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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柯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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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依云指着假山后的明德楼,说书人一样把话摊开,“那里是情侣的生产基地,在每一个银欲起伏的饭后,教导主任都有所收获。”
她眼睛转了下,又补充道:“还抓过几对师生恋,范维君和他的前妻就在那里被抓过。”
范维君是高一年级组的一个生物老师,戴眼镜,穿皮夹克,上课上到兴头时会露出那排黄色牙齿。那是岁月的蹉跎,是长年累月的烟酒共眠的见证,还可能是一段枯萎的禁忌爱情的售后服务。
柯梦看了眼明德楼,照样是红白配色,白色屈尊给红色作衬,斜阳笼罩下像恐怖游戏里的背景图,和许许多多的其他教学楼没什么不同。要说有什么值得一代又一代的鸳鸯趋之若鹜的,只能是偏僻的地理位置和极低的人口密度。
乔木的阴翳,绽放的欧石楠。明德楼渲染出隐秘的的暗粉色气息,像短暂地与学校隔绝的伊甸园,巨蛇喷吐着危险的信子,苹果坠落。
巧合就是在这样平常的时刻,在那或明或暗的光影之间,在红与白,日与月的模糊线上,忽地溜出来的。
高大的榕树下,一男一女紧紧地缠抱在一起,两道修长的影子斜斜地打在红白墙上。男生突然弯下腰,像一只觅食的野鹿,他一冲前,两个人就这样亲吻起来。
“我日,真能被我遇上。”卫依云翻了两下白眼,想吐,吐不出来。柯梦抽出手拍她的背,故意气她,“吐吧,不用你拖地!”
“饭都没吃,我吐空气啊!”卫依云呛回来。
九月份的天空下,她们手臂挽着手臂,衬衫碰着衬衫,汗液通过一只手流淌到另一只手上,亲密得如同连体婴儿。她们顺着人流,慢悠悠晃荡,像两片落叶,一个又一个的人越过她们,争先恐后,跑着,走着,跳着,像坐列车时不断更新的绿化林。
到了食堂,每一个取餐口都衍生出大同小异的人虫,一节一节的肢体扭曲变形,色彩繁复,是新奇的未知物种。那些蠕动的支节里偶尔探出一张张陌生的人脸,然后渐渐模糊,淡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角落里,王老师和徐淼同桌而席,谈笑风生。
“听说徐淼她妈和王莺吃过几次饭了,关系熟络,看来是真的嘛。”卫依云朝那边努嘴,半笑不笑。
“你就是校园百晓生吧。”柯梦敷衍道。
“你不知道,对于她们我总是毛骨悚然,感觉她们在一脸享受地讨论怎么把我们吃了。”卫依云取过餐盘,夸张地张着嘴。
“你也不知道,你是被害妄想症十佳青年啊!”
她们找到了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于是一齐坐下。
对面的陈亦临瞥了柯梦一眼,等到柯梦看回去的时候,陈亦临已经转了头,和身边的人讲话。
卫依云用手肘拱拱柯梦,凑到她耳边,鬼笑,“怎么眉来眼去的,他暗恋你啊?”
“那你还暗恋我呢。”
她们不说话了。
陈亦临吃好饭,走了,走之前又看柯梦一眼。
卫依云把头靠在柯梦的肩上,拿起纸擦嘴,望着陈亦临越来越远的背影,轻飘飘道:“可是,暗恋是什么呢。如果说,暗恋是塞林格那样,想伸手又收回来,是把自己藏在窗帘里却要别人找到,是沉默,是怜悯,那我就是暗恋了,我对所有人都暗恋。”
柯梦摸摸她的额头,说道:“我也暗恋你。”
她们同时收拾餐桌,肩膀靠着肩膀,无言地走在一起。
准确来说,陈亦临早已不是暗恋柯梦,是明恋。
几乎每个周六的课后,他们都会约在会员制书店或者某家咖啡店,至于在哪一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是在包厢内。
“这样总是更令人安心。”陈亦临对她说。
她无从知晓他的这份警惕感从何而来,因为他几乎不与她谈论他的家庭。但是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能从他一件又一件的古驰上看出他的富裕家境。
他的头发有些长,是那种若非成绩不错,老师一定会勒令他剪短的长度。他的长相也不错,鼻子俊俏,不笑时流露出忧郁气质。
有一天,他在阒静的校图书馆问她,“如果我说我爱你的话,你会喜欢我吗?”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他,又低下头看起报纸。
“事实上,你可以选择不说。”
“但我说了。”
这就是这段关系的起因,无聊至极。
书店开在商业圈里,五楼,从落地窗里往下看,能俯瞰错综复杂的交通线。再远点的地方,崭新的高楼大厦巨石阵一样摆开,南边一圈是农村的自建别墅,红盖白墙,历史斑驳,走的西洋风。北边施工墙上照贴着城市海报:“自由新风,共建和谐江城。”
他向来喜欢读诗,北岛,莎士比亚,辛波斯卡,爱伦坡,谷川俊太郎,样样都读。柯梦挖苦他:“你喜欢诗的什么?”
他思索片刻,认真回答:“喜欢读不懂。喜欢误解。”
柯梦还想再说什么,他的手机响了。
那时他露出的无措和不安,像手机屏幕闪烁的光一样刺眼。
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柯梦一直呆到书店临近关门,作业都写得差不多。店里空荡荡,灯关了一大半,黑黢黢的书柜森然地林立,两个店员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她。
第二天清早,陈亦临发来消息说,对不起,昨天有事。
过了几分钟,岑洛辰发来一张图片,是染血的床单。
她盯着图片几秒钟,摔了手机,奔到卫生间吐。
吃完午饭,话剧社要求集合,连体婴儿不得已面临分别。
高二(17)班的教室里,灯火通明,一张张青春的脸庞被同样青春的手托着。淡妆的社长支在讲台上,秀眉蹙着,“所以就分成两组,一组演《哈姆雷特》,一组演《恋爱的犀牛》,到时候谁能上就看命了。”
台下一双双眼睛交锋,像要表演免费的烟花爆竹。
“你选哪个?”班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报了话剧社。同一个班的人遇到一个陌生环境从而相聚而坐,合情合理。
陈亦临就坐在柯梦旁边,侧着头问她。
柯梦像是没有听见,他看着她的眼睛,被她那直直的冷意吓了一跳。
后勤开始发放意愿调查,柯梦在纸上写下:《恋爱的犀牛》,明明。
几乎同时,陈亦临写下:《恋爱的犀牛》,马路。
一个女生姗姗来迟,站在门口低声道歉,教室里的人看过去,一些人漠不关心,一些人喜闻乐见。社长面色不虞,让她确保下次不再迟到。女生连声应下,拉起讪笑。柯梦这时认出她了,就是饭前在明德楼前被她撞见的那对情侣中的女方。
她匆匆找了个座位坐下。
社长走到她座位前,细长的手指敲起桌面,她掂了掂手里的意愿纸,风一样地看一遍,笑说:“如莓,你的意愿是什么?”
如莓说,都行,就反串吧,男生比较少嘛。
显然,社长满意她的这种柔韧性,她脸色渐好,喜色难掩,像重拾旧威的奸臣,发号施令一样地,“那么,你就做《犀牛》里的牙刷吧。”
柯梦以为事情要这样草率地定下了。
没成想,第二天,社长又召集起大家,说是要试戏。
当天,陈亦临看起来有些紧张,两只手一直在洗牌,等到社长叫他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洗了十八次牌了。
柯梦按住他的手,对他说,“怎么夸张怎么来,你想想卫依云怎么讲话,就会演了。”
他眼睛亮起来,对她道声谢。又把那副扑克叠起来,送到她手心。
她玩起手里这副花色诡异的扑克,淡淡的香气散开,像一片盛开的野菊。她望了望外面,青天透亮,灿烂得很。
扑克掉了一张,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柯梦伸出手,想要捡起来。那扑克却像在和她怄气,又像舍不得大理石的触碰,吸在地上,不肯起身。她深呼一口气,张开手指,将它扣在手指之间,巧力屡施,终于捞了起来。
一只穿着滑稽的小丑睁着巨大的血眼,阴测测地咧开嘴。那双眼睛太空洞,是真正的虚无主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