睛衬的略小,可这双眼睛瞧人,也几分不怒自威。
时清捏紧了帕子,遮了遮含羞的两腮:“今日去的不是时辰,庙里香客甚多。我多站了站,也是怕冲撞了贵人。”
“只是烧香?”叶忠世话音落,才发觉话急了,捏了下胡子等着时清的会回答。
时清眉眼清明,反问回去:“父亲是怪女儿没求符回来吗?那是女儿疏忽了。”
叶世忠手一用力扯得胡子痛。可看时清却瞧不出刻意之态。
这女儿他虽不甚喜欢,却当真是这府里最乖最听话的。又哪里需要耗费心神去算她的主意。
“罢了,虽然不想你未婚便失了体面,不过那郭侯爷的公子也当真是人中龙凤。”
时清清楚父亲的算盘,只低头看地上的青砖。从小到大,这父亲威严又清冷,好像每每见他,都是在对着这块青砖回话。这些年青砖多了五道裂痕且略倾斜了些,不知很何时会被修缮。
父亲脸上什么样,时清反到模模糊糊了。
胡乱想着,里屋有人开口:
“既然未婚体面要紧,又何苦姑娘家肚子出去?你哥哥既与那郭家大爷年龄相仿,自有话说到一处。你只管跟哥哥出去,还怕有闲话不成?”
说话的是时清的母亲。若是父亲想不起模样,母亲这里却是连声音都模糊了。
时清明明是母亲刘氏所生唯一的女儿,可她对时清却不甚亲近。平日在佛堂吃斋念佛,除了老爷和长子,并不见旁人。
也是在得知时清与郭迟交好后,才过来与她多说两句。却也字字离不开给她儿子铺路。
从前听母亲罕见开口,时清万分激动,无不答应的。
现在却截然不同了。
“是。”时清应下一声,不作他言。
随即,时清便以车马劳顿为由告退,她人转身离去,行至门口转身时侧目看了一眼。
才瞧见一席褐灰色锦缎长衫的刘氏走出来,跟叶世忠说着什么。
一种从前刻意忽视的诡异感又上心头。
莲步轻挪,且回住处。
叶世忠的官职不大,府里却养了七八个姨娘。只是子嗣不多,嫡出一双儿女外,还有三子两女的庶出孩子。时清与两个妹妹共住在四进院的东面小院子里。
此时两位妹妹还在念私塾没回来,院子里只有些打扫的婆子丫鬟。
心境变了,再看看院子里伺候精巧的花草摆件都不大一样。
“大姑娘回来了!怎没见带幂篱?”一婆子放下扫把两步走来,脸上带着堆笑。
镜儿知时清心情不好,当即训道:“好没眼力的妈妈,这么热的天不操心消暑解渴的东西伺候着,反到问起姑娘带什么了?还不让开,别叫姑娘沾了暑气。”
主仆二人进了屋,立刻有丫鬟递进来凉茶。
时清吃了两口,苦涩回甘,倒是解暑极好。
“镜儿,你出去说,去岁东墙角的海棠花我瞧着甚好,年初就念叨着养,怎么这时候都没瞧见?”
镜儿俯身称是,不忘叫小丫鬟奉上时清喜欢的芙蓉糕,这才出门去。
很快门外响起婆子偷懒反驳的声音,镜儿喝了两声才消下去。
时清目光扫过送芙蓉糕的小丫鬟。
她是那样惊愕,毕竟从前软性子好说话的大姑娘,今天好像厉害了些。
时清从前坚持与人为善少生是非,这也是爹娘想要她成的样子。
只是梦里崖上风甚寒。
时清不想再吹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