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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去 ...

  •   我第一次见到唐森是在一个周末的黄昏。他跟在那个扮相与年龄明显不成正比的女人身后,左手拎了一酱色方形藤条箱,一颗平头小脑袋从女人身后探出对着我先是一怔,随即咧开嘴一笑,两边眉毛微耸。

      爸爸在身后轻轻摸我头,“舒舒,叫阿姨。”
      还没来得及出口,对面那个女人已经逢迎地笑了一脸,亲切地一把拉住我手,“哎哟,瞧这孩子生得!”她站到我面前,松开手后,学着爸爸那样也来摸我的头,“眼睛大鼻子挺,个子也高。”
      “罗阿姨好。”我生硬地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脸上木木扯出个笑来。

      后妈脸上的笑愈发绽放开来,拉儿子到我跟前,“森森,来,叫铃舒姐姐。”
      “铃舒姐姐。”
      我低下头看他。他抬起脸也在看我。

      后妈长得好看,唐森本人却是一般。双眼皮线条是明显,可惜睫毛不够密长;鼻梁倒是挺,就是眉毛有些淡;整张脸五官生得都干净,半点不歪斜,皮肤也是白细,细细看来却又与“可爱”、“帅气”无缘。
      但我喜欢他的一双眼睛。打量我时滴溜溜一转,很是机灵。

      我们对视了好几秒。后妈跟着爸爸进到楼里。
      半转过身,我正要招呼他上楼。突然,唐森抿了嘴唇神色高兴地笑起来。
      他问我,“姐姐你姓马啊?”
      我猜到他要讲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果然,唐森吁了口气,样子机灵地朝我笑起来,“那你不就是马铃薯姐姐?”
      我友好地伸手要接过他手里那只藤条箱,笑笑,“你要是愿意,叫我土豆姐姐也行。”
      他愣一下,神色不甘地撇撇嘴,闪过身直接朝楼道里跑了。

      其实唐森不知道,我说这话时实际已回到了十年前。那一年他也是这般问我,我有些恼,却不便发作,只能咬了嘴唇尴尬地回以一笑。
      如今被车一撞,直接撞回了十年前。
      从此遭殃的不是我,只能是唐森了。

      当天晚上四个人桌上一起吃第一顿饭。爸爸高兴,叫我去附近菜市买了不少熟菜,又到楼下商店提了瓶啤酒。
      酒一摆上桌,气氛霎时活络不少。要知道先前后妈问我功课,我一边扒饭一边应付,从主科语文数学一路总结到了体育、美术和自然科学。话一讲完,桌上又冷清了,只剩下“吧嗒吧嗒”唐森嚼芹菜的声音,以及爸爸时不时对后妈冒出的一两句“这菜还不赖吧?”之类的寒暄语。
      总之,气氛有些僵。

      饭吃到一半时,爸爸起身拿来两个塑料杯子,一杯倒了一杯递过去给后妈,另一杯倒满留给自己。
      他先象征性抿一口啤酒,接着手一扬,将塑料杯举到了饭桌中央。后妈“哎!”一声忙跟着举杯。
      我和唐森则是慢吞吞端起搁一旁的瓶装可乐。

      两个玻璃瓶和两支塑料杯子半空里碰到一起,没什么声音。搞笑的是,大家竟然都没讲话。后妈别过头,偶尔视线一碰着我的,就是微笑,也不开口。像是欠了我什么一样。爸爸啧啧舌,大概要讲点什么,最后却是作罢了。

      倒是唐森,那小子可乐喝了没几口,两只眼睛贼亮贼亮就盯上了爸爸手里的啤酒。
      他先伸手扯过张纸巾,擦擦油汪汪的嘴,对着我爸笑得阳光灿烂,“叔叔,我能不能喝点酒?”
      说着站起来,伸手要去拿那瓶酒。后妈慌忙用筷子打他手,被我抢了先,“你一个小孩子家,喝什么酒?”
      他“哟”一声飞快缩回手,低头冲着我不满地嚷嚷,“你打我干嘛?”

      后妈愣在饭桌前。爸爸有些尴尬,轻轻一拍我脑袋,“舒舒,你自己不也是小孩子?”侧脸对着后妈又是歉意地一笑,“罗丽,你看我这……哎,瞧这孩子,自己还小,倒装起大人来了。”
      后妈忙不迭往下接话,“没事,没事。你看舒舒多懂事!”然后一扔筷子转身就拧唐森耳朵,“喝什么酒?你几岁啊?敢学着大人喝啤酒!”
      唐森痛得哇哇大叫,还不忘斜眼角狠狠瞪我。
      我假装没有看到。

      其实讲那句纯粹是无心,打他手那下也是情不自禁。谁叫这么多年过去,我关心唐森早就成了习惯。尽管那家伙一开始老跟我唱反调,整我往我文具盒里参水,装鬼、捡爬了菜青虫的落叶吓唬我。
      他不服我管,有什么事也懒得和我商量,但却始终叫我“马铃薯姐姐”。
      他这样叫我,我便决定待亲弟弟一样对他。

      那顿饭过后,唐森彻底把我划入了敌人阵营。情况简直比从前还遭。
      那时候他就是当着爸爸的面,常对我笑,一口一个“铃舒姐姐”听得我浑身发抖、鸡皮疙瘩落了一地,老爸却相当舒心。不然不会出手大方地奖励了我五十块钱。
      对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普通工人家庭,除了零花钱额外再发五十块的情形,大概只有生日才会发生了。由此可见,我爸有多重视现在的新家。
      至少,从我妈生病住院到离开的那一年,他从来就没一次性给过我五十块的零花钱。

      后妈比我爸还开心。大概是为她带过来的小孩能和别人和睦相处感到些许的得意,有一回在我放学回家经过楼下弄堂时,甚至听见后妈在麻将桌上不遗余力地夸奖我,“可不?舒舒那孩子懂事,还帮着森森辅导功课。森森以前调皮,现在一认真,学习成绩可上去了!……”后一句显然是重点,“……哎!自——摸——!”结果弄半天,谁都及不了手头的一铺好牌重要。

      唐森人前对我还算友好,人后对我就是爱理不理了。你问他“森森,作业做完了?”,若是老爸、后妈在,他会立马起身乖乖回房间里温习功课;他们一不在,唐森就假装没听见,或者很直白地告诉我,“我要看电视剧。”
      我说,“那你做完了再看。”
      他眼皮抬也不抬的甩过来一句,“我不会。”
      “不会的我教你。”
      “那你不如直接帮我做了。”他一双脚搁在前面茶几上,吊儿郎当玩着手里的遥控器。
      我有些恼,走过去劈手要夺,“脚搁茶几上像什么样子?放下来!”
      “你爸不也是这样的?”他抬起头,吊高嗓门,听得我心里有些发怵。

      我站在沙发边,愣愣发了会儿呆,一时找不出话答他,转身闷闷回房里去了。睡床上躺了十来分钟,听着小客厅的电视机声音骤然增大,传来马□□嘶声力竭、求芷若妹妹原谅他的咆哮声。我知道,唐森喜欢看倚天屠龙记,却不大喜欢张无忌。可依然是每日中规中矩守在电视机屏幕前。此时把声音调到最大,十有八九是为了气我。

      我思量一阵,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掏出副耳塞,戴好后坐在书桌旁发呆。
      以前是怎么应付唐森的?在他同我和好之前?

      奇怪。我记得清是怎么和唐森“化干戈为玉帛、一笑泯恩仇”,也记得清他如何从不待见我到听我的话,肯用功认真读书。唯独这之前的事,我记不怎么清了。
      反正,唐森是很少主动与我讲话。即使谈两句,也是动不动就拉长脸、或者干脆不理会我。

      没过多久,客厅声音消失了。大概是他关掉电视机,回房去了。
      我想起他住的那间房,一把拉掉耳塞,跳下床开门出去。

      他见了我还是没给好脸色,白一眼后,扬扬手里的练习册,“你别想去告状!我作业很快就写完了。”然后趴在桌子上,再不看我。

      他整个胸脯几乎贴到了木桌边缘,脑袋快低到左手上,拿笔的右手也往左边倾斜,结果写出来的字清一色朝左歪,喜感四足。
      一瞬间我仿似真回到了小时候,心智也跟着倒退了好几年。
      我看着唐森平静地说,“森森,写字的时候最好坐直,不然将来成个近视,配了眼镜女孩子就不要你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莫名其妙瞪我一眼,拿电视里学来的话骂我,“关你鸟事!”
      “不准说鸟字!”我一巴掌用力拍在他桌子上。
      “凭什么不准?你凭什么管我?”他梗着脖子,脸蛋涨红,彻底和我杠上了。
      “凭我是你姐姐!”
      “你不是我姐姐!你又不姓唐!”

      那句以后,唐森小小的房间一片静默,我俩都楞了。他嗫嚅两下嘴唇,似要讲点什么,最后又咬牙把脑袋转向一边。

      我睁大眼瞧了他半天。白色没什么款式的短袖T恤,下身那条土黄色的棉布裤子,颜色都洗白了些。他留了当时大多小学生选择的小平头,瞅着竟让我想到了动画片里的一休哥。

      实际上,即使唐森成年以后,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又不姓唐,凭什么管他。

      几秒之后,我努力在脸上堆起笑容,手伸过去拍拍他肩膀,“那好,既然我不是你姐姐,以后人前你也别叫我,你要是叫我一次,不管你是不是心甘情愿,从今往后就得乖乖当我弟弟。”
      “你以为我想叫你姐姐?”他声音挺冲,始终不肯回头。
      我笑起来,“怎么?你不敢赌啊?”唐森最受不了的就是激将法。他小时候这一招通常是屡试不爽。

      果然,他猛地扭过脑袋,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赌就赌!不过要是你输了,你就不能再管我,还得帮我做作业!”

      臭小子!
      我在心里骂他一回,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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