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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第161章 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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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春水静静流淌,山麓旁绿荫青葱,花簇明朗。
原奉睁开双眼,嗅到了一缕果木芳香。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李司南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
原奉迷茫地环顾四周,摇了摇头。
李司南笑了起来,她坐在江畔梧桐的枝干上,晃荡着双腿:“这里是春山脚下,你的故乡。”
原奉站起身,举目望去。
只见一座高耸入云的独峰立于眼前,茫茫白雾笼罩在山腰间,一条滔滔大河于此一分为二,泱泱江水,泠泠而去。
“我的故乡……”原奉喃喃道。
李司南跳下梧桐树,走到了原奉的身边:“你来过这里吗?”
原奉的眼神逐渐茫然,他回身看向那棵繁茂的梧桐,轻声道:“我似乎一直都在这里。”
“是啊,你一直都在这里。”李司南闭上了眼睛。
原奉看到,有一只灵巧的鹊鸟翩翩落于梧桐枝杈上,那鸟儿啄去一段梢叶,随后扬起双翅,徐徐离去。
“我已经死了吗?”原奉莫名悲哀起来。
“没有,”李司南睁开了眼睛,抬手捉住了那只小鹊鸟,“但这里终将是你的归处。”
“原来这一生中,我与你的缘分是这样短暂。”原奉低声道。
“我们每一生的缘分都无比短暂,我们永远都在生离、死别,我们……”李司南的声音愈发遥远了,“我们注定无法相守。”
原奉蓦然抬起头,他定定地看着李司南:“你是谁?”
“李司南”笑了,她扬手轻柔抚过原奉的脸颊,温声道:“我来看看你,我只是来看看你……我带着那赠予凡人的人性来看你,我不会带走你,我……”
那柔和飘渺的声音戛然而止,原奉神思一滞,眼前景象一转,霎时堕入黑暗。
他听到了嘶喊声、抽噎声,以及朦胧又遥远的呼唤声。他像是被人狠狠一推,那原本游离于体外的魂魄瞬间归位。
“崇令!”李司南抹掉脸上的水珠,脱力地跌在了他的身旁。
后世人将广宁一役比作“九重狱裂口”,称这一战为大俞有史以来最惨烈的胜利。
有人死在了城中,有人死在了城外,更多人曝尸荒野,无坟冢而终。河流里堆满了残肢断臂、斧钺钩叉,鲜血顺着堰渡河一路往东,将北境英灵送入冥海之中。
鞑克人的荣光、柘木儿王朝的第一将军乌赤金也死在了广宁,草原王说他是见鞑克大势已去,自尽而亡,但曾亲眼目睹战事的人则说他死于原奉之手,死前,这位鞑克大将心甘情愿。
在广宁府清点战俘伤兵的一个月时间里,北境诸沦陷地的鞑克守备纷纷归降,战俘交盔卸甲,离开了这片他们曾霸占了两年多的土地。
战事刚平的第二个月,柘木儿王朝向大俞宣战了。
战书送到广宁的那一日,正是夏去秋来时,一场寒雨飘向了北境长关。
雨水无声,静静地洗刷着沙场之上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一场秋雨一场寒,或许过不了几日,这里就要穿冬衣了。”宋河披着一身水汽,钻进了将军府的议事堂中。
李司南没有回话,只默默地靠在窗前。
“殿下……”宋河叫道。
“什么?”李司南这才抬眼问道。
“方才贺国夫人来递帖子,想见殿下一面。”宋河答道。
李司南闷声应道:“让她明日再来吧。”
“是。”宋河抿了抿嘴,小声问道,“殿下,将军近来如何?”
“什么?”李司南好似没有听清。
“属下问,将军……”宋河一顿,“将军近来如何?”
“他,他还是老样子,”李司南的眼中多了一丝愁虑,她前言不搭后语道,“孟将军回来了吗?”
“回来了,”宋河答道,“今早回来的,孟将军在回城的官道上遇到了一小股鞑克散兵,还好不成气候。”
“现在鞑克受了重创,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李司南接道。
“柘木儿王宣战也是无奈之举,王庭内民愤激昂,他若是放任乌赤金就这么死在了广宁,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巴尔耶兰部里的那些旧贵族拉下王位。”宋河说道。
李司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没人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宋河讲的话。
两周前,一直昏迷不醒的原奉曾短暂地睁开了双眼,他的神智依旧模糊,甚至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李司南。
面对数度命悬一线的人,李司南反而坦然了。
当初她远在西州时,曾无数次听闻原奉已死的传言,早在那时,她便已经心灰意泠,她想,或许原奉真的死了。
因而当知道人还尚存一口气时,李司南竟觉出了一丝惊喜,她抓着这一口气不放,就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原奉不能死,李司南在心中默念道。
“伤口还是老样子,愈合得很慢,但呼吸倒是平稳了不少。我为他扎了几根提神的针,天黑之前,人若是能醒来,便有一线生机。”三空放下床帘,起身对李司南道。
李司南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纱幔向里看,只觉床上的人无比陌生。
她好似不认识了这个瘦骨如柴、面容灰白的男人是谁,但心里却依旧顽强地思念着他。
“前几日盛太医来时说,就算是崇令能撑过今年冬天,也撑不到来年开春,道长,你也这么认为吗?”李司南问道。
三空默然许久,少顷,他答道:“人命自有天数,殿下这样问贫道,贫道也不知。”
“人命自有天数,”李司南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天数又是什么呢?”
她隔着那层纱帘握住了原奉垂在床边的手,那双曾挽长弓、执名剑的手如今瘦得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皮肉下包裹的指骨突兀又坚硬,但李司南却觉得只要自己一用力,就能轻易捏碎它。
“贫道告退了。”三空拱手道。
“慢着,”李司南垂目望着床上的人,“他若是死了,我真的会彻底疯魔吗?”
三空脚步一顿,他藏在阴影中的一双眼睛晦暗不明,其中好似蕴含着无数李司南读不懂的意味。
“殿下,人命自有天数。”三空说完,飞快地离开了。
李司南靠在床栏旁,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案牍上还有成堆的公文没处理,昨日送来的北境州府战报还未看,外面有无数的人想要见她。可眼下,李司南只想缩在这小小一隅中,与床上那个行将就木的男人无声相守。
此时,李司南突然开始扪心自问,自己到底爱不爱原奉?
许多年前,她自认自己是爱的,那时她没有出过远门,眼前身后唯一的男人只有原奉,原奉俊朗、高大,他总是带着阴郁的神色,可当眉梢上扬时又多了几分桀骜不驯。
李司南那时还是少女,她自然爱她。
可当真相被撕开,一切都血淋淋地铺陈在她面前时,她恍惚了,是自己真的爱上他了,还是所谓的天命安排自己爱上了他?
李司南不知道,她也无从探查。
雨还在下,风吹得窗棱咯吱作响。
李司南拉起了里间的软帘,脱去了外衫和鞋袜,她小心翼翼地越过原奉,躺在了他的身侧。
在一呼一吸间,李司南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次,她比多年前更加大胆了,她轻轻地靠在了原奉的肩头,尽管自己的枕骨被原奉的肩膀硌得生疼,她握住了原奉搭在身侧的手,随后,又将脸埋进了原奉的颈窝。
“在过去的千年万年中,有太多个你、太多个我了,但我仍然坚信你我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人,”李司南轻声道,“你是长鹰原家的独子,我是阿雅王朝的公主,我们是父母生养的子女,是血肉凡胎,是没有背负着使命和宿命的善男信女。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如此陌生?”
微风拂起了窗外软帘,似有阵阵凉意钻进了帷帐内。李司南为原奉拢了拢被褥,在他的侧脸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我在你的袖笼里找到了那支步摇,没想到你居然一直带着它,你也觉得我们有朝一日能再相见,对吗?”李司南轻轻摩挲着原奉的脸颊,慢慢的,她找回了多年前的那丝熟悉。
“我们太久没见了,我都有些忘记你的样子了,”李司南叹道,“你是不是也忘记我的样子了?毕竟五年前我离开广宁时,还是个小姑娘。”
“那时我懵懂无知,身边环绕着无数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人,现在他们都走了,只剩下了你,”李司南环住原奉,“如今,能换我来为你遮风挡雨了吗?”
屋中寂静,房下的香座里传来几下清脆的香料燃烧声,缕缕青烟绕梁升起。
李司南有些困了,她阖上了双眼,意识渐渐模糊。
原奉是掌灯时分醒的,他睡了太久,以至于一时不知身处何地。
床头传来烛灯爆油的声音,原奉稍稍一动,忽地觉得身旁多了一个人。
脸边有温热的气息,左手还被人攥着。原奉僵硬地偏过头,看到了睡在自己枕边的李司南。
他在做梦,原奉恍惚间想道。
可胸口的伤依旧钝钝地疼着,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若真是梦,又怎会带着疼痛与温暖一起存在呢?
“殿下?”屋外传来一声细小的呼唤,“殿下,你在吗?”
原奉一滞,他一手攥紧床帘,一手反握住了李司南的腕子。
箐莲压着步子走到了里间,她小心拨开软帘,怯生生地向内里望去。
烛光昏暗,隐去了李司南搭在架子上的衣衫和散落在床下的皂靴,箐莲只看到了一道清瘦的身影藏在床帘后,随之又闻到了清苦的药味。
“殿下在吗?”苏戎跟着她走了进来。
“不在。”箐莲摇了摇头。
苏戎拉起箐莲,低声道:“走吧,谁知殿下现在在哪里?”
“可是陛下一直在哭,我哄不住……”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原奉紧绷的神经也随即放下。他侧目望向李司南,心底蓦地一软。
“殿下?”原奉和声叫道。
他刚醒来,声音沙哑不堪,更没力气抽出手来,只得轻轻地用肩膀碰一碰李司南的脸颊。
“殿下?”原奉又叫道。
李司南睡得不安稳,她翻了个身,把另一条胳膊搭在了原奉的腰上。
这下原奉动弹不得了,他已躺了许久,眼下愈发觉得浑身僵硬。
盯着床帐,拉着身旁人的手,原奉缓慢回想起了那日他坠下城墙后的事。
他记得,李司南随他一起跳了下来。
他在夏日温热的河水中看到了向自己游来的人,可他却在无法控制地下沉。
水草缠绕着永埋地底的亡灵,兵器沉没于泥沙消逝的水道。原奉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感受到了触碰在自己指尖的温度。
会这样死去吗?
这个念头再次盘旋于原奉的脑海,这次,他知道,自己不会这样死去。
“崇令?”回忆尚未结束,原奉的耳边响起了李司南的声音。
她茫然又诧异,怔怔地看着已经清醒过来的原奉。
“殿下,臣……”
原奉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李司南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脸,放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