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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丰获 ...

  •   左右皆是卖吃食的,香气阵阵。
      余欢心里空空落落,不免恍惚。
      恍惚中,听到伯娘和娘在同卖吃食的妇人交谈,心思无法回拢。

      “卖竹铃喽!卖竹铃喽!”
      虎儿脆生生地喊开了。
      一路上,叮叮当当的声响已引得不少人注目。虎儿一喊,人丛便聚了过来。
      “哟,还挺精巧。小姑娘,多少钱一个?”
      余欢忙答:“大娘,十五文一个。”
      “这么贵?”
      “妹子,这竹铃多漂亮呀,不算贵了。”李金草道。
      余欢这一家,嘴皮子似乎都不怎么厉害。
      不过——

      “是呀是呀,大娘您看,我们家的竹铃竹面光滑,珠串精美。最最重要的是,这竹铃可是独一份儿的!市面上,您可瞧见其他人有卖的?”
      “是倒是,可……”
      瞥见躲在妇人身后一眼不眨盯着竹铃的小姑娘,虎儿又添了把火:
      “大娘,您想想,竹铃本就是新鲜玩意儿,您要是第一个买,便是第一个享受。同别人花一样的钱,可这面子上就不一样了。我先有竹铃,别人没有,羡慕死他们!”
      虎儿说着,把一个竹铃系在腰上。
      昂首阔步走了几步,威风不已。

      “娘,娘,我要!我要第一个!”第一个忍不住的并非是那个小姑娘。
      摊位前已围了一圈人,孩子们叫着闹着,非要一个不可。
      “娘,给我买嘛——娘!只要你给我买,我一定用功读书!”
      “这可是你说的,你保证?”

      藏在妇人身后的小姑娘嘴巴一扁,眼泪簌簌落下。
      “娘……”
      “哎,好好好。来,给我一个。”妇人忙掏出钱袋,数了十五文,“就这个吧。”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扎着两个丸子发髻的小姑娘破涕为笑。
      一个缺了牙的,童稚的笑。
      余欢、吕桃芳,李金草和虎儿,也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其他孩子却不肯了,哀嚎撒泼。
      不做那第一,总要第二、第三……
      啊,怎么第三也没了!
      一时之间,哭叫声与欢笑声一片,引得更多人前来。

      叮叮当当——
      孩子们得了竹铃,眉开眼笑。
      叮叮当当——
      一枚枚铜板入袋,喜形于色。

      一家人重新终于闲下来时,腰间的钱袋已是沉甸甸了。
      烈日高悬,正是中饭时候。
      人少了许多。
      出门前只匆匆喝了杂菜粥垫肚子,却没有人觉得饿。

      从前,余正青做生意时,余欢常跟在旁边算数。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剩下的竹铃。
      ——第二遍。
      一百五十二,一百五十三……
      “卖了四十六个。”
      她低声道。
      知道卖得不少,可没想到这样多。
      吕桃芳几乎喜极而泣。余欢也激动得心头直跳。

      照这样的速度,至少也能卖出半数。
      看着高兴到恨不得飞起的虎儿,她真心夸赞:
      “虎儿,你真厉害。”
      吕桃芳亦是赞同。
      李金草捏捏虎儿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奇了怪了,也没人教你,怎么这么会说?”
      “天生聪明呗。”
      “臭屁。”
      “娘你捏疼我了!”
      虎儿从李金草怀里挣了出去,拿起三个竹铃。
      “婶儿,娘,余欢,你们也系在腰上。”
      三人依言系好。

      -

      下午的生意不如人意。
      午时末,也只稀稀零零卖了五个。
      过不久,来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妇人,一口气要了十个。
      听旁边卖吃食的大娘说,这是县中富户姜老爷家的仆人。
      “多来几个富户吧。”虎儿蔫蔫坐在地上,“太热了。”
      余欢几人也口干舌燥。
      索性都坐下,拿出从家中备好的饼子果腹。
      饼子冷硬,难以下咽,水壶在几人间轮流传递。

      申正时分,正是最热的时候。集上只剩几个摊位。
      行人零散,被长长的影子拽曳颓行。
      还剩一百二十九个竹铃。
      光阴不等人,秦三儿如约而至。
      “嫂子们,回去了不?”
      “再等一会儿。”
      “行,等多久都行。不过先说好,要是太晚了走夜路,可是要多收五文钱的。”
      “知道,知道,就一小会儿。”

      当着秦三儿的面,余欢吆喝不开。
      应当说,哪怕人气最好的时候,她也无法像虎儿那样放得开。
      其实,她想阿娘也是。
      吕桃芳毕竟是大人,不像她退缩得那样明显,底气却不足了。

      在外人面前,她们企图掩饰她们的贫乏。
      然而,贫乏是事实。于是只得用过分的自尊来维护岌岌可危的“我”。
      如何维护?
      不说、不做,少说、少做。
      不想犯错,便宁可不做。

      斜晖脉脉,淡影长瘦。
      日子总是这样淡然,不顾生灵的喜怒哀乐,无悲无欢地向前。
      余家人收整物什,不得不离开了。
      登上牛车,包袱里的竹铃叮叮当当。
      事物难免经受人心染饰,因而这铃声不复清脆。

      来时,包袱沉沉压肩,并不觉累。
      因悬而未决。
      将去,行李轻便不少,塌弯腰背。
      因尘埃落定。
      无人问剩下的竹铃如何是好。
      好不了。彼此心知肚明。

      明日,非是出自他们之手的竹铃会流通集市,不论多少,竹铃不可能再卖出十五文的价格。
      物多价贱。
      最坏的设想在余欢的头脑中一层层展开——
      竹铃会被迫贬价……
      不对,就算价格不高,这批竹铃几乎只用计算彩线和铃铛的成本,无论如何也有得赚……
      不对……不对。
      不对!
      他们不可能日日进城。竹铃有价,囿于无市。
      一百二十九个竹铃,要卖到哪年哪月?
      脑中已涌现出“生意失败”的各种延展。
      娘与伯娘的看法,大哥与大伯的看法,村中人的看法,秦三儿的看法……

      他们会笑话她,觉得她胡闹一场吗?
      会觉得她像阿爹那样异想天开吗?
      会觉得,她是个不安分、不听话的孩子吗?

      幽微的焦虑从腹部开始,向喉咙阵阵蔓延。
      胸口像被抓攥,随呼吸缩紧、缩紧。
      余欢忽然心死了。
      应当说,是期待的心,渴求的心死了。

      实相如此,她接受了。
      竹铃卖不完,她接受了。
      别人的看法,她……也接受了。
      绝望到底,反有平静随伴而生。

      眉心,被放松。
      呼吸,开始重新被觉知。
      耳朵,不再屏蔽听觉。
      眼睛,重新将所能视一一掠过。
      此刻,被还给此刻。
      余欢,被还给自己。
      她竟释然了。

      其实,卖出这么多,也很好了。
      的确是呀。
      前几天,家里统共还只有一个铜板。
      竹铃卖不完又怎么样?她又不会因此死去。
      别人怎么看又怎么样?她不要活在别人口中。
      已经很好,很好了。

      余欢并不知道,她在心中完成了一次重生。
      一次小小的、往后在她生命中如影随形的重生。

      坐在牛车上,余欢放松着自己,专心用耳朵,用眼睛捕捉当下发生的一切。
      天穹晴朗,土地干暖。
      草木静立,虫鸟鸣啼。
      几道小小的身影在街边道别,是玩兴未尽的稚童。
      伴随深深的、安定的吐息,余欢默默看着这一切。
      牛车缓缓驶动,向着城门的方向。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包袱里的竹铃声清脆,与她所觉知的当下一体。
      有风拂面,清新凉爽。
      啊,真舒服。

      ——急促的叫喊将这份沉静打破。
      “等等!卖竹铃的——等一等!”
      秦三儿停住了车。
      “呦呵,是李记货铺的伙计。”他笑了,“看来有大生意咯。”
      余欢呼吸一滞,心跳突突快跳起来。
      吕桃芳与李金草对视,亦是欣喜。
      秦三儿是不正经,却不轻易诳语。他频来县城,认得好些人……

      ——伙计已经来到了牛车旁。
      “宝山哥,这是要买竹铃?巧啊,要是我们早走些,或是你晚来些,可见遇不上了。”
      “哎?秦三儿?这竹铃是你家卖的?你何时有这心思这手艺了?”宝山用袖子揩了头脸上的汗,“跑死我了。”
      “我就赶个车,要做生意,你得跟后边两位嫂子做。”
      宝山这才正视牛车后的一众人。
      “原是两位嫂子编的竹铃,心思真巧。”
      目光落在余欢身旁的包袱上,又问:
      “还有几个?”
      “一百二十九个。”余欢脱口而答。

      虎儿也凑上前,娴熟地推售。
      “宝山哥你要买多少个?一个十五文,多的话可以便宜一点哦!”
      哎?这般小的孩子。真可爱,叫他宝山哥呢。
      宝山心有心逗弄,正事在身,却也只捏了捏虎儿肉肉的脸颊。
      “八文一个,余下的竹铃李记货铺全要了,两位嫂子觉得如何?”
      “这……”
      吕桃芳与李金草均是犹豫。
      八文,比最初的价格着实低太多。
      可要是不应,剩下的竹铃如何卖得完。

      余欢轻轻扯了扯吕桃芳的衣角。
      吕桃芳握住她的手,看的却是李金草。
      “大嫂,卖吗?”把心一横,“卖吧?”
      李金草冲她点头,看向宝山。
      “价钱可还能涨些?九文一个怎么样?”
      宝山摇头。
      “就八文,嫂子们应该也清楚,这竹铃很快就不值钱了。若是能卖,当下就给你们结清。”
      “……卖,我们卖!八文就八文!”

      包袱很快到了宝山手里。
      快速清点完个数,确认无损无误,掏出小算盘来。
      “瞧,一贯又三十二文。”
      宝山付了钱。
      沉甸甸的一串,饱攒攒的一捧。
      吕桃芳恭敬地接过,高兴得说不出话。
      “你们可还等得?我稍后把包袱送过来。”
      “等得,等得。”
      “好嘞。”

      -

      牛车驶近秀水村,天幕灰黑。
      路旁,野草与竹木轻摇,其间有青黄光点隐现。
      不知何时,道路尽头出现两个人影。
      虎儿眼亮,指着黑影道:
      “是爹和哥!”
      “爹,我们回来了——”
      虎儿大声喊着,那两道人暗的人影抬手在暮色中挥了挥。
      的确是余正实和余才周。

      余欢他们迟迟不回,父子俩怕有什么意外,出村来接人的。
      虎儿得了回应,藏不住兴奋,大声喊:
      “我们赚……唔!”
      “你要死啊?!”
      李金草气极,一手捂着虎儿的嘴,一手往他臂上狠狠拧了一下。
      疼得虎儿立时涌出一泡眼泪,鼻一酸嘴一扁,嚎啕大哭。
      牛车载着哭笑声前行。
      哭声不必说,笑声是秦三儿的。
      秦三儿可不是什么素质上佳之人,忍不得笑。
      虎儿不觉羞赧,哭得更来劲,势要将哭声压过笑声似的。
      余欢替他觉得丢脸,恨不得他别哭了。

      虎儿这个大嘴巴,伯娘掐得好!见虎儿被收拾,她隐隐觉得快意,嘴上却还是出声安慰了几句。
      只是效果不好,越是靠近那两道黑影,虎儿的嗓子就更响亮。
      “爹,娘打我——”
      高大的黑影将虎儿从车上抱了下来。
      动作温柔,语气严厉:
      “不准哭,要哭回家哭。”
      对余正实,虎儿又敬又怕。抽噎几下,乖乖息声。
      呼,总算消停了。还好没将村人引来,余欢松了口气。
      车上的人陆续下了车。余正实与秦三儿寒暄几句,在村口分别。

      踏着月光,往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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