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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驾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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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如水。
宋韫在喜服外套了一身缟素麻衣,跪在乾明殿皇帝棺木前守灵。
聪明反被聪明误。
宋韫不断反思局势为何到了这般地步。
千怪万怪,只怪齐胤短命。
原以为重来一世,深谙齐胤蛰伏多年的绸缪,以及潜伏在暗地里的乱臣贼子名目,就能以此为筹码和皇帝达成同盟。不能入仕,做齐胤的皇后吹枕边风也好。
只要在宫中站稳脚跟,探寻身世,兴复宋家都是手到擒来的事。
可谁能想到皇帝竟然被他冲喜冲死了!原本齐胤可没死在自己前头!
宋韫从不知道自己的命竟是这样的硬。
可到底硬不过刽子手的刀——
寻常人家克夫的女人尚且不被族人容纳,何况现在死的这个还是皇帝。
——万一被大臣们发现自己不是女人怎么办?万一他们把罪名安在自己头上怎么办?
宋韫心中惴惴,头脑快速运转思考生路。
深夜里宫中人来人往,一拨一拨的皇亲重臣进出御书房商讨大行皇帝的身后事,当然,这些人都得先来乾明殿先帝灵前拜祭一番。
于是,宋韫把记忆中乱臣贼子的名字和脸一一对应上了:
齐胤三哥之子,后来在阔州造反的东平王齐修。
晟王齐俦,字无双,据说这字还是先帝给取的,是先帝七皇兄之子,现在唯一一个尚未分封藩地的王爷。
以及……在晟王齐俦围攻皇宫时,出谋划策的太傅焉云深。
……
想把齐胤拉下马的人真的很多。
宋韫没功夫细想,到底是皇帝不仁还是臣子不忠,反正皇后现在很不安全。
太傅在灵前拜祭,事毕,让宋韫抬起头来。
“皇后眉间有粒胭脂记。凤鸣巷宋家的?”
“是。”
“你父亲是宋谓然,母亲是阑州许家的?”
“不是。”
“嗯?”
“本宫是庶出。”
宋韫在一连串追问下,慢慢稳定了心神,抬眼正视太傅焉云深。
对方年届四旬,石青色春衫外罩麻衣,腰间系着白绦。背手而立,身量高挑瘦削。肤色白净,留着不长的胡须,是个美髯公,正皱着眉微微眯眼打量宋韫。
焉云深居高临下道:“胡闹!”
非常熟悉的两个字。但在宋韫这里,父亲训得,他训不得。
“是很胡闹。从古至今没见过君跪而臣立的。”宋韫挺直腰背,明明是跪着比对方矮一截,在气势上也绝不肯落下风。
不管等待他的是怎样的命运,总归这一刻,他是大晏至高无上的皇后。若是自己先怕了,等于把身家性命交给旁人拿捏,那就真的毫无退路。
焉云深凝望跪在灵前的人,眉间胭脂痣艳红如血,刺眼至极。
皇帝听信妙缘和尚言论,焉云深一直不喜,到底不成体统地娶了这样一位皇后。还是宋家的。
焉云深在先帝灵前再拜,拂袖而去前警告宋韫:“待问过太医,方知是君是贼。”
宋韫一直跪得笔挺,叫太傅看不出半点胆怯,人一走,他就萎了。
问太医,皇帝是怎么死的吧?
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可事到如今,想把罪过安在谁头上,还不是任由他们这帮子权臣?
齐胤啊齐胤,真是个害人精。
夜已经很深了,耳边却突然嘈杂起来,隐约能听见喊杀声。
宋韫猛地回头,见裴季狸跪在灯影里,瞬间心安。
“裴卿可知外头何事吵闹?”
裴季狸淡然回答:“是有人趁乱造反而已,不妨事的,娘娘。”
趁乱造反而已……淡静如此,宋韫为自己的担惊受怕感到羞愧。
整理好裙摆,宋韫在灵柩前跪得端端正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裴季狸说起话。
“可知是何人造反?”
“东平逆王。”
“哦……先帝灵前冷清,后宫妃嫔为何不来守灵?”
“太傅下令,各宫不许随意走动。”
“陛下走得仓促。”
“是。”
“不知,该算谁的罪过?”
“谁先动手,自然就是谁的罪过。娘娘安心,切莫哀重伤身。往后,后宫还要娘娘主持大局。”
话说到这,宋韫稍稍松了口气。
是这个理。本来,今夜一等一的大事是齐胤驾崩。可皇帝驾崩还算是生死有命,臣子造反却是板上钉钉的大逆不道。
处置乱臣贼子,比处置他这个“克夫”的皇后来得紧要得多。
皇帝死得突然,可宋韫问心无愧。只要宋韫自己跪得稳,谁能抓到他的错处?只要宋韫自己跪得稳,他就是大晏朝至高无上的皇后,不对——
是至高无上的太后。
如今东平王提前造反,按照宋韫前世对齐修的了解,此人是个草包,必不能成事。
只要宋韫在名分上压制太傅,熬到新帝登基,到那时候,大概没人敢查验太后身份,行事反而比做皇后更方便。
这样一想,齐胤之死也不是坏事。
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
到底哪一个齐氏王爷会成为他便宜儿子,加冕为皇呢?
跪了大半夜,耳边的厮杀声彻底沉静下去。
太傅焉云深去而复返,对宋韫的态度和气了许多。
“东平王现已伏诛。请娘娘移驾御书房,商讨先帝继嗣之事。”
终于不用跪了。
宋韫起身,膝盖酸痛得像被砍了几刀,根本支撑不住身体,幸亏裴季狸及时闪身过来扶住。
“裴卿,真是可靠的纯臣。”宋韫特意当着焉云深的面如此夸赞。
焉云深甚至没正眼看裴季狸,“宦官怎可称卿道臣?娘娘慎言。”说罢自在前带路,领宋韫往御书房而去。
宋韫偷看裴季狸神情。
面无表情。
好一个不动声色沉稳持重的裴太监。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定能多握几分胜券。
来到御书房,宋韫惊奇地发现父亲宋谓然也在议事的队伍里。
宋家自从夺爵之后,便远离京城权力圈子,即便是上一世,宋韫助宋翊获得功名,宋谓然也没机会再进皇城,遑论这象征权力顶峰的御书房。
养“女儿”可比养儿子强。
老爹受宠若惊得很明显,满脸冷汗。
宋韫强打起精神,挺直了腰背,却发现太傅正一脸肃穆地盯着自己。
——的腹部。
太傅轻咳一声:“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血脉正统是头等大事,现如今,先帝是否留下血脉尚不得而知。”
宋韫温和地点头,很快反应过来不对——
什么叫尚不得而知?
全大晏都知道,先帝连后宫嫔妃小手都没拉过,没留下血脉不是显而易见的?
许是宋韫反应太过明显,满屋子大臣目光都投在他身上,很快又沉下去。
太傅叮嘱:“娘娘要好生保养身体,此事关乎大晏社稷,不可轻慢。臣会挑选医术最精湛的太医,照料娘娘起居。”
宋韫瞬间悟了。
原来大臣们把宝压在了他肚子上,希望先帝临走之前大显神威,他一举得男,来一出权臣把持朝政,孤儿寡母仰人鼻息的戏码啊。
宋韫突然想起齐胤临死前那恶狠狠的一口,以及被褥上新鲜的血迹,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可是能不能蹭在别的地方!
床头,看到的人该想象出多放浪的姿势……
宋韫双颊绯红,捂住心口。
先帝这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些。
生不出,真的生不出!
宋韫与老爹四目相对,三分尴尬三分局促还有四分骑虎难下。
太傅此时将宋韫看得极重,见他捧心蹙眉,即刻吩咐:“传太医!”
“不——”
宋韫慌忙阻拦,太医把脉多半就能发现他是男儿身,他与老爹的脑袋就得当场交代。
太傅不悦:“娘娘要以大局为重!”
宋韫底虚气短,紧紧攥住裴季狸手臂,支吾道:“本宫……尚且感觉良好……不必兴师动众……”
太傅态度强硬,一定要请太医来看。
宋家父子急得汗流浃背。
裴季狸突然开口:“兹事体大,旁人并不可靠。臣自会妥善照料太后。”
道了声“冒犯”,裴季狸搭上宋韫手腕,诊了片刻脉象,道:“娘娘身体强健,适合孕育。”
众大臣都松了口气。
宋韫劫后余生,纳罕地紧盯裴季狸,希望从后者面上看出一丝扯谎的慌张或是心有余悸。
都没有。
他只是垂着眼,神情冷肃得像一座玉雕。
又是个怪人。
宋韫不知裴季狸为何替自己遮掩,但看起来众位大臣似乎都相信他的诊断结果,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起安抚各地王侯的事宜来。
连宋老爹都抹了汗,以国丈身份,见机插上一两句。
太傅着重道:“上位不可空悬。暂代朝政的人选自然要来自皇族……现如今,在京城尚未分封就藩的只剩晟王,那么——”
御书房的门突然被重重扣响。
众人目光同时向门口投去。
晟王齐俦一身重孝,推门而入,对宋韫撩袍就拜,叩头道:“儿臣来迟了!”
宋韫:“……??”
明明是便宜侄子,怎么就成了儿臣?
裴季狸从袖口掏出一卷明黄绸布,解答了宋韫的困惑。
“臣这里,有先帝遗诏——
传位晟王齐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