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一章 ...

  •   伯爵舞跳得很好,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但他的舞伴却不会跳,也不想好好跳。她挺直高大的身躯,垂下两条肥胖的手臂(她把手提包交给伯爵夫人了),只有她那张严肃而好看的脸在跳舞。伯爵圆滚滚的身子所表现的一切,阿赫罗西莫娃只表现在笑得越来越欢的脸上和抽动的鼻子上。不过,越跳越兴奋的伯爵是用人们意想不到的灵活旋转和跳跃使观众叹服,而阿赫罗西莫娃则是在旋转和踏拍子时,不管她肥胖的身子和素常的严肃,微微抖动肩膀和弯曲双臂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舞越跳越兴奋,越跳越热烈。其余的对子已引不起人家的注意,他们也不想引起人家的注意。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伯爵和阿赫罗西莫娃身上。娜塔莎拉拉所有在场的人的袖子和衣服,要他们看她的爸爸,其实他们本来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伯爵在跳舞间歇时喘着粗气,向乐师们挥手叫嚷,要他们加快节奏。乐队奏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伯爵转得越来越上劲,一会儿用脚尖,一会儿用脚跟,绕着阿赫罗西莫娃旋转,最后把女伴送到位子前,在娜塔莎领头的雷鸣般掌声和哄笑声中轻盈地向后翘起一条腿,低下流汗的笑脸,用右手画了一个圆圈,跳了最后一步。这对舞伴停下来,喘着粗气,用麻纱手帕擦着汗。

      “当年我们就是这样跳的,亲爱的朋友。”伯爵说。

      “是啊,跳《丹尼洛·古柏》就该这样!”阿赫罗西莫娃费力地喘着气,卷着袖子说。

      十八

      在罗斯托夫家大厅里,困乏的乐师们已演奏得走了调,大家跳着第六节英格兰舞,疲劳的侍仆和厨师正在准备晚餐。就在这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第六次中风。医生们宣布已没有康复希望;神父让病人作了无声的忏悔,并让他接受了圣餐,正准备举行终敷礼;家里照例是一片忙乱和不安。棺材商麇集在大门口,避让着驶来的马车,希望揽到伯爵阔绰的葬礼。莫斯科军区总司令不断派副官来探听伯爵的病情,晚上又亲自跑来同叶卡德琳娜朝代的大臣别祖霍夫伯爵告别。

      富丽堂皇的会客室里坐满了人。总司令单独同病人待了半小时。当他从病室里出来时,大家都肃然起立。他微微点头答礼,尽快从医生、神父和亲戚们盯住他的目光中走掉。这几天华西里公爵又消瘦,又苍白,陪送总司令出来,几次低声对他说着什么。

      华西里公爵送走总司令,独自坐在大厅里,高高地架起腿,臂肘支着膝盖,用手蒙住眼睛。他这样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惊惶的眼睛朝四下里看了看,便大踏步穿过长廊,到后院大公爵小姐那里去。

      会客室里灯光暗淡,人们在惴惴不安地低声交谈。每当有人进出临终病人的房间,房门发出轻微的响声时,大家就停止谈话,用充满疑问和期待的目光望着门。

      “大限到了,”老神父对旁边那位天真地听他说话的太太说,“大限到了,在劫难逃哇。”

      “我想,行终敷礼还不晚吧?”那位太太用教会尊称问神父,对这事似乎毫无主见。

      “夫人,圣礼可是大礼啊!”神父回答,摸摸有几缕向后梳的花白头发的秃头。

      “这人是谁?是总司令吗?”房间另一头有人问,“多么年轻啊!……”

      “六十开外了!哦,听说伯爵已认不得人了,是吗?要行终敷礼吗?”

      “我知道有个人行过七次终敷礼。”

      二公爵小姐哭肿了眼睛从病人屋里出来,在劳兰医生旁边坐下。劳兰医生臂肘支在桌上,姿态优美地坐在叶卡德琳娜像下。

      “天气真好,天气真好,公爵小姐,”医生回答说,“莫斯科简直像乡下一样舒服。”

      “是吗?”公爵小姐叹气说,“那么可以给他喝水吗?”

      劳兰考虑了一下。

      “他吃药了没有?”

      “吃了。”

      医生看了看怀表。

      “拿一杯开水,放一小撮(他用细小的手指表示一小撮有多少)酒石……”

      “我从没听说过,”德国医生用德语腔的俄语对副官说,“中风了三次还能活下来。”

      “他原来是个精力多么充沛的汉子啊!”副官说,“这一大笔财产将归谁啊?”他低声问。

      “总有人愿意继承的。”德国人笑嘻嘻地回答。

      这时门咯吱一响,大家回过头去。原来是二公爵小姐照劳兰医生的吩咐配好药水送去给病人。德国医生走到劳兰面前。

      “也许还能拖到明天早晨吧?”德国人用拙劣的法语问。

      劳兰把嘴一撇,板着脸,举起一个手指在鼻子前面摇摇,表示不可能。

      “今天晚上,不会再晚了。”他低声说,因为能确定病情而现出得意的微笑。说完就走了。

      这时,华西里公爵推开大公爵小姐的房门。

      屋里光线暗淡,只有圣像前点着两盏神灯,弥漫着神香和鲜花的香气。屋里摆满小巧的衣柜、书架和桌子。屏风后面有一张垫羽绒褥子的高床,床上铺着白色床罩。一只小狗叫起来。

      “哦,原来是您,表哥!”

      她站起来,理理头发。她的头发一向非常光滑,头发和头仿佛用同一种材料做成,上面还涂过油漆。

      “什么事,出什么事了?”她问,“可把我吓坏了。”

      “没什么,还是那样。卡嘉,我只是来跟你谈一件事,”华西里公爵说,在她让出来的安乐椅上颓然坐下,“你把椅子都坐热了。你坐过来,让我们谈谈。”

      “我想没出什么事吧?”公爵小姐说,带着她那一向像化石般的表情坐在华西里公爵对面,准备听他说话。

      “我想睡觉,表哥,可就是睡不着。”

      “哦,怎么样,亲爱的表妹?”华西里公爵说,抓住公爵小姐的手,习惯成自然地把它往下拉。

      “哦,怎么样”这句话显然意味深长,但彼此都心领神会。

      公爵小姐的腰身又细又长,同她的腿很不相称,一双灰色的暴眼睛茫然直视着公爵。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望望圣像。这种神态又像表示悲哀和虔诚,又像表示疲劳和希望赶快得到休息。华西里公爵认为她是疲劳了。

      “你以为我就好过吗?我累得像匹驿马,但不管怎样,我得同你谈一谈,卡嘉,认真谈一谈。”

      华西里公爵不再说下去,两颊神经质地抽动,忽左忽右,这使他的脸很不招人喜欢。这种情况在客厅里时可不曾有过。他的眼神也跟平时不一样:忽而蛮横无礼,忽而惊恐不安。

      公爵小姐用枯瘦的手把小狗抱在膝上,留神地瞧着华西里公爵的眼睛,但可以看出,就是要她沉默到天亮,她也决不会先开口的。

      “啊,我亲爱的公爵小姐,我的卡嘉妹妹,”华西里公爵说,内心显然不是没有斗争,“现在这种时候,什么事都得考虑考虑。得考虑考虑未来,考虑考虑你们……我爱你们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这一点你一定知道。”

      公爵小姐依旧茫然望着他。

      “最后也该考虑考虑我的家庭!”华西里公爵怒气冲冲地推开面前的桌子,眼睛没望她,继续说,“你知道,卡嘉,你们马蒙托夫家三姐妹,再加上我的妻子,只有我们才是伯爵的直系继承人。我知道,我知道,谈这种事,考虑这种问题,对你是很痛苦的。但我也不好受,不过,我的朋友,我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准备。不瞒你说,我派人去找皮埃尔了,伯爵直指着他的肖像要他来。”

      华西里公爵用疑惑的目光望望公爵小姐,弄不懂她是在考虑他的话,还是只是望着他……

      “我正为一件事不断祷告上帝,亲爱的表哥,”公爵小姐回答,“求上帝怜悯他,让他高贵的灵魂平静地离开这个……”

      “对,应该这样,”华西里公爵不耐烦地继续说,擦擦秃顶,又怒气冲冲地把推开的小桌子拉回来,“但问题……问题在于,你也知道,去年冬天伯爵立了遗嘱,把全部财产留给了皮埃尔,却没有留给直系继承人,没有留给我们。”

      “他立过的遗嘱可多啦!”公爵小姐镇静地说,“但他不能把财产留给皮埃尔。皮埃尔是私生子。”

      “亲爱的表妹,”华西里公爵把小桌子拉到面前,忽然激动地迅速说,“但要是伯爵写信给皇上,要求立皮埃尔为嗣,那怎么办?你要明白,就伯爵的功劳来说,他的要求会被批准的……”

      公爵小姐得意地微微一笑,就像一般自认为比对方更了解内情的人那样。

      “我还有话对你说,”华西里公爵抓住她的手继续说,“信已经写好,但还没有寄出,不过这事皇上也已经知道了。问题只在于这封信有没有销毁。要是没有销毁,不久就什么都完了,”华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借此让她明白“什么都完了”是什么意思,“伯爵的文件一旦开封,遗嘱和信就会上达皇上,他的要求准会被首肯。皮埃尔就可以作为后嗣得到全部财产。”

      “那么我们的份儿呢?”公爵小姐嘲讽地含笑问,仿佛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唯独这件事不可能发生似的。

      “不过,亲爱的卡嘉,这事是一清二楚的。到那时他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你应该知道,亲爱的朋友,遗嘱和信有没有写过,后来有没有销毁。要是这两样东西因故被遗忘了,那你应该知道在哪里,要把它们找出来,因为……”

      “岂有此理!”公爵小姐打断他的话,尖刻地嘲笑着,没有改变她的眼神,“我是个女人;照您看来我们女人都是愚蠢的;但就我所知,私生子是没有继承权的……私生子。”她补充说,仿佛说了法语私生子这个词,就足以证明伯爵的话是毫无根据的。

      “你怎么还不明白,卡嘉!你这人这样聪明,怎么会不明白:要是伯爵写过信给皇上,要求承认他的儿子是嫡亲的,那么,皮埃尔就不是皮埃尔,而是别祖霍夫伯爵了。到那时他就可以根据遗嘱继承全部财产。要是不把遗嘱和信销毁,那么,你除了获得贤惠的美德和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外,就一无所得。这是真的。”

      “我知道遗嘱是立过的,但我也知道它是无效的。您似乎把我看作一个十足的傻瓜,亲爱的表哥。”公爵小姐脸上的表情,就像一般女人自以为说了什么俏皮话那样。

      “我亲爱的卡嘉公爵小姐!”华西里公爵不耐烦地说,“我来看你,不是为了同你彼此挖苦,而是为了要同一个亲戚,一个真诚善良的亲戚,谈谈有关她切身利益的事。我对你说过十遍了,要是伯爵文件里确实有那封给皇上的信和有利于皮埃尔的遗嘱,那么,你,亲爱的表妹,和两位令妹就不是继承人了。你要是不相信我,那也该相信专家:我刚才同德米特里(他们的家庭法律顾问)谈过了,他也这样说。”

      看得出,公爵小姐的思想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薄嘴唇发白(她的眼神没有变),说话的声音像打雷一样,这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这样倒好,”公爵小姐说,“我以前没想到要什么,现在也不想要什么。”

      她把小狗从膝盖上推下,理理衣服的皱褶。

      “人家为他作了牺牲,他竟这样感谢人家,报答人家!”她说,“好哇!太好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公爵。”

      “是啊,但这不仅关系到你一个人,还关系到你的两位妹妹。”华西里公爵回答。

      但公爵小姐并没有听他。

      “是的,这我早就知道。但如今已经淡忘了。在这个家里,除了卑鄙、欺骗、嫉妒、阴谋,除了忘恩负义,最无耻的忘恩负义,不可能期望还有别的……”

      “你知不知道那个遗嘱在哪里?”华西里公爵问,他的脸颊抽动得更厉害了。

      “是的,我真傻,我相信人,热爱人,不惜牺牲自己。可是只有卑鄙的小人才一帆风顺。我知道这是谁搞的鬼。”

      公爵小姐想站起来,但公爵拉住她的手。公爵小姐的神情似乎对全人类都感到绝望;她恶狠狠地盯着华西里公爵。

      “还来得及,我的朋友。你别忘了,卡嘉,他这一切都是在生气、害病的时候做的,过后也就忘了。我们的责任,亲爱的表妹,是纠正他的错误,减轻他临终时的痛苦,不让他做出不公正的事来,不让他临终时想到他伤害了那些……”

      “那些为他牺牲一切的人,”公爵小姐接口说,又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公爵没有放开她,“他从来不会珍惜。不,亲爱的表哥,”她又叹着气说,“我将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别想得到报答,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没有公道。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阴险毒辣。”

      “好啦,好啦,你镇静点儿。我知道你这人心地善良。”

      “不,我心地狠毒。”

      “我知道你有良心,”公爵又说,“我重视你的友谊,希望你对我也有同样的看法。你安静点儿,让我们好好谈谈,现在还有时间——也许还有一天,也许还有一小时。有关遗嘱的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主要是遗嘱放在哪里,这你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就把遗嘱拿去给伯爵看看。他一定把它忘记了,现在他想起来,一定会把它销毁。你明白,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诚心诚意照他的意志办,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帮助他和帮助你们。”

      “现在我全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搞的鬼。我知道了。”公爵小姐说。

      “问题不在这里,亲爱的表妹。”

      “这都是您的被保护人,您那个亲爱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搞的鬼,她就是给我当丫头使唤我也不要,这个卑鄙无耻的女人。”

      “我们不要耽误时间了。”

      “啊,您别说了!去年冬天她闯到我们这里来,在伯爵面前说了我们那么多恶毒的坏话,特别是说莎菲的坏话,我简直无法重复,结果害得伯爵生了病,整整两个星期不愿见我们。我知道他就是在那时写了那张可恶的文件,但我想那张纸是一钱不值的。”

      “问题就在这里,这事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他枕头底下那个镶花文件夹里。现在我明白了,”公爵小姐说,没有回答他的话,“是的,要是我有罪,有滔天大罪,那只是恨这个贱货,”公爵小姐完全忘乎所以,大声嚷道,“她闯到这里来干什么呀?我要当面对她说个明白,说个明白。总有那么一天的!”

      十九

      会客室和公爵小姐屋里正在进行这些谈话的时候,皮埃尔(他是被找来的)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她认为必须陪他去)一起乘马车来到别祖霍夫伯爵家。车轮轻轻地轧过窗外地上的干草,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对皮埃尔说了些安慰的话,发现他在马车角落里打盹,就把他唤醒。皮埃尔醒过来,随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下车,这时他才想到即将见到垂死的父亲。他发现马车不是停在前门,而是停在后门。他走下马车踏脚的时候,有两个小市民打扮的人慌忙从门口躲避到墙边阴暗处。皮埃尔站住,看见房子两边阴暗处还有几个这样的人。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也好,听差也好,车夫也好,根本不理会他们,尽管不可能没看见。皮埃尔心里想,看来他们到这里来是有必要的,就跟着公爵夫人走去。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匆匆沿着昏暗的狭窄后楼梯上去,催促着落在后面的皮埃尔。皮埃尔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见伯爵不可,更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走后楼梯,但从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信心和匆忙上看来,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在半楼梯上,有几个仆人提着水桶咯噔咯噔地跑下来,差点儿把他们撞倒。这些仆人身子贴着墙壁,让皮埃尔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上去,看到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奇。

      “这儿通公爵小姐们的房间吗?”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问一个仆人。

      “是的,”仆人大胆地高声回答,仿佛现在干什么都百无禁忌,“靠左边的门,太太。”

      “也许伯爵没有叫我去,”皮埃尔走到楼梯口说,“我还是回自己屋里去吧。”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站住,等着和皮埃尔一起走。

      “啊,我的朋友,”她像早晨对儿子那样摸摸皮埃尔的手,“不瞒您说,我也不比您好受,但您要像个男子汉。”

      “我一定要去吗?”皮埃尔问,从眼镜上方亲切地望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

      “啊,我的朋友,把人家对您的一切不公平都忘掉吧,要明白,他是您的父亲……说不定就要去世了,”她说着叹了一口气,“我一向像疼自己儿子那样疼您。您要相信我,皮埃尔。我不会忘记您的利益的。”

      皮埃尔什么也不明白,他只清楚地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顺从地跟着推门进去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

      这道门通向后面的穿堂。公爵小姐的老仆人坐在角落里织袜子。皮埃尔从没到过这里,甚至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地方。一个使女用盘子托着水瓶从后面走来。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向她(她叫她好姑娘)询问公爵小姐们的健康,又领着皮埃尔沿石廊往前走。石廊左边的第一道门通公爵小姐们的卧室。托水瓶的使女匆忙中(这时整座房子里一片忙乱)没把门关上。皮埃尔和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经过那里,不由得往屋里望了一眼,但见大公爵小姐和华西里公爵正凑在一起谈话。华西里公爵一看见有人走过,不耐烦地往椅背上一靠,大公爵小姐跳起来,忘乎所以,使劲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公爵小姐这个举动和她平时的镇定自若大不相同,华西里公爵的恐惧神色同他平日的傲慢态度也很不相称,以致皮埃尔不由得停住脚步,用询问的目光从眼镜上方望望他的指导人。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没有现出丝毫惊奇的表情,只微微一笑,叹了一口气,仿佛表示这一切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我的朋友,我会保护您的利益的。”她用这话回答他的目光,更快地沿石廊走去。

      皮埃尔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更不明白保护您的利益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一切都理应如此。他们穿过石廊来到昏暗的大厅,大厅通伯爵的会客室。这是皮埃尔一进大门就熟悉的那种阴森而华丽的房间。但这个房间当中放着一个空澡盆,地毯上都是水。一个男仆和拿香炉的教堂职员踮着脚尖向他们走来,却没理会他们。他们走进皮埃尔所熟悉的会客室,里面有两扇意大利式窗子通向花房,室内有叶卡德琳娜的巨大半身塑像和全身画像。会客室里还是那些人,几乎都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正在交头接耳谈着话。大家都住了口,回头望望从门外进来的眼睛哭肿、脸色苍白的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和低下头顺从地跟在她后面的又高又胖的皮埃尔。

      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的脸色表示已到了紧要关头。她摆出彼得堡能干女人的架势,拉着皮埃尔,比早晨更大胆地走进屋子。她认为,她带着弥留的人很想见到的人一定会被接见。她迅速地扫了一眼屋里所有的人,发现伯爵的忏悔神父。她没有鞠躬,却突然缩着身子,用急促的碎步走到神父面前,恭恭敬敬地先后接受了两位神父的祝福。

      “赞美上帝,您赶到了,”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对神父说,“我们做亲戚的都很担心。您瞧,这位年轻人就是伯爵的儿子,”她低声添加说,“这种时刻真不好受!”

      她说完这话,走到医生跟前。

      “亲爱的医生,”她对医生说,“这位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还有希望吗?”

      医生没作声,迅速地抬起眼睛,耸耸肩膀。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也同样耸耸肩膀,抬起几乎闭着的眼睛,叹了一口气,离开医生向皮埃尔走去。她对皮埃尔说话,语气格外恭敬、温柔和感伤。

      “你要相信上帝的仁慈!”她对皮埃尔说,指指沙发要他坐在这里等她,自己则悄悄地向众目睽睽的门口走去。门咯吱响了一声,她就消失在门里了。

      皮埃尔决心绝对服从他的指导人,向她指定的沙发走去。等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一走,他发现屋子里人人的目光都好奇而同情地集中在他身上。他发现大家都在窃窃私议,眼睛盯住他,露出惊惶失措甚至谄媚讨好的神色。大家向他表示的敬意都是空前的:一位正在跟神父谈话的陌生太太从座位上站起来给他让坐;一位副官捡起皮埃尔掉下的手套递给他;当他走过的时候,医生们都彬彬有礼地停止说话,闪到一旁给他让路。皮埃尔想换一个座位,免得给那位太太添麻烦,他想自己捡起手套,走过并未挡他路的医生面前;但他忽然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因为今晚他要履行一种大家所期待的可怕仪式,因此接受大家的效劳是应该的。他默默地从副官手里接过手套,坐到那位太太让出的位子上,把一双大手对称地放在膝盖上,摆出像埃及雕像那样天真的姿势。他心里认定,这一切都理应如此,而且为了不出丑,不闹笑话,今晚他不应当随便行动,必须绝对服从指导他的人的意志。

      不到两分钟,华西里公爵穿着长袍,胸前挂着三枚星章,昂首阔步地走进来。他从早晨起似乎又瘦了些;当他环顾房间,看见皮埃尔的时候,眼睛睁得比平时更大。他走到皮埃尔面前,握住他的手(以前他从没这样做过),把它往下拉,仿佛要试试这只手长得结实不结实。

      “勇敢点,勇敢点,我的朋友。他吩咐要看您,这很好……”华西里公爵说着想走开去。

      但皮埃尔觉得有必要问一下:

      “病情怎么样……”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叫垂危的人伯爵是否妥当,叫他父亲又觉得不好意思。

      “半小时前他又发过病了。又发过病了。勇敢点,我的朋友……”

      皮埃尔头脑里一片混乱,弄不懂“发病”究竟指什么。他茫然地望望华西里公爵,后来才明白“发病”是指病情危急。华西里公爵一边走一边对劳兰医生说了几句话,然后踮着脚尖走进病房。他不会踮着脚尖走路,整个身子都笨拙地跳动着。大公爵小姐跟在他后面,然后,神父、教堂职员和仆人也走了进去。从门里传出移动东西的声音。最后,德鲁别茨基公爵夫人脸色苍白,带着认真履行职责的恣态跑出来,碰碰皮埃尔的手臂说:

      “上帝无限仁慈。终敷礼马上要开始了。来吧。”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