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木兰罗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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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隔着不过半尺的距离，宋衔盈字音间的嬉谑意味，她如何听不分明，原来从前她对谢怀英的心意已如此昭昭，竟半分未曾遮掩，情真意切地写就春心缱绻，连姊妹也早识她的痴嗔。
青梅竹马的故事原本俗套，一寸相思百种愁，小沈氏不过是落入窠臼、难于免俗的寻常女子。
向来是君情浅薄、人心多变。
可如今前尘已非，她便要从此时、此地，彻彻底底与谢怀英分出泾渭，哪怕是只言片语的牵系，都毋须再有。
“肃王殿下……”
她状似平静地开口，是敬向王族的恭词，“殿下如今是何等尊贵身份，哪里是我轻易便想着见不见的，实是我僭越了。”
沈慈周的眼睑低垂，素净的面庞上仍蓄着寡淡的笑意，惟有羽睫轻忽地一颤，泄出少女隐秘的心绪。
“盈姊，从前许是我讲了甚么逾了规矩的顽话，大抵是年纪忒轻，凡事不爱思量的缘故，如今病过一场又好了，倒让我心性清明许多；咱们姊妹间说几句顽笑话不打紧，只是若哪日叫旁的有心人听去，捕风捉影地传了起来，莫说是对殿下的名声无益，更恐误了咱们自个儿的闺誉。”
“阿慈，好端端的，这般小心谨慎作甚？”
宋衔盈觉得阿慈性情不似从前烂漫无忧了，在朦胧的春雨里，这样过分的顾虑显得有一点无端，却兀得想起父亲与她曾说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典故，又想通了首尾，阿慈定然也是听了许多类似的诲言，才愈发稳重起来。
“好了，慎重些是没错处的，我可不再提了，往后你也莫要笑话我。”
“姊姊又来打趣我。”
*
回程路上，雨势愈发大了，兼逢山路崎岖，委实不好走。
“母亲，山路湿滑，不如等这雨小些，咱们再行路罢。”
福晋摇了摇头，“阿慈，你瞧着外面的天儿，恐怕这场雨且有得下，要是现在不赶路，等时辰更晚些，想来路上更加泥泞，想走也走不成了。”
沈慈周撩起绸帘一角，探目望去，果如母亲所言，团团烧黑的戾云近在眼前，溅出一地惊骤的银线，正是瞋怒雨将至的磅礴声势。
她绿眉轻皱，刚要答话，仆人恰好在雨幕里扬声禀言，“福晋、格格，前头瞧着应是二王爷的车驾。”
“二王爷？”
“是，侍卫擎着‘敬’字儿旗纛开路，是敬王殿下的仪仗。”
敬王谢怀陵，当今圣上的第二子，生母是宸眷正盛的永寿宫慧贵妃，永祯帝一登基，便将从前潜邸里的两位皇子皆封了郡王爵位，长子敕肃，次子赐敬，足见圣上对这位二皇子的爱重，未必与嫡子分出厚薄。
印象里，谢怀陵似乎是一位脾气极好的王族。
沈慈周前世并未与他有什么直接的交集，为数不多的论断是从谢怀英口中听来，说他早知为贤弟佐臣的道理，恪着兄友弟恭的礼数，于东宫之位从无觊觎之心，一心只想着棠棣之华、手足情谊。
沈福晋开口：“既如此，自然是要去前头行个万福的。”说罢让近身丫鬟替她与沈慈周整拾衣裳。
然未及整裳完毕，敬王便遣了侍卫来禀告：“王爷说，渫雨滂沱，福晋与格格不必过来行礼，先跟着咱们敬王府的车驾，一同回城，护着您二位平安回沈府，无须担心。”
“谢王爷恩。”
沈慈周与母亲一道点首谢过，迨侍卫回去复命，不多时，身着箭袖戎服的侍卫开路，沈府的马车跟在敬王车驾后头，一路稳稳当当地入了城门。
母亲在身旁笑言，“今日沾了二王爷的福气，之前听说二王爷为人和善、十分体恤，是京城里头有名的贤王，如今也算见识到了。”
敬王早有贤名……沈慈周咂摸着其中的意味，将上一世朝堂中几桩震惊庙堂、攸关社稷的政事缓慢地关联起来，似乎寻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脉络。
尚未来得及细想，仆妇在外叩了两声车牖，兰池轻掀起帷子，只见沈府的灯笼在檐下高悬着，随风雨曳动。
鸦儿胡同最深处，沈府到了。
及至母亲与她下车时，敬王身侧的大丫鬟已在一旁候着，“奴婢桐花，给福晋、格格请安。”
她颔首先向沈福晋道：“王爷体谅福晋辛苦，雨大风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不必恪着虚礼”却又向沈慈周躬身，“若沈三格格有心，随奴婢去前头给王爷行个礼就是了。”
“这如何使得？”沈福晋自然推辞着不能领受。
沈慈周挽上母亲的小臂，细声慰道：“母亲，王爷的一番心意，我们恭敬不如从命罢，如今春寒未消，您先回府换身衣裳，喝碗姜汤才是。”
又劝了一回，赵氏才作罢，而沈慈周在朔风烟霰里疾行，由桐花引路，行至敬王的车驾旁。
“臣女沈氏慈周，给敬王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沈三格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慢条斯理地从车帷内伸出，清弱未竟，旋即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无涯的海眼。
“不必多礼。”
谢怀陵一身织金紫袍，头戴玉冠，身形岿然，端的是一副风仪温雅的气派。
他探去目光，自芙蓉的罗绮而起，移至沈慈周纤细而稍抬着的雪颔，再到贵女鬓发间簪着的那枝玉兰，风雨交侵，已是零落成几片不成形的花瓣儿。
“三格格喜欢玉兰花？”
沈慈周并未言指出这问题的无状，只垂首作了恭敬样貌，现出晏晏的、佯作天真的笑意。
“从前喜欢，如今倒是不觉着好看了。臣女更喜欢些颜色鲜艳的花儿了，譬如海棠、石榴一类的。”
“哦，是么？”
谢怀陵眉关一拢，眼底的兴味倒是勾了起来，他自怀间取出一方素帕，不曾有多余的琢饰，仅绣着一对浅浅淡淡的木兰花。
“如此说来，这方绣着木兰的手帕，想来不是三格格的了。只是上头的‘慈’字儿……”
沈慈周接过那方净色罗帕，细量一番，哪里分辨不出这便是自个儿的香帕，可如何能到了敬王的手上？
男女之间，自古便忌讳着私相授受、暗地传情，何况罗帕又是贴身之物，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哪里能教外人知晓。她从前与敬王间不曾有过私交，纵然是有相授之物，也该是谢怀英……对了，是谢怀英。
她记起来了，因着生辰的缘故，残雪尽霁时，她与谢怀英一起出京至小汤山赏花，那日莺啼呢喃、云碧风轻，神采奕奕的少女褪去脂痕繁饰，只见天然灵动。
她像只聒噪的小燕雀，忙不迭地问谢怀英甚么时辰能到，又揭帘亟询车夫，为何不能驾得更快些。
换来谢怀英无奈地扶额。
“阿慈，你这跳脱的性子，可是随了沈大人吗？沈尚书在朝中一向沉稳持重，你可不像他。”
“怎么，怀英哥哥嫌我恼人了？”她支颐嗔问。
“自然不会，你这丫头也算是我看顾着长大的，虽比不得若柳扶风的病西子——”
谢怀英偏过额头，温声与她逗趣儿，“也是因你太活泼的缘故。不过，倘若你不说话的时候，比照词卷间姣花照水的小玉娥还算恰如其分。”
于是，少女的心事藏进了覆香的罗帕里。
拨开明媚的藻词、形摹以襟情的蛮笺，星星点点的琼蕊玉兰，将小沈氏千回百转的羞赧，笃定无疑地显露。
可惜那日姣花照水的小玉娥，如今改换周章，俨然已洞悉欢情易薄、爱恨两错的缘果，尤胜横刀切肤的苦楚。
只是——谢怀陵，眼前这位纡朱曳紫的敬王，又是如何得知、得知几分？
容不得她深思。
“敬王殿下，是从哪里拾得的这方帕子？”
沈慈周杏眸忽得一亮，半分好奇半分疑惑地对上谢怀陵的目风。
“上个月元宵节，府中姊妹们一道去逛灯会，果真是热闹非凡。那日彩灯云集、人流如织，臣女还差点儿与嬷嬷迷了路，就是那时候曾落过一方木兰帕子，回府寻了好久都没见着影儿，臣女还忖思着许是被风儿吹落、丢到甚么湖里了呢。”
她的桃腮向两边抿起，贝齿轻衔唇瓣，弯成月牙儿似的饱满弧度，恰好露出半截小虎牙，浑不见一点犹疑。
“原来竟是被您拾着了么？那可不是忒巧了。”
瞧瞧，年岁不大，倒是镇定的紧，连扯起谎话来都这般像模像样。
谢怀陵心内哂笑一声。
哪里？肃王府的书房里。
这位沈三格格，真是有意思的很，与他那位自诩疏朗肃肃、芝兰玉树的长兄于暗处竟有这一番婉曲的情肠。
难怪旁人瞧不出来。
“还真是巧。那今朝完璧归赵，沈三格格，可要妥帖地收着，莫再丢了才好。”
谢怀陵的口吻轻率，藏着五分儿戏，五分迥深，“下一回，就不知是谁拾到了。”
风雨交叠的晦日里，王胄的车辙缓缓远去。
沈慈周握着那方净帕，不曾动作，片刻后她抬指去碰颈窝，才触到那一层已薄腻发凉的汗意。
*
谢怀英重生时，正是四月廿八。
《越史稿》录：永祯十二年三月，皇太子代天子巡藏地，观金瓶掣签礼；十二年四月廿八，叛军谋逆，皇太子以身殉国，薨于昌都。上辍朝七日，后赠谥曰：肃宪。
在死亡来临的时候，他身在藏地的战场，银白的盔甲陷进无垠冰雪里，却未曾觉得畏怯、胆慑。
那是一瞬间的事，好似天地一线的刀光剑影遽尔追逼至喉头处，轻促又恍惚般地教人愣怔，竟来不及分辨那枝坠着白翎的银箭是向心口、或是向额顶。
他只捉见风云变幻间的一点寒光，旋即胸口猛地一痛，乌日压在目底，那是破风穿云的一箭，亦穿破这位当朝皇太子的胸膛与血肉，浸过殷鲜的血色。
沈怀英的嘴角一扯，极轻、又释然般地松过一口气，浓重的血气逐渐在冰冷的雪地飘散，仿佛再久一些，便已寡见踪迹。
不得善终。
他想，果然自己业障早种，不得善终。
只是，仰面阖眼时，他有几分不甘心地想：如果回到潜邸当年，他还会选择这样的人生么？
那时他的人生尚未开始，尚有许多条来路可择，端方君子没有成为他的桎梏，冰冷的皇权亦不曾在他面前显现出噬心饕贪的欲念本相。
不会了。
穷极一生所循的大义与韪德沦为他人刀俎下的腥白鱼肉，其实不是他真切的憾事，他不为此而吊挽追怀。
只不过，他不愿再辜负晚春间心上人风清月白的誓诺了。
他好想再见一见沈慈周啊。
那是他这一生里，唯一愧对的、无颜再见的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木兰罗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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