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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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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问我的名字?”
记忆中白衣端正的仆从面貌已经在记忆中模糊,萧长宣想不起来当时仆从的表情,他只记得自己期待着仰头,因为仰的时间太长,脖子都发酸。
“……”仆从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没有名字,如果您一定要一个称呼的话,可以称我长宣。”
“长宣?”他复述,“长宣……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仆从太高了,他甚至没有对他低头,连半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他。
“只是个在选择中被淘汰的名字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将手抬高,扯回了自己被萧长宣抓住的衣摆,头也不回离开。
萧长宣站在原地,远处阳光从屋檐处倾泻到他脚下,暖意升腾光尘,他却在那刻望着远去的背影,感受不到半分温暖。
应该是从那天开始,他发觉自己永远也走不出那间空旷的屋舍,被牢牢困在了四角屋檐之下。
哪怕之后天高地阔,也能听见檐铃响动,他永远会被困在那孤寂的十七年。
所以他那天才会在阁楼里听见哭声。
一开始以为是寻,但走近瞧后,发现这孩子哭起来像个锯嘴葫芦,宁愿把舌头咬出血也不肯出声。
那是谁呢,他居然还想,如果不是这小雪团子,难不成阁楼里还藏了个小孩不成?
直到仿生仆从给了他一包糖,跟他说:不用多管,只是守个孩子罢了。
那刻,哭声忽然在他耳畔清晰,他忽然想起了孩提时,他扯着长宣袖子的时候。他在那时垂下眼睫,这才明白到底是谁在哭——原来是那个走不出萧府的自己。
原来是他自己。
萧长宣觉得很可笑,他从寻身上看见了自己,觉得这群灵力仿生的制造者养出一个他还不够,居然还让寻重蹈覆辙。
他该怎么办,要无视,还是插手?
这并不是个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甚至能棘手到让他产生逃避的冲动。
他不明白寻为何突然变小,不明白寻怎么从九重天来到这里,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被关在阁楼。
曾经干净而纯粹的情感不由分说缠上恩怨纠葛,誓言与过往都成了烟尘,两人无形中分道扬镳,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回忆。
他还喜欢他吗?亦或是恨他?
萧长宣不敢说,也不敢询问自己答案。
两厢纠结之中,他理解了长宣当年的处境,也打算采取长宣对他的做法,做好本职,对其他不管不顾。
然而萧长宣盯了寻整整三天,发现他不吃不喝在角落里看了三天书后,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
“长宣?”
寻捧住手心的银饰,仰起头看他,问出了和他当年一模一样的问题,“长宣是什么意思?”
萧长宣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改口,“意思是一种……很沉重的责任,和命运。”
“哦,”寻显然没听懂,他看向手心银饰,“那这是什么?”
“机械蝴蝶。”萧长宣道,“想学吗?我教你。”
寻偏过了头,耳尖和脸颊红晕还没有消退,他似乎对“想学”两个字羞于启齿,只能把傲骄都写在脸上,时不时瞥萧长宣两眼,等着他看出自己心思,给他台阶下。
这明镜般的暗示除了瞎子没人看不明白,然而萧长宣对此只付之一笑,“不想学算了。”
“!”寻赶忙拦住他,“没有,我要学。”
萧长宣挑眉看他。
寻一怔,理解了他的意思,咬紧牙关,脸像被蒸熟的虾般又缓慢红了起来,“请,请您教我。”
萧长宣莞尔。
“那你从现在开始,喊我老师吧。”
*
竹影摇曳,熹微金黄。
棋盘落子声清脆,黑子缓慢蚕食棋局,已无力挽狂澜之机。
咚,黑子落定,胜负已分。
萧长宣穿着中衣,肩上简单搭着件锦绣袍,见自己赢了,他眉梢眼角都浮上喜悦,抬眼朝手谈对弈的寻看去。
“愿赌服输!阿寻,来陪我睡回笼觉。”
寻没有束发,银白长发披散肩头,他衣着也松垮简单,轻飘飘扫了眼萧长宣,“再来。”
“都两局了,”萧长宣把脸搁在桌面上,边嘟囔边打了个哈欠,“你下棋太凶,后手又留得不足,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这局,已经收敛。”寻反驳道。
“……收了也凶。”萧长宣拿起一颗棋子把玩,说着他忽而想到什么,咧唇笑道:“你很想赢啊?我教你如何?”
“……”寻狐疑地看向他。
“你喊我声老师,”萧长宣撑着脸与他四目相对,“我保证你每局都赢。”
就知道说不出来什么好话,寻无言以对扫向他,随后执子落盘,清脆一声,跟清冷音色一同落在萧长宣耳畔。
“做梦。”
“做梦!!!”
童音刺入萧长宣耳朵,他看着眼前炸了毛的雪团,心想变小了果然也还是那个性格,半分直白的便宜都不肯让他占。
“我耳朵都要被你喊聋了。”
萧长宣和他讲道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教你雕蝴蝶,你喊我老师,不理所应当?”
“你少得寸进尺,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寻神色冷下来,“你休想靠这个接近我,我不会像上次一样被这种伎俩诓骗。”
萧长宣一怔,“上次?”
他看着紧绷的寻,“你有过老师。他骗了你什么?”
“不用你管。”寻偏过头,然而下一瞬,不知从哪发出的咕噜声打散了两人重新冷凝的气氛。
萧长宣顺着声源,目光落在了寻的肚子上。
寻:“……”
雪团从脖子红到了脚。
“要吃点东西吗?”萧长宣起身,从腰际捞出玉珏,“你赌气三天不吃不喝,迄今没倒也是天赋异禀。”
“你在挖苦我吗?”寻握紧拳头,咬牙垂眼,委屈嘟囔道:“都不给能吃的……”
他后一句极轻声,却没逃过萧长宣耳朵。
萧长宣拧眉,“你说什么?”
寻背对着他,又变成了锯嘴葫芦。
萧长宣意识到了什么,抬脚就进了内室,很快就找到了一口未动的餐盘。午膳刚过,专门负责送膳的仆从还没来得及把餐碟收走,萧长宣拾筷尝了一点,当即脸色一变——
该死!
这群人也敢!?
他眼底骤然涌上暗紫,冲出内室,抬手就扯起了闷声掉眼泪的寻。
“你,你干什么!”寻连眼泪都来不及抹,当即挣扎起来,“放开!!!”
萧长宣这才回过神,他站在楼梯间,停住脚步回头,对上寻泪痕未褪的那张脸。
一时胸中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作祟,萧长宣想发火,又觉得无奈,满腔怒意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他最后只能问出口一句话。
“送的馊食,为什么不说?重红不会不管。”
“……反正也只有几天。”寻紧握着机械蝴蝶,“等他们消气了就行,不必在意。”
——难道您要我们为您的任性去死才行吗。
当时混乱里的话忽然回响在萧长宣耳畔,他凝视着眼眶通红的寻,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寻牙关咬得更紧,泪珠在他眼底汇聚,顺着纤长眼睫垂落。
一大一小面对面沉默许久,寻才吸了口气,压着哭腔,抬眼与他对视。
他长大后的眼神也时常这般平静而无波澜,像一片血红的死水。
“你前三天不也没管过我吗?”
寻淡然质问,见萧长宣无可置否,他继续道:“反正这些都是我胡闹的惩罚,我也不是很饿,他们惧怕重红发觉,这种报复不会超过三天,明天就恢复正常了,你不用管。”
“……你觉得这是胡闹的惩罚。”
萧长宣提起嘴角,“这里没有人理你,关心你,你孤单得实在受不了,就想要出去,或者弄出一些动静,让别人——重红来看你,你觉得,这种行为是胡闹。”
“……”
“你的‘胡闹’给那些仆从带来麻烦,于是他们给你馊食。是不是还跟你说,这是你该受的惩罚,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你就会害死所有人,是罪人。而且重红纠缠病体,沉疴难愈,你千万不能给他添麻烦。”
寻捏紧蝴蝶翅膀,神色越来越委屈,泪珠又一颗颗从他眼眶砸下。
“你们可真有意思。”萧长宣伸手抹过寻眼角,明明是笑着的,眼底寒凉却越来越甚,绛紫在他瞳孔间流转,“那你要怎么办,忍着?”
“能怎么办。”寻撇开他的手,自己抹干净眼泪。
萧长宣弯唇,“不愧是出自同源吗,总对他人有莫名其妙的善心。”
“你说什么?”
“我教你怎么办吧。”
萧长宣抬指抚摸过自己脖子上的项环。
寻疑惑地看着他,正想问他要干什么时,项环忽地发出刺目红光,紧接着,萧长宣脸上血色尽失,面如金纸地倒地。
“!!!”寻跪到他身边,脸色惊慌,“萧,萧长宣!?”
意识开始朦胧,萧长宣按住了寻不断推搡他的手,而后,不出所料,迷蒙视野里蓝屏闪现,他很快看见了重红的脸。
“死不了……”他极轻声道,“告状。”
被吓得脸色惨白的寻一愣,再也忍不住委屈,他拽着萧长宣衣袖,终于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