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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长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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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陶泽生追了过来。
崔宴赶紧整理好心绪,回过身笑着率先开口解释道:“走时匆忙,忘了向花深交代一会儿给父亲煎的药里不要放那么多花蜜了,父亲近日已不咳喘了,用着嫌甜。方才记起,一时着急,就没来得及同你说……”
“就这,七哥你刚刚的样子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呢。”陶泽生微有怨气,“若是你从前……”
“我这不是许久未归家,父亲之前又病重,就关心则乱了……”崔宴赶紧揽过陶泽生,温言道,“一会儿没什么事,你就留下来用膳吧。我有几瓶珍藏的好酒,拿出来与你赔罪。”
“该是如此。”陶泽生昂着头颅就进了院子,俨然没有之前不愉的神色。
于撒谎一事上,崔宴是万分不擅长的。他想,也亏得陶泽生惯来是一个直性子的,否则以他那撇脚的借口还真瞒不过去。
等应付完陶泽生,崔宴才卸下了笑得温润的面具,独自枯坐在窗棂边,望着明月高悬,手指不断拨弄着悠扬古琴,却不成调。他心中有无数个念头穿梭、徘徊,就如暗夜的恶鬼,想要吞噬他的灵魂。
将听来的谣言抽丝剥茧,反复琢磨,却仍不得真相是何。第一次,崔宴第一次觉得,自己蠢笨至极。他叹了一口气,无力地靠着锦枕,他只能等,在崔府等,等亲卫送来一个不知是悲是喜的结果。
他,什么都做不了。以前如此,此刻亦如此。
仅仅不给她连麻烦这件事,就要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驸马。”
耳边传来花深的轻唤,崔宴整理好心情才转头看去。
“何事?”
“老夫人那边来人,说小小姐哭闹不止,请您过去一趟。”
“好。”说着,崔宴就起身随手扯了件外袍,一边走一边系带子,步履匆忙。
夜色融融,黝黑的天幕上缀满了繁星点点,为那寂寥的夜晚披上银色的外装。汝阴县的一家客栈里,上官刺客半躺在床上,用力地想要挣脱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却始终无果。
黑暗,安静的房间,同楼下传来的喧嚣格格不入。
房门“咯吱咯吱”的响了两声,一开一合。
山薮走到烛台边,燃起灯火,灯光照亮了上官刺客的半副面容。
“别挣扎了。”
山薮举着烛台,凑到上官刺客面前,轻声道。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可他的眼眸却沉冷异常。
烛光刺目,烛火灼人,上官刺客躲闪不及。山薮却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他看个一清二楚。
“师父。”山薮移开了烛台,声音喑哑。
这声呼唤,让上官刺客僵愣住了,他停止了挣扎,却不肯看山薮一眼。
“从前,”山薮顿了顿,语气变得轻佻,“我甚少这样唤你。”
山薮将烛台放回原来的位置,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把精巧的银剪刀,懒懒地靠在那里修剪起了烛芯。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到白墙上,更似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我知,你早就记起来了,我,”山薮又强加了一句,“是谁。”
此一语,如同打在湖中的石子,投掷出层层涟漪,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将上官刺客的心搅动起狂风骤浪。他咬紧下唇,不肯发出半点儿声音。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山薮扔了手中的银剪刀,缓缓起身,“因为我啊,早已忘记了,自己是谁……”
说到最后,山薮的脸上,半面是深陷黑暗的恐惧悲哀,半面是逃出囚笼的自由喜悦,他的喉咙里发出瘆人的痴笑。
一声又一声,一声胜一声。
让上官刺客忍不住回首看去,却只见孤单单地躺在地上的银剪刀。温热的烛光照在它身上,发出冷冷的寒光。银剪刀的把手被照的格外亮,映着一抹红白相间的身影,愈发清晰。
从黑暗处伸出一双枯瘦的手,狠狠地抓住了上官刺客的衣领,一张半明半暗的脸突然出现在上官刺客眼前。
半是熟悉,半是陌生。
“闻景……周。”
从上官刺客牙缝中吐露出的声音模糊至极,山薮却立刻就听清了。他在叫他的名字,不,他在叫曾经的他。这声久违的“闻景周”,还不足以让山薮松手。
他叫的是闻景周,那个可以为他豁出命去的闻景周,关他山薮何事。
闻景周,就如池鱼笼鸟,却不自知,半生都作笑谈。
“为何几次三番对蓬莱仙子出手?”山薮冷冷地问。
“我是一名刺客,你说为何?”
“是谁买她的命?”
“无人敢买蓬莱仙子的命,墨阁也不会接这样的活。”上官刺客顿了顿,“是有人,买了我的命。”
竟是,这样。
山薮松了衣领,暗了神色。
上官刺客知道,凭山薮的聪慧,他此刻已然想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那个人是谁?”
即便心中已有猜测,且笃定有十之八九是真的,但他还是想听上官刺客亲口说出那个名字。
“蓬莱仙子。”
果真如此。那一瞬,山薮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呆坐在床边。
他们,他们所有人,都被她耍的团团转。
江湖久有传言,“天仙擅医,妙手可回春;地仙擅武,轻功可绝尘;仙子擅道,遗世而独立”。这时,山薮方知,“仙子擅道”此言有多重。
此刻,远在临清,被夜色笼罩的树林因明月高悬而有了一丝光明。一缕缕银辉下,树叶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香,细细嗅来,仿佛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或者,是血腥味。
仓促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停了下来。
“在这里歇一会儿吧。”云清扬扶着杜若衡坐下,背靠在一棵看起来颇有些年代的树上。
杜若衡吃力地喘着气,右手腕上缠着的缎带被鲜血染了一次又一次,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月白色,甚至僵硬得有些不舒服。她的左手紧紧握着曶,曶上也沾满了鲜血。
越往北走,天气越凉。
为免暴露行踪,他们不能燃火取暖。云清扬想要脱下外袍给杜若衡披上,却被杜若衡坚定地制止。此时的她,就算抱着一个火炉子都无济于事,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件衣裳。
又何必,偏让对方染了风寒。
自赠剑大会上离开,他们一路北上,刺杀从未断过,刚刚解决掉的已经是第九拨了。云清扬肩胛上中的那枚流星镖,并未造成多大的外伤,已然好得差不多了。那些人虽然不足为惧,可是杜若衡偏偏不想要他们的性命,解决起来也甚是麻烦。
“咱们究竟要去哪里?”
一路上,杜若衡只说往北走,却不肯告诉他要去哪里,云清扬百思不得其解,若要他说,还是回昆仑最好,只要有他在,杜若衡就不会有事,那些人也别想攻下昆仑。
“长生崖。”杜若衡淡淡道。
“长生崖?去那里做什么?”
“置之死地……而后生。”杜若衡扯下一块纱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曶,而后将被血染污的纱布丢在一边。
她就那样静静地做着一件事,像往常一样,极致优雅,可以给人一种很强的安全感。哪怕她的裙角早已被撕扯得破旧不堪,哪怕她的青丝早已散落,那些硕大的东珠不知掉在了何处。
云清扬太过清楚,杜若衡是怎样的一个性子。什么时候见她被人劝动过?索性倒不如顺着她的意。
头顶上巨大的圆月,将每一缕流动着的光亮均匀地涂抹在黑暗树林的每一个角落,公正的宛若神明。
“云美人。”
“嗯?”
“王恒,并不聪明。”
“我知道。”
“所以,下次动手的时候,你把痕迹留得明显一点。”
“麻烦!”
在心里默默推演了一遍下次要怎么才能将痕迹留得明显些,内心烦躁得很,云清扬翻来覆去都觉得浑身不舒服,干脆坐直了身子,大骂道:“咱们都快到长生崖了,他还在那儿试探呢!你就放心将武林的未来系在这个蠢货身上?”
话说出去了,云清扬又觉得有些别扭。但说出去的话怎么收的回来?现在,武林的未来都要轮到他这个魔道头子来操心了……他本来是应该颠覆武林的那个人……
杜若衡静静地看着云清扬,道:“你当宋二哥是死的吗?”
宋亭……云清扬差点儿忘了还有宋亭,他又躺回了原来的位置。这才对,杜若衡护短得很。
过了一会儿,云清扬从怀里摸出一枚坠着紫色丝绦的玉佩,是那枚白泽神兽。
“仙子,这里有分店吗?”
“……”
等川泽寻到山薮时,正巧看到山薮正在给上官刺客喂粥,气得通红了一张脸。
这样的蠢货,怕是要耽误教主的大计!
“行了行了。”山薮将碗放到一旁,“说不出话来,倒也不必如此勉强自己。”
川泽看着山薮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沉沉的,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可山薮好似浑然不觉,慢悠悠地说道:“我早已传信给老女人,让她即刻赶往长生崖。”
长生崖?为什么是长生崖?
看着川泽满脸疑惑,山薮更觉得浑身舒畅,他果然是所有人中最聪明的那个。只见山薮先是轻抿一口茶,在川泽快要耐心耗尽的时候,才张口解释:“蓬莱仙子并非那些懦夫,遇到点事就哭哭啼啼地回师门,她此次北上,又刻意绕过了清河,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她要去长生崖。”
川泽还是不太明白,山薮越说他越糊涂了。
“其实,从一开始,蓬莱仙子就在布局。”山薮懒懒地坐在圆凳上,“大抵是从孙家堡所办的追悼大会开始,她自曝身份,以身入局。清言宴上,故意挑起争端,让离恨天心法重新出现在众人口中。之后,蓬莱仙门的密谈、赠剑大会上琉璃山上仙的出现,都让离恨天心法成为众人趋之若鹜的存在,让那些存在暗处的阴沟老鼠自甘暴露在阳光下。而她,需要一个由明转暗的契机。”
教主,川泽在纸上写道。
“我猜,蓬莱仙子一早就知道教主的身份,只是刚开始还不确定罢了。她先是将李准也身中浮生若梦的事情透露给教主,后带教主去见琉璃山上仙,如今想来怕是在帮助教主练藏入波月。你我皆知,教主对此功法,忌讳颇深。若非她已洞悉一切,否则怎能对寻找九穗禾的事情如此不慌不忙?之后,他们还去见了你的师父,傀儡客。”山薮看着川泽得意地笑了笑,“我敢打赌,你师父肯定也和蓬莱仙子做了某种交易。”
师父?川泽有些震惊。因为傀儡客从不喜与人做什么交易,他惯来要做那个掌控全局的执棋者,在他眼中,棋子要与执棋者谈交易,荒诞可笑。
“就目前看,蓬莱仙门、秋鸣寨、傀儡客、幽冥谷、剑阁、易门白算子、有容绣坊,有她出面,这些势力都将站在咱们这边。”
“你漏了一点。”上官刺客突然开口,“她还与墨阁做了交易,墨阁一直都是你们的助力。”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蓬莱仙子究竟与墨阁做了什么交易?什么东西能买一阁之主的命?”山薮恍然发现,他从未问过上官刺客具体的交易内容。
“阁内机密,我不能说。”
说完,上官刺客就别过了头。山薮看他这坚决的样子,就知道再怎么追问都无果。但凡涉及到原则的问题,上官刺客就格外的有原则。
川泽看着墨已干透的“教主”二字,感觉有些不适。这种感觉,就像口鼻被什么东西捂住,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但又不是完全无法呼吸。他没有山薮那样的聪慧过人,许多事情刚刚才想明白,也许想得还不是那么明白……
即便山薮说,蓬莱仙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云清扬好。但这种好,仍是一种算计,一种不顾云清扬感受的算计。
蓬莱仙子,当真是没有心的。
所以,她才可以一直那么理智,理智得令人害怕。她操控着所有人、所有事,哪怕发生意外,她仍可以顺势而为,将这个意外化作更为完美的环节。
川泽不想相信,或者说,他害怕相信杜若衡就是这样的人,冷心冷清。他急于想要证明些什么,才好让他觉得云清扬选的路不至于那么绝望。
崔宴,川泽在纸上写道。
山薮好像看透了川泽的想法,一双幽深的双眸满是戏虐。紧接着,他将那张写着“崔宴”的纸提起来,慢慢地靠近烛台,让烛火点燃它,火舌很快就席卷了整张纸,不留痕迹。
“他不是已经回到清河崔家了吗?”山薮懒懒地说,“我还遣了陶泽生去看着他呢。”
川泽皱了皱眉,不悦地看向山薮。
“他,不一样。”再多的,山薮却是不肯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山薮突然又开口说道:“王恒那个老家伙,又蠢又胆小。我就干脆让青雀去明示一下他,算算日子,咱们明日动身正好赶得上。”
上官刺客应了一声,而川泽还在盯着烛火出神。
长生崖,以长生为名,却道是长生崖下无长生。
自古以来,关于长生崖的故事有许多,其中最为被人津津乐道的也是被江湖最讳莫如深的。传闻,百年前,蓬莱仙门香火鼎盛、弟子如云,远非今日少阳可比。而蓬莱仙门之所以如此备受推崇,皆是因为一人——蓬莱仙子。
这位蓬莱仙子,乃是天纵奇才,于医术、剑法、制毒、道法,皆有建树,更是精通“六艺”。其中,最为出名的,当属微明剑法与离恨天心法。每年前去蓬莱拜会的江湖人数不胜数,但大多无缘得见。只有一人,有幸被蓬莱仙子亲传微明剑法。
“此人便是剑阁六公子。那是一年清明,剑阁阁主带着几位弟子前去蓬莱仙门拜会,正巧被路过的蓬莱仙子撞见。蓬莱仙子一眼就相中了剑阁六公子,叹其根骨奇佳。拒不受拜师礼,却将微明剑法传授于他。后来,蓬莱仙子因修炼离恨天心法走火入魔、滥杀无辜,被江湖门派追杀至长生崖。那是七月七日,她苦战无果,当众毁掉世间仅有的一份离恨天心法,于长生崖上一跃而下。”
说到此处,说书先生拍案而起,神情激昂。
这是数百个版本里,云清扬听过的最为公正真实的一版了。不禁令人唏嘘,百年来,大多是肆意抹黑她,将她妖魔化的故事,却在她的“葬身之处”,传着的是最为客观的。
“蓬莱仙子为何最后毁掉了离恨天心法?是幡然醒悟了吗?”
台下有一书生模样的男子高声问道。说书先生抚了抚花白的胡须,道:“最后一日,在长生崖上,她见到了剑阁六公子。或许是看到了故人,回忆起了曾经的许多,在最后的时刻,她深感罪不可恕,将离恨天心法毁去,还世间一片清明。”
叫好声此起彼伏,显然这个故事结局升华得恰到好处。
“那这个剑阁六公子后来怎么样了?”有一个江湖打扮的少女问道,然后,她旁边较为年长的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小把铜板放在了说书先生跟前的书案上。
“后来啊,剑阁六公子成为了一代大侠,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能将微明剑法和观澜剑法融会贯通之人。但许是因蓬莱仙子的缘故,他不愿意留下姓名,死后牌位也不立于剑阁祠堂受香火供奉。”
“那他成亲了吗?”少女接着问。
这可难倒了说书先生,他擅长的不是这种类型的话本啊。眼见着说书先生尴尬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名少女随手摆了摆,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先生不必为难。”
杜若衡笑了笑,将帷帽掀起一角,露出半张脸来,对着少女,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他啊,喜欢蓬莱仙子。”
在座皆哗然。
走出茶楼,杜若衡仍回味着最后少女听到答案时那吃惊的脸庞。
这许多年来耿耿于怀的,直到说出口去,才恍然发现原来皆是庸人自扰。现在的她,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受,这种感觉,就好像身似鸿羽,不稍便会随风而起,只是心头还留有一丝酸涩。
这丝酸涩,在云清扬那里被放大了百倍千倍。明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时候,自欺欺人也是件极难的事。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中,多了许多身着各大门派服饰的年轻弟子,也多了许多粗布衣裳却脚步稳健的行人。他们步履缓慢,似是闲逛一般,但目光如炬,显然在留意周围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
杜若衡带着帷帽,身着雪白色暗纹云锦交领衫裙,既绵华而绸彩,亦密照而疏明。细腰似拂柳,步态若莲生。一颦一动,皆是闺中贵女的典范。她身侧的云清扬一身殷红底五幅捧寿团花的玉稠圆领袍、金缕玉銙带,发丝被整整齐齐地束在头顶,戴着纱帽,活生生一个玉面俏郎君。
二人走在一起,不论有怎样的猜想,都不会将他们同江湖人士扯在一起。
“什么味道?好香啊。”云清扬的鼻子动了动,他闻到一股面香味,还有些许调料的香味。
顺着香味,他们走到一家酒馆门口。
这家酒馆有二层楼高,朴素无华,匾额上书“周氏酒楼”,门口支着一个小摊,一个个圆圆的饼子被垒得整整齐齐的,旁边立着一块木牌,写着“周氏烧饼,三文一个,买五送一”。这香味,就是从这些饼子处传来。
“公子,来两个烧饼吧。”
摊主是一个年轻人,衣着整洁。他热情地向云清扬介绍着。
“这是我家祖传的手艺,周氏烧饼,这香味儿,整个镇子都找不出第二家来。包您尝过后还来买。”
“来三个,分开装。”杜若衡出声。
“好嘞!”摊主麻利地将三个烧饼用三张油纸包好递给杜若衡,被云清扬接过。
杜若衡数了九枚铜钱递给摊主后,正欲转身,突然被云清扬伸出的右手拽到身后。
看着一行穿着白衣蓝腰带的弟子说说笑笑地从他们面前路过,越行越远。
是少阳的。
回到客栈后,途经大厅,里面坐着许多各派弟子在用膳,热闹得很。云清扬手中的烧饼被路过的客栈老板娘看到,只见老板娘的笑意更深了,热情地问道:“二位可要些酒菜?”
“来条鱼,要炖的。再来两盘素菜。酒就不要了。做好后送到我房里。”
“好,马上就来。”
“等等,再加上……”
“没问题,客官……”
“你这有没有……”
“这个得……”
“那就……”
“……”
杜若衡感觉云清扬交代老板娘的声音愈发遥远,愈发模糊不清,有一股烦躁从心底发出,迅速遍布全身。脚像注了铅般沉重,四肢像被数不尽的蚂蚁在啃食,头晕沉沉的,耳边只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急速迅猛。她感觉右手腕的伤口清晰得痛着,肯定渗出了血,那里温热又冰凉。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客房,躺到床上。
就在杜若衡觉得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肩膀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搂住,身后是坚实温暖的胸膛。
“娘子,为夫扶你回房。”
耳边传来云清扬带着笑意的声音,杜若衡松了周身的力气,略有些僵硬地半靠在云清扬身上。她还是不太习惯云清扬这样同她讲话,可他们都不放心对方单独住一间房。
身后老板娘说了什么,她已经无力听清了。
她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了云清扬。
“为何会这样……”
云清扬皱着眉头拆开被血染红的缎带,然后将一瓶药粉的半数都洒在杜若衡手腕上。一瞬间,杜若衡疼得额头冒出了冷汗,右手忍不住想要紧紧握拳,却被云清扬用力掰住。此刻,杜若衡已经感受不到云清扬的双手有多么颤抖,也看不到他的手背青筋暴露。但云清扬能感觉到杜若衡的手有多么凉,就像……就像……
染着鲜血的缎带遗落在云清扬脚边,似乎是在暗处嘲笑着一切。
许多天了,伤口一直没有愈合的迹象,甚至还在不住地往外渗血。即便他洒再多的药粉,也都无济于事。
“无事的。”杜若衡回握着云清扬的手,说话已气若游丝。
“咚咚咚——”
紧接着,门外传来老板娘的声音。
云清扬将床帘散开,遮住了杜若衡的上半身,才去开门。老板娘领着一名店小二进来,将饭菜一一摆到八仙桌上。
“老板娘留步。”杜若衡出声拦下正欲离开的老板娘,“请问前面那条街,卖周氏烧饼的摊主,老板娘可认得?”
老板娘脸上挂着笑,出声答道:“自是认得的。”
说罢,她挥手示意店小二先去忙,然后走到床榻旁,隔着窗帘,弓身说道:“他是我们这儿的名人。不知夫人想问什么?”
“啊……我甚喜他做的烧饼,想聘他入府。故向老板娘打听打听他的情况。”
杜若衡话音刚落,云清扬就将一锭银子塞到老板娘手中,冷着声音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收到银子,老板娘自是喜笑颜开,更为热情:“夫人所想,怕是要落空了。夫人既买了他家烧饼,便也是见到了烧饼摊背后的‘周氏酒楼’吧。周郎就是这周氏酒楼的少东家,说是家财万贯都不为过。若想请动他,绝非钱财就行。”
“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要在楼前支个烧饼摊?这风吹日晒的,可不好受。”
唠家常般的话,于杜若衡而言却是强撑着才行……云清扬皱着眉看向老板娘,脸黑得像炭一样。
老板娘的眼珠子转了几圈,才意味深长地说道:“还能为何?‘少东家’毕竟前面是有个‘少’字。”
话到此处,杜若衡便知再问不出更多来,便让云清扬又给了老板娘一锭银子,打发她走。
强撑了多时,杜若衡觉得胃内一阵翻滚,一口腥甜涌入喉咙,再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她刚刚是什么意思?”云清扬坐到床边看到杜若衡的脸仍是煞白,“你还是别说话了,我突然又不想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云清扬嘟哝着:“你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了吗?要承受这些苦痛。”
“是啊,我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承受这些。”
说着,杜若衡就蹙起峨眉,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
锥心的痛感渐渐弱下来,杜若衡才能缓过一口气来。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云清扬,是他皱起的眉头,是他深似寒潭的眼眸。
杜若衡想,怎么可以有人,都揪成包子脸了,还能美成这样。
美人,都是需要精心呵护的。这时,需要安慰吧。
“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
“想你扶我过去。”
杜若衡就是这样,即便虚弱成这个样子,也不许自己在床上用膳。云清扬轻叹了一口气,扶起颤颤巍巍的杜若衡朝八仙桌走去,又给圆凳上加了一个软垫。
吃了半个烧饼,几口素菜,杜若衡就放下了筷子,掏出锦帕将嘴边擦拭干净。
这几日,她的食欲一向不好。
有时候,云清扬怀疑,是不是崔景岚也在,她就会吃的多些。
“这个烧饼……”
云清扬不知道杜若衡为何又提起了烧饼,他不由地向撕碎的烧饼的看去,并未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以前吃过。这些年,我忘记了许多事情,可这烧饼的味道,我记得非常清楚。时隔百年,再次尝到,仿若黄粱一梦。”
“你……”
“是从长生崖回来的时候。那时我饿极了,但身无分文,就在这里遇到了一位好心的烧饼摊主。因为烧饼的味道着实令人难舍,所以我就在这里停留了五年。”
杜若衡很少同云清扬讲以前的事情,每次都是云清扬穷追不舍地问,她才会敷衍几句。
“我租了一处小院。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就去市集上逛一逛,顺便将午膳解决了。午后,我总会去茶楼听段书,喝喝茶。从茶楼出来后,多半已近黄昏,我就会买两个烧饼,回去再炒两个菜。这样的日子,别提多惬意了。简直就像是偷来的。”
她的声音很虚弱,就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云清扬就这样静静地听她回忆曾经的往事,仿佛可以深切感受到她曾经的确是有一段如此惬意的时光。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可以留下深刻的记忆令人回味,也足够让人觉得白驹过隙一般,不会乏味。
“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还学会了种菜,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蔬菜。我还养了花,院子里种了许多山茶和芍药,窗台边养了紫月荷兰花。对,就是紫月荷兰花,我记得很清楚,它开花时特别美,远远瞧去,就好像许多蝴蝶在飞舞。可我不敢养狗或者马,或者其他的,因为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终有一日,我会离开。我怕那时,我带不走它们。”
“这种感觉,我很清楚,而且记忆犹新。我养过一匹马,是千里名驹,通身金黄,美丽不可方物,它叫踏清秋。在跳下长生崖前,我最惦念的就是它了。因为我知道,只有它,在没有我的日子里是活不成的。后来,我……”
“咚——咚——咚——”
杜若衡的话被一阵漫不经心的敲门声打断。
云清扬皱了皱眉,去开门。这几日,云清扬皱眉的次数格外的多。
后来,我才发现不是只有踏清秋,还有一人也是如此。
杜若衡心里暗自想着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
看着云清扬有些消瘦的背影,杜若衡又想起了踏清秋,想起了夙情浓。不叹人生无长生,只怕长生多憾事。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