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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论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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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要完。
上一任魔尊是个好大喜功,恨不得把“天下无敌”纹在脑门上的二愣子;这一任魔尊是个自暴自弃抱着师兄就不撒手的小废物;下一任继承人极有可能就是正蹲在厨房里唏哩呼噜吃面条的魔修之一。
老中青三代,竟然能做到每一个都曾经或者即将断送魔界的将来。
沈却寒发自内心地替他们愁得慌,把自己碗里的面分了一半给南风,慈爱地道:“多吃点,吃饱了才能延年益寿,为了魔族延续大业,你务必要保重好身体。”
南风很久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胃口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一边端着碗小口喝汤,一边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两人在度虚宫窗前的榻上对坐,南风摘了面具,晴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隔着热腾腾的雾气,从沈却寒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睫毛长得简直不像话,垂眸时沉静又温柔,和传说中腥风血雨大魔头压根扯不上半点关系。
“没事,”他眼角温和地一弯,“趁着今日天气好,我打算在城里转一圈,你要跟着吗?”
这话问得多余,南风现在一眨眼都怕他不见了,他把口中食物咽下去,刚要应答,外面忽然传来两声清脆铃音,守卫隔着门通报道:“尊上,乌都大人求见,有要事禀报。”
南风原本微带弧度的唇立刻绷直了。他从小就很会端着,一向自持,这一百年里修炼得越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居然明显露出了不情愿的神色,满脸都写着“来的真不是时候”,还要强忍着不能发作。
沈却寒快要被他笑死,还故意装看不懂,道:“既是要事,就赶紧请进来,别耽误正事。你忙着,我先——”
南风出手如电,牢牢将他手腕扣在小桌上,绷着脸飞快地道:“昨晚还说不会不管我,今日就说话不作数了吗?城中的事,没有哪一件是师兄听不得的,师兄不用回避,等处理完,我再陪你出去逛。”说完立刻抬高声音朝外面道:“叫他进来。”
沈却寒趁着等人的间隙飞快地将面具按到他脸上,失笑道:“祖宗,你这是黏人呢,还是讹人呢?”
乌都早已听西灵说了昨夜今早诸事,垂首进门,十分恭谨地压低目光,只当没看见两人拉拉扯扯:“参见尊上,沈先生好。”
南风:“什么事?”
乌都一板一眼地答道:“前日擅闯城门的那几个南明阁修士服软了,今早叫狱卒递话,说愿意写信回门派讨要赎金,另外近日有一队南明阁修士从南面进入胥州,正在四处打听这些人的下落。”
南风指尖有规律地轻叩桌面:“我倒一直忘了问,南明阁地处西南,与松花城相隔万里,两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好端端地,他们为什么打上门来?”
“呃……”
乌都偷偷地抬起眼皮,神色微妙瞄了沈却寒的一眼,斟酌着道:“那带头的年轻修士是南明阁少主周焕,他有个爱慕的女修,是千钟门的三小姐宋凌波。上月十五,宋三小姐背着侍从偷偷从门派跑了,至今未归。周焕听说她失踪的消息,认定她是被咱们抓住扣下了,所以才带着护卫来上门要人。”
沈却寒奇道:“这是怎么说,难道咱们同千钟门以前有什么过节?”
南风听他跟着乌都说“咱们”,眼角一弯,握着他的手微微收紧,平稳地代乌都答道:“没有。虽然庄若孚投了他们,但看在你的面子上,一直设法避开,没有正面对上过。”
乌都忧愁地吁了口气:“正如尊上所言,不是因为结仇。这事说来荒唐,真是天上掉下一口黑锅,能把人活活冤死——沈先生听说过碧梧城吗?”
沈却寒点点头,故意屈起手指在南风掌心挠了挠,道:“忘言学宫。”
他心说我不但知道,我还亲自把你们尊上送进去过呢。
南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目光无言而热烈,含笑在他腕上轻轻一点。
“忘言学宫向来以规矩森严闻名,仙道各派每年都会送一大批弟子去听学受教,这些年轻子弟一进碧梧城,便如野马拴上了缰绳,因此碧梧城又有个诨名,叫‘进缰城’。”
“进缰城文士汇聚,书斋林立,一些修士们为了消遣,匿名写了好多话本,各色各样的都有,其中有些格外受欢迎,甚至风靡周边数城,爱好者争相传阅求购。”
沈却寒当年在碧梧城时也买过几部书,不过都是些侠义传奇,顶多是其中夹杂一两处香艳文字,似乎没什么叫人不能自已的精彩情节,因此不免多问了一句:“写的是什么故事?”
乌都根本不敢看南风的脸色,声音低了几分,含糊支吾道:“就是些仙魔鬼怪……这样那样的……故事。”
“哪样?”
乌都:“就是一些相爱相杀、破镜重圆、因缘邂逅、情有独钟……”
他越说声音越低,因为南风身后已经开始丝丝缕缕地往外冒黑气了。
沈却寒显然也被这丰富的种类震慑住了,顿了一下才问:“这跟宋三小姐有什么关系?”
乌都哭丧着脸,道:“宋三小姐痴迷此类话本,尤其对其中描述的魔、魔界之主格外向往,听说家中收藏了数千本话本和各色绣像……所以这一次她离家出走,千钟门和南明阁都猜她其实是想来松花城……”
沈却寒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总算是听明白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个魔界之主,想来就是咱们这位了,恐怕这些年里千里迢迢赶赴松花城的,也不止宋三小姐一位吧?”
“……”
南风抿紧了唇,乌都如芒在背,恨不得把头扎进地缝里去。
没有回答就是最明显的答案。
沈却寒欣赏了一会儿他们俩做贼心虚的样子,半晌“哼”地冷笑,凉凉地道:“那些话本又不是我们找人写来为尊上扬名,不过是著者借个身份编故事罢了,我不信看书的都是傻子,看见个魔尊就当真;退一万步说,就算宋三小姐真是傻子,为了一本书离家出走,那也是千钟门自家没教好,同松花城有什么关系?南明阁又算什么东西,他们也有脸上门来要人?”
乌都一听这话,登时松了一大口气,腰背跟着挺直起来:“沈先生真是明白人!我们虽是魔族,在世人口中多有恶名,可一向听从尊上约束,根本不曾有过欺男霸女这等事,只可恨那些仙道正派不分青红皂白,什么没影的罪名都先往我们身上扣……”
“行了,”南风打断他的牢骚,息事宁人地道,“同那些傻子置气做什么,他们本来就不是肯听人说话的人,何必自寻烦恼?既然弄清了来龙去脉,就让他们写信给门派,想要什么你们自己裁度,钱货两讫,尽快把这些祸害打发走。”
乌都躬身应是,沈却寒忽道:“等等。”
南风:“怎么了?”
“记得要点粮食特产,城里存粮不多了,再不补给大家都得喝西北风去。”前任仙门天才沈却寒一脸“来都来了,不要白不要”的理所当然,“另外再替我要一件法器,南明阁的青鸾镜——周焕毕竟是一派少主,只要些财帛未免太辱没他的身份了,往后说出去怕他丢人。”
“……”乌都发自内心地称赞:“您真是太体贴了。”
南风眉梢抽搐,强忍着笑,尽量稳重地道:“难为师……沈先生想得周全,南明阁上下若能体察这份良苦用心,亦当深为感动,就这么办吧。”
“属下遵命。”乌都躬身,破天荒地多说了一句,“请尊上和沈先生放心,该是咱们的,属下一定一件不落地要回来。”
待他彻底退出殿外,南风才绷不住低头笑起来。沈却寒总算从他手里脱身,揉着手腕,睨了他一眼:“还笑,堂堂魔尊,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
南风抬眸望过来,目光和语气一样温柔:“都是小事。”
确实是小事,小的像一根刺,显然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流血伤害,只是哽在心头磨人罢了,不能呼痛,不应较真,否则只会引来更大声的嘲弄。
其实有人注意到,就已经算是一桩欣慰的事了。
可沈却寒就是有这个本事,既能抚平他的心底最深的伤痛,也能干脆利索地替他拔除恼人的毛刺。
“不是说要出门逛逛么,”南风起身,理了理衣摆,把手伸向他,“走吧,我陪你。”
沈却寒揉手腕的动作一顿。
南风不躲不避,坦然地等着他,片刻后,沈却寒实在跑不脱,也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把手搭了过去,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声:“亏得松花城没有春夏秋,否则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别想再摸到你师兄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