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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颗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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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易一直奇怪,为何自己能把他和萧赜的第一次见面记得那么清楚。
那时他才十九岁,刚从君山下来,还没有藏好少年人的意气和顽皮。
他幼时爱在君山满山遍野乱跑,上树抓鸟下河摸鱼,一众比他大的师侄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想要抓小师叔回去上课,他则在树林里左突右冲上蹿下跳,溜得师侄们天天去和掌门告状。
君山派前任掌门是他师父,现任掌门则是他的大师兄,姓王名均竹,年长他二十来岁,性格最是温和,完全拿这个师父晚年心血来潮收的小师弟没办法。好在他的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兄都还算各有所成,就算派内养出一个顽劣好玩的小师弟,似乎也没有太大干系。
所以在这个普通人都已成家立业的年纪,他却还没能好好成熟到收敛起轻狂,以至于下山之前,一众师兄师姐并不放心,瞒着他托了各自的亲人照顾。
后来他仔细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在入朝前能再历练几年,或者在朝中没有被那么多前人有意无意地保护,会不会后来面对狂风暴雨时手段能更成熟稳重些,能不能护住原本无辜的那些人。
总而言之,当年第一次见萧赜时,萧赜是个十四岁的小孩,他是个十九岁的半大小孩。
春风得意马蹄疾,那年元易顶着王家外戚的身份自乡试一路往上考中了探花。老皇帝萧冀成不知为何,莫名瞧上了这个新任探花郎的一手臭祺,隔三差五便以“商谈政事,体恤臣下”的名义召见他这个小小的翰林编修。
初时元易尚有几分紧张,不知皇帝突然召见所为何事,哪知几件不痛不痒的政事匆匆而过,萧冀成身边的陈公公便笑呵呵捧来地方进贡的珍稀玉棋,提醒陛下今日的手谈时间到了。
大俞朝并不尚棋,但擅棋之人并不少。且不谈山林归隐的棋道高人李方白,就说朝内的大学士葛潜泉、吏部尚书陈致知等人,都是个中有名的高手。
老皇帝不惑之年突然对黑白一道感起兴趣来,热切委托臣下教导自己。让高手教导的初心倒是极好,谁料老臣们并不给皇帝面子,该吃吃该围围该杀杀,老皇帝在战场上戎马一生未尝败绩,到头来却在棋盘上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常常一局终了众老臣微笑抚须退去,皇帝在棋桌前则虎脸沉默片刻,挥手让陈公公收去棋盘藏好,别让自己再看见。
老皇帝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不过在发现新晋探花居然不仅是个难得的体面人,还是个难得的臭棋篓子以后,老皇帝再没和旁人进行过棋道上的“学术交流”。
陈公公来禀报时棋局已值中盘,老皇帝正不动声色地看着棋盘上黑龙绞杀白子的局势大定,暗戳戳等待小臣子再走几步臭棋后自己好暗渡陈仓,完成合围。元易则披着张师兄师姐们耳提面命出来的清雅贵气、端庄谦和的人皮敢怒不敢言,棋上输得难看,脸上笑得体面。
“皇上,太子正在殿外求见。”
老皇帝没把眼神从棋局上收回,只挥了挥手,平声说:
“赜儿?突然求见,可有何要事?”
陈公公上前,到皇帝身旁耳语了几句。皇帝似乎有些惊讶,眉梢微抬,手中把玩的玉子也放回棋盒,脸上竟带出几分笑意。
元易见势起身,想要先行告退,老皇帝却摆摆手让他留下,随即让陈公公带萧赜进殿。
他进朝不足一月,官级小,并没有上朝的资格,故此从未见过这位小太子。不过倒是常听翰林院众大人议论,当今太子年纪虽小,但沉稳持重,谦和有礼,有太平明君之相。
赜,义幽深玄妙,小太子的传闻倒是和名字不太符合。
元易正这么想着,萧赜便从门外稳步走进,掀袍向老皇帝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元易则站在皇帝身侧暗自打量他。从他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太子一张清俊的侧脸和精致的乌纱翼善冠。宫中对太子的教导定是文武兼具,小太子十四岁的年纪个子却不矮,双腿笔直修长,腰背挺拔有力,身形利落,今日所着的普通皇子衣袍也裹不住少年人的勃勃生机。
皇帝免了萧赜的礼。见萧赜站起身,元易便也俯身请安: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萧赜正眼看过来,元易低着头,感觉好像被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太子人小,气势却挺足。
萧赜回礼:“大人请起。见大人服饰,想必就是新科探花元易了。”
“回太子殿下,正是。”
元易抬起头,这才看见小太子正脸。萧赜这时矮了元易半个头,脸颊还带着点儿没褪干净的圆润,眉目端正,唇红齿白,一双漂亮的瑞凤眼澄澈干净,是个极漂亮的小孩儿。
萧赜的母亲杨皇后出身于江南杨氏,是杨家长房嫡女。江南杨氏同京城杨氏是隔了许多代的远房亲戚,两家小辈却都个赛个的容貌出众、天资聪颖,江南杨氏的女子尤其清丽雅致、姿色无双,以至当地惯有“赏花当赏杨家女”的说法。不过元易幼时偶然见过几个杨家人,若单论小辈相貌,恐怕得是萧赜这个外人拔得头筹了。
那边坐在棋桌旁一直未动的萧冀成端杯喝口热茶,让陈公公给萧赜加了把椅子,随即招萧赜上前。
“赜儿,来看看此局可有破解之法?”
元易相当识趣地从桌边退开,站至一旁观战。他面上八风不动,心底却明白自己这局棋走得实在是蹩脚。他棋风稳健但稚嫩,根本挡不住杀伐果决、强势锐利的萧冀成,故此时局中白子零散,难成大势。
萧赜走到桌边的椅子前,撩袍坐下,看到这棋局也愣了愣,不过很快便凝神思考起来。
皇帝不慌不忙,低头品茶:
“今年新进贡的庐山云雾?”
陈公公回到:“回陛下,确是江西布政使司近日新贡的一品云雾,冯大人说今年雨露丰泽,茶叶收成极好,贡品便也多了两斤。”
听闻此言,萧冀成略一皱眉,放下杯子,看向棋局。
萧赜执起一枚白子,道:“父皇,儿臣走此处。”
棋子落盘清脆。
萧冀成执棋片刻,也果断落子。
二人落子飞快,一会儿便走了三合。
元易虽棋艺不精,但勉强能看懂棋局。萧赜至此只走三手,白子劣势竟已暗中扭转,反倒是黑子有几步断点未接,要叫白子冲破了。不过大势已定,元易不太看得出白赢的走法,或许只能取中求和,险输半子。
显然萧赜也是同样的想法,第四手便保守许多,准备官子。
萧冀成抬头看着他这个聪慧漂亮的孩子,在萧赜看不见、元易却看得清楚的角度露出个欣慰的笑容。
“赜儿,”萧冀成敛起笑意,“父皇今天教你一课,棋局无定数,有时如逆水行舟,和局亦输。”
萧赜抬起头看向他的父皇,脸上是少年人常有的懵懂,但他依然谦和地低下头:
“儿臣受教。”
他拿起白子,想了想,走出一步杀棋。
元易比萧赜大些,能听懂皇帝棋局之外的用意,却想不明白皇帝这话具体的指向。如今朝中安平,太子党势力稳固,皇帝也算是极满意这个继承人,他口中和局亦输的凶险,按理是不该有的。
杨皇后在小太子六岁时便病逝,太子党却依旧势大。杨皇后出阁前,江南杨氏便有长房长子杨启瑄任礼部右侍郎、三房次子杨启喻任大理寺左少卿;京城杨家则有家主杨缅入主内阁,地位仅在大学士葛潜泉、王修之之下。
不过两家也各有缺点,京城杨氏少些雄厚的财力,江南杨氏则要借点阁老的东风。于是在杨皇后入主中宫后,两家一拍即合,齐头并进。后来萧赜出生,两个杨家更是一同认祖归宗,许了本代的干亲,并多有通婚,朝中杨氏官员也一同投入太子麾下,在朝中结成稳固的太子一党。
陈公公过来,给元易的茶杯续上热水。
元易低头看着沉浮的茶叶,有些失笑。
朝中纵然有大浪滔天,他现在也只是个小小的七品翰林编修,除了随着涛势起伏勉求自保,难道还能参与进权力漩涡中心,施展抱负吗?
为时过早。
不再多想,元易凝神去看棋局:此刻局势陡然扭转,黑棋大势已去,白子之前的零星几个废子都被巧妙连接起来,合围将成,白子恰似飞龙盘踞,难夺锋芒。
虽然之前与元易走棋时,皇帝走了不少昏招,但与萧赜的这几次交手,萧冀成出棋均精妙又谨慎,依旧未能挡住白子翻盘的势头。
十四岁的萧赜,在棋道上已经远超皇帝了。
元易对萧赜的棋技有些惊诧,到底也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皇帝与他下棋,还让了他许多手。
庐山云雾气味通透益清,升腾的茶雾在细腻的青瓷杯上描绘出半幅朦胧的画。三人静坐观棋,一时无言。
再十来步棋局便定,黑子败退一角,输赢明显。萧冀成将棋盘一推,唤来陈公公:“陈茂,什么时辰了?”
陈公公道:“回陛下,已近酉时,宫门将要下匙了。”
萧冀成思索了一会儿:“既是如此,便着人送元爱卿出宫吧。”他喝了口茶,想起什么:“元爱卿一向爱茶,庐山云雾便赏爱卿二两。”
元易起身谢恩,向皇帝和太子请退,刚走到门口,萧冀成突然说:
“等等。”
陈公公明显也有些意外,忙回身朝皇帝看去。
“元爱卿翰林院内的事,不要紧的大可以放放。”
元易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萧冀成笑了,眼里带着元易看不懂的狡猾。他点了点身边的萧赜:“赜儿很喜欢你,爱卿往后不妨多去去文华殿,为太子解惑一二。”
元易猝然抬头,正好与另一个同样震惊的目光相撞。
遥遥相望,元易不期然看进那双纯粹干净的眼睛里。这眼神这样柔和又坚定,以至于里面似乎装进了一整个太平盛世。
世事易变,刹那间沧海桑田。
后来的元易孤身行过许多的路,遇到过许多的人。他曾轻抚过婴儿懵懂待哺的泪眼,也曾合拢过故人难以瞑目的怒眼;他在长辈的威严的视线下挺直脊梁,也在百姓感激的目光中湿了眼眶。
但再也没见过任何眼睛,有被滔天的权势养出的残忍的干净,和被万人的敬仰哺出的不移的坚定。
这是独属于十四岁的萧赜的眼睛,十九岁的萧赜不会有,二十三岁的萧赜更不会有。
他站在这样的目光里,终是弯腰下跪: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