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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铁器 ...

  •   “猪油蒙了心了,谁让你用商船运兵器的?你想干什么?造反吗?”宣王连摔了几个茶盏,用手直戳着面前人。

      此人一只右眼缠着白布,但眉宇之间仍可见其俊秀之姿,他徐徐辨道:“宣王,当初倒卖铁矿,交给铁匠铸做铁器卖出去,可是你点的头。”

      “我点头?我何时让你铸成兵器!”宣王唾骂道。

      “那个商船,我敢保证,不是我们的人。兴许就是有人发现了我们乌州铁矿那边的秘密,想告上去扳倒宣王您,又怕不够格,故意捏造了这么一出。”

      “你是说,是皇兄要报复我?陈悯,你上次伙同我母妃,先斩后奏,差点害死我,现在又被挖这么大一个雷,此事若不能善了,我第一个扒了你的皮。”宣王紧紧握着拳头,一把拉住陈悯的领子,咬牙道。

      “我这身皮,早就看厌了。”陈悯扯着笑,眼神里全是蔑视。

      宣王平复片刻,送了手替他抚平领口,道:“你这张脸跟你那双生哥哥太像了,我上次去宁远王府见着,还以为你的眼睛几时治好了。”

      “治不好了。烂透了。”他狷狂地笑着,想起自家哥哥在宴席上与故人久别重逢,却只能故作不识的样子,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舒服,很是舒服。

      “这次皇兄亲自去查,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全身而退?”宣王道。

      “那时自然,说不好,还能再给宣王送一份大礼。”陈悯随意应着。

      “阿碧那边有消息了吗?”

      “姓顾的警觉,不近女色,这些日子阿碧一直被晾着。目前给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且让她盯着吧。”陈悯伸手抚上自己右眼的白纱。

      宣王烦躁地哼了一声,说:“你回去吧。近日少来王府。皇兄是个草包,司马青和江家的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

      陈悯今日只穿了一身湛蓝麻布衣,远远一看倒真像是个平民夫子,他从王府后门出去之后,一个人走进了巷子里。

      他伸手摸了摸右眼上的白布。那白布包裹着,表面看上去像是新伤,可陈家的人都知道,那时出生时就留下的恶疾。他刚生下来不久,不知沾了什么邪物,那右眼先时红肿化脓,后来溃烂生虫,他先前说烂透了,竟不是假话。

      他那只右眼,是真真烂透了,药石无医。

      不过除了陈家和少数几个交好之人,没人知道这件事。或者说,没有其他活人,知道这件事了。

      陈悯很少这样单独走在大街上,平日里,他要么不出门,要么就是坐轿子。他讨厌阳光,讨厌人群,更讨厌路人打量和揣摩的眼神。正如同他讨厌自己的姓名——陈悯,他天生就只能被人怜悯。

      巷子很深,阶下还有一口枯井,他步伐缓慢,低着头看着脚底下爬过的青砖,似是在思量。冷不丁的一颗石子腾空砸来,击中了他的耳侧。

      他觉得眼前的石巷晃了晃,随即耳朵钝痛,再次睁开眼时,瞳孔里是猛兽反扑的恶戾。

      “打中了!我打中了那个半瞎!”一个六七岁,穿着褐色麻衣的小男童跳着,向身旁的弟弟炫耀。手里还拿着一个弹弓。可是身旁的却被狠鸷的目光吓得大哭起来,抱着哥哥的胳膊。

      “干什么呢!哪家的孩子?我告诉你们爹娘去,打了人还有脸哭了,真是反了天了。”来人说着扬手,似要教训那两个孩子,大一点的孩子动作快,拉着弟弟顷刻就跑得没影了。

      陈悯看着眼前刚为自己出了头的人,这人右手抱着一叠书册,衣着虽谈不上华丽,但也干净整洁,看打扮约莫二十来岁,眼下正冲自己笑着。那双眼睛很大,笑起来与方才的怒目圆睁不同,澄澈干净。

      他正想装装样子,道个谢,可是刚迈了一步,就眼前一阵漆黑,踉跄半步,幸好被面前的少年扶住了,手里的书册落了一地,巷风吹过,哗哗翻页。

      “没事吧?我送你去附近的医馆吧。”扶稳之后,少年松开手询问道。

      “不用。我是说,我家就在附近,不劳小公子费心了。”

      “那也行,我叫离七,夫子若是有什么需要,不用跟我客气。小时候我娘啊,最希望我能多读些书,长大后当个夫子最好了。”离七笑着,蹲在地上捡东西。

      这些书被风吹得露出了白花花的纸张,陈悯低头一看,竟是账本,似乎还是马兴街尾那两家铁铺。陈悯单眼瞧着,眼珠低低一转,道:“公子家住何方,改日我要登门感谢才是。”

      “小事儿。我也是恰好从这抄个近路。我走了,夫子再会。”离七整理好账册,就挥手离开了。

      六月天气干燥,人也容易烦闷。顾衡坐在书房里,正听疾羽汇报早朝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寄轩明日也要去乌州?”顾衡放在手里的琴谱。

      “是。”

      “只怕还是担心他那位好师弟。”顾衡冷冷地说。

      疾羽斜看门外,明明烈日炎炎,光站着不动人就要融化了,可是今日这书房,怎么阴阴沉沉的。

      “还有,银鞍看见今天陈悯去了宣王府上。但不知说了什么。”疾羽补充道。

      “嗯,继续盯着。”顾衡刚说完话,就看见阿碧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过来。

      对上顾衡打量的目光,阿碧坦然进来了:“王爷,阿碧煮了百合莲子汤,清热消暑。”

      顾衡眉间是毫不遮掩的嫌恶,他示意疾羽退下,然后盯着阿碧的一身青黛,沉着嗓子说:“谁让你穿这个颜色,立刻换了。”

      这个颜色穿在江筠身上,是仙竹转世,静心怡人,但若是穿在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身上,就是糟践,扎眼得很。

      阿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和裙摆,而后又走近几步,把一碗百合莲子汤放在桌上,娇嗔道:“王爷若是因为这身衣裳,才一直把奴家晾着,那奴家这就去换。不过这碗百合莲子汤,奴家炖了好几个时辰,王爷多少吃一口,消消气。”

      顾衡按捺着想让疾羽将人赶出去的冲动,右手在桌底下握住了香囊,杜衡的香气缓缓袭来,他哼出一口气。

      右手端起瓷碗,随手舀了两口,放下道:“可以滚了吗?”

      “是,奴家这就回去换衣裳。”阿碧垂头乖顺地说。她碎布走出门口,嘴里无声地数着数。

      噔。阿碧嘴角微扬,轻轻关上门,回头看着书桌上趴着的王爷,她走上前去拍了拍王爷的肩膀,果然毫无反应。

      阿碧在书房里翻找起来,她接连打开了几个抽屉,翻开里面的书信,可是并没有发现她要找的东西。她思忖一会儿,看到架子后面似乎还有一个小门,小门被上了锁,须得先把钥匙找到才行。

      既然特意上锁,钥匙就一定不会随意放着,那么八成是王爷贴身带着。阿碧转过身,身体瞬间僵住了,一只手掐上了她的脖颈,她难以置信地喘着。

      “怎么,阿碧姑娘想找什么,不如让本王帮帮你。”顾衡的眼神厉如鹰隼,手指微微一卡,就叫阿碧挣扎着双手拉扯,说不出一个字。

      正当阿碧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时,活阎王瞬间松了手,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

      “你就会这点小把戏,你的主人也敢把你放进来。”顾衡冷笑着,拿起那瓷碗往地上一扔,把阿碧惊得一抖。

      那一碗汤,他一看一闻,就知是下了药,这点雕虫小技,对于他这个从小被各种毒轮番试到大的人,简直不够看。

      “你没喝下去。”阿碧这才反应过了自己被骗了,一双眼不知是怒还是憋气憋得通红。

      “淮州岳县人,十九年前因蝗灾,举家迁至上殷城,住在陈府后门巷口。三年前突然音讯全无。你爹娘被陈悯秘密囚禁,而你,却被宣王送进了我府上。”顾衡腰靠在书桌上,他冷傲地瞰着,等着地上的女子交代实情。

      “王爷说什么,我听不懂。”阿碧听到父母的事时,脸上浮起悲色。

      “听不懂没关系,你爹娘已经被我的人找到了。”

      “你要对他们做什么!他们是无辜的。”阿碧放声嚷着,瞬间就带了哭腔,可脸上却压制着,怒瞪顾衡。

      “无辜。你们都无辜,那是我顾家‘有辜’了?”顾衡跨步踩过地上的碎片,那高大的阴影笼罩着阿碧。

      “我命如草芥,甘愿一死,求王爷放过我爹娘。”阿碧握紧拳头,跪着给顾衡磕了几个头。

      “呵,你若是上了战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命如草芥。阿碧姑娘是聪明人,若是肯好好配合,我自会替你救出爹娘,还能助你逃脱陈悯的控制。”

      当天下午,王爷与阿碧在书房里关起门,待了许久,府上的侍女都说,王府大约是要有女主人了。各人愈发谨慎起来,唯恐被新主子挑了错处。

      阿碧回去后,顾衡还在转着他香囊,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了,他总觉得最近江筠好像是有意避着他。或许是因为江筠气还没消,府宴那日人多,虽解释了几句,但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进去了。况且那天晚上……

      其实,上殷城也就只有这么大,两个人若是想见,无论如何不可能半月见不上。江筠躲着顾衡是一回事,但顾衡自己也有些事情没敢坦白,搁在心里有点发虚。

      那天晚上,他虽是脚下虚浮,却也不是真喝得烂醉如泥。甚至在江筠替他擦了身子之后,他也仍是清醒着的。

      江筠长年练剑,手掌上一圈薄茧,可惜隔了一层湿帕,只能在偶尔不经意的触碰间,顾衡才能感受到他带着粗糙感的摩挲。

      顾衡在那湿热的帕子里氤氲着眼,不敢看江筠。江筠让他闭眼睡觉,他如言闭上了。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他压着趁酒劲爬上来的暗火,将这句话默念了好几遍。因着小时候的经历不同,他其实并不是儒家纲常伦理教出来的君子。此刻他只恨以前在灵弥寺藏书阁里,光顾着看兵书,没有找点清心静气的佛经念一念,以至于“经到用时方恨少”,只得重复念这几句酸腐之言。

      可是耳畔流水声潺潺汩汩,问也不问地自涌入他的耳中,撩拨着心脏深处的某根弦。他在暖烛下隔着纱帘,忍不住睁了眼,正好看见江筠宽了衣。

      江筠似是不放心,还回头看了他几次。草原上归来的鹰是最为敏锐的。他在江筠回头的刹那间,就伪出了一副熟睡的模样。

      他打定主意不再睁开,可是……

      可是他已经瞧见了。那宽正如石板的背,线条流畅,骨骼分明,两肩和脊梁上还有刚脱痂的新皮。

      “很疼吧?寄轩这么一个金玉堆里长大的瓷人,一定很少受这样的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铁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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