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逐日》行苇

8、公子世无双（1）

　　夏州阳城，孔雀山庄。
　　“庄主，二爷的病像是又重了。”管家萧开文说道。
　　前面的门廊下，一个瘦长的人影矗立在阴影里，半晌，方淡淡道：“天还没亮呢？”
　　萧开文怔了怔，这天还兀自黑着，破晓的冲天日光怕还是有一阵子，萧玉麒一向目力甚好，怎会不知天还没亮呢？疑惑中，他又犹豫道：“二爷他……”
　　门廊下的人影丝毫不动，晨暮之色笼罩在他身上，显得面容模糊不清，突然不耐烦地低吼道：“知道了，天天就是这些消息，没点儿新鲜的。”
　　说完这两句，萧玉麒剧烈耸动的喉头还在阴影下起伏不定，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略沉了几口气，自廊下阴影中走出来，板着的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中还带着烦躁的神色，口气平静了下来：“老规矩，请孔大夫吧。”
　　“是。”萧开文恭恭敬敬躬首行了一礼，嘴里答应着。其实他何尝不明白，每次二爷萧玉麟病重了，总是请孔飞声大夫来。但他习惯了请示，这是老庄主执掌家门的时候养下的毛病，总也改不了。虽然老是惹得萧玉麒烦，萧开文却坚持事无巨细，必然请示。
　　脚还没迈出院门，就听得庄主萧玉麒在身后问道：“玉麟他又怎么了？”
　　“大概近来天气太热，再者，大约还是跟二夫人怄了气，”萧开文又补充道，“听他们院里的大丫头说，厉夫人昨天闹着要回娘家。”
　　“嗯，知道了。”不用想也知道，萧玉麒的眉头又深深皱了起来。
　　他整了整衣襟，方迈开步子道：“我去看看。”声音有些嘶哑，应和着门外吹来的晨风，透着一丝寒气。
　　萧开文紧跟其后，快速说道：“庄主还请先不要去。”
　　萧玉麒的步子顿住了，他略微回了回头，道：“为何？”
　　“三公子就要到了，刚刚有下人送信来。”
　　“怎么？历瑾就要到了？”萧玉麒的声音提高些许，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一下转回身来，眼神切切地盯着萧开文。
　　萧开文仍是不温不火，垂首答道：“再有大约半个时辰，就接回来了。公子连咱自家的驿站客舍都没停留过，一路快马加鞭，即刻就到。”
　　不等听完，萧玉麒就撩起衣袍前襟，以极轻快的身手闪出了院门。
　　远远的，一列马队停了下来。为首一人翻身下马，便有小厮过去跟前将马牵去马厩，这高大的男子踏进大门，径直往前厅大步走来，显见对这建筑布局极是熟悉。尽管全身都罩在及踝的深衣里，仍然可以看出合身的剪裁束出了他高直的身形和一双修长健壮的腿。剑眉斜上鬓角，一双凤目微狭，浅色眼珠冷若寒冰，鼻子高挺嘴唇紧抿。面上没有表情，波澜不惊。
　　他的步伐很急，但身上散发着凛冽又从容的气场。面色过于冷淡，威严得有些令人畏惧。
　　无数门人仆从聚集在庭院里，无比倾慕地看着这位难得回家的主子。他的背影并不特别宽阔，同元州草原上的蒙古骑士不能相比，却挺拔如松柏，与有力的臂膀尤为相称。披在肩背处的头发拂着飘飞的衣袂，两种不同的颜色无比和谐地融到一起。一片流光溢彩，一帘深邃厚重，衬得身板愈发挺拔。
　　“这就是咱们孔雀山庄的玄山君吗？”一名年轻弟子眼神尤自追随着，无限神往。
　　一个年长些的弟子道：“不错，这就是我们庄主的三公子。说起来我自入门便未见过这位玄山君，那时他已拜在蜀山门下，甚少回来。今天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果真气度不凡，是十分出众的人物，能见一眼何其有幸。”
　　“以往即便偶尔回来，我等也见不上一面。玄山君素来性子冷淡，不喜被人打扰，谁还敢去他面前晃悠？那双眼睛冷冰冰的，看人一眼就冻得不行，又从没见他笑过。”又一名弟子道。
　　“玄山君此前一直执掌刑部，或许是案子审多了，见识了太多丑恶疾苦，就不会笑了。”
　　“玄山君的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听说还未娶亲？”有人疑惑道。
　　“想与孔雀山庄结亲的高门显贵自是不少，可据说没有玄山君中意的。他在帝都为官多年，传闻一直不近女色。”
　　一名长得细皮嫩肉的小弟子神情痴迷道：“不近女色？那莫非……近男色？”
　　众人闻言一惊，莫不张口结舌起来，心想如此说来，并非没有可能。
　　半晌，一名资深弟子肃然道：“这是在胡说八道什么？从未有此类逸闻传出。”说罢正色看着细皮嫩肉的小弟子，提醒他道，“注意一下你的言行，妄议可是大罪。若是传到庄主和玄山君耳朵里，你就死定了！玄山君如今回阳城了，虽说现在就挂了个闲职，但他可是圣上钦定的未来大司马，岂是你能在背后胡说的。”
　　众人闻言立时噤声，三三两两散去了。
　　“历瑾！”萧玉麒早已侯在厅内，显然万分高兴。
　　萧历瑾给父亲跪行大礼：“历瑾给父亲请安，父亲可还安好？”
　　“还好还好，你可算是回来了。”萧玉麒亲自扶起儿子。
　　萧开文从旁递过一杯沏得刚好的茶：“公子，喝茶。”
　　萧历瑾接过茶，喝了一口道：“文叔好记性，这茶泡得正是我的口味。”
　　“阿文总是最细心的。虽然你有几年没回来了，但你的饮食起居习惯他可是样样都记得。房间一早就准备好了，还是以前那个样子。”萧玉麒笑着说道，“你舅父他还好吗？上个月有他的信来，说来也是好几年没见了。”
　　萧历瑾道：“舅父一切安好，他也常提起父亲，很是惦记。”
　　“这些年幸得他照拂，这次你能如愿外放回来，也多亏他从中协调。”萧玉麒放下手中的茶杯，“我已着人送去一批礼品，不日便到。你舅父贵为丞相，是见过世面的，但我们这边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了。你母亲虽已故去多年，咱们不能寒了她娘家人的心。”
　　萧历瑾点头称是。
　　萧开文默不作声站到一边，看这对许久未见的父子交流感情。
　　庄主萧玉麒还有两个年纪稍长的儿子，即萧历瑾的两个长兄萧历玮和萧历珊，都在孔雀山庄任职管事。三子萧历瑾此前一直在帝都长安为官，担任刑部尚书，前不久上奏请求外调，回到孔雀山庄所在的夏州。
　　萧历瑾时年还不到三十岁，端帝本有意任他为副相，以他的年纪已算是高不可求了。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却请求辞去官位，回到家乡夏州。
　　朝中各臣本已深以他为忌，生怕他在不久的将来位极人臣，威胁到好不容易才保持的帝都表面稳定平衡的政局。若是能拉拢他到自己这边，自然再好不过。奈何此人性情冷淡，不喜交游，一直保持中立。他甚至与自己的舅舅、当朝丞相夏淳仪保持着平淡的往来，半点不落人话柄。虽不算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收了礼往往很快回赠，不占一点便宜，想要讨好他都不知从何下手。因他尚未娶妻，有些王公贵戚便有意与他联姻，每每刚放了点风声，就被他婉言谢绝，无一成事。要送钱，孔雀山庄不缺钱。要送美人，他一概不要，拒绝次数多了，竟传出他不喜女色的轶闻。此番他主动请辞，群臣一时惶然不已，不知他意欲何为，忍不住揣测纷纷。端帝爱才，自然不会放他离去，最后各方商议的结果是暂派他到夏州任个不受限制的闲职，只待现任夏州大司马告老还乡后他便接任。这位目前尚在任的大司马年事已高，退出也就是这两年的事。群臣都深表赞同，异口同声地帮他说话。这难得一见的一致意见，使端帝欣然采纳臣意，点头应允。
　　大司马为本朝封疆大吏，各州最高领主，行政军权握在一人之手，麾下有枢密使、指挥使为副手，分理政军两个领域的事务。本朝各州大司马本都是世袭大公，然而一百多年前夏州大司马姚氏一族谋反叛乱，九族尽诛。从此以后，夏州大司马一职都由朝廷不定期调任，不再世袭。萧历瑾出身夏州孔雀山庄，为华朝势力最为强大的门派之一，若他将来出任夏州大司马，对孔雀山庄而言不啻如虎添翼。
　　萧玉麒看着儿子，眼睛里都是笑意。
　　萧历瑾道：“大哥二哥怎么样？庄内事务繁忙，他们肯定操了不少心。还有二叔，他还好吗？”
　　“都好都好，一切都好。”萧玉麒说着眼神有些暗淡，“你二叔你也知道的，身子一向不好。尤其是这两天，大约是受不住这苦夏闷热，病得有些狠。已经请了大夫，此时正在诊治。”
　　说到此处，萧玉麒忽对管家萧开文道：“你去备点热茶来，凉了，不合口。”说着使了个眼色，萧开文会意，退下准备去了。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环佩叮当，一个紫衣少女端着茶盘来到厅中，屈膝行礼道：“灵犀见过师父，见过玄山君。”
　　这少女长相娇艳，眉眼间颇招摇。端着托盘一边倒茶，一边偷眼瞄萧历瑾，神态竟有些羞怯，耳根已是微红。
　　萧历瑾视若无睹，心知又是他父亲搞的什么把戏。
　　果然，上完茶了灵犀姑娘也不走，侍立一旁，双目含情，好一副含羞带怯的动人模样。
　　萧玉麒咳了一声道：“历瑾，这是我座下的弟子，天山掌门郑广成的千金，闺名灵犀。以前你也见过几次，那时她年岁尚小，大约你也不曾留意。”说罢呵呵笑了几声，显得有些刻意。
　　萧历瑾“嗯”了一声，不再搭话。郑灵犀满面的喜色顿时有些僵住，双眼仍殷切地看着萧历瑾。
　　萧玉麒只得对郑灵犀道：“你先下去吧。”她虽心有不甘，也只得退下。
　　待她出去，萧玉麒先看了看儿子的脸色，方道：“灵犀在孔雀山庄学艺也有些年了，早已对你芳心暗许。前些年你不在家中，我知你未注意过她，也不想胡乱为你做主，是以不曾跟你提过。”他端起茶杯吹了吹，“如今你回来了，不妨考虑一下。天山派也是名门大派，出身是不错的。长相嘛，方才你也见过了，很是出色，修行这些年来，依我所见，资质亦可。她是家中独女，自小宠大的，性格不免骄矜了些，也属正常。郑掌门对你也很中意，若你觉得不错……”
　　萧历瑾抬眼看着他父亲：“历瑾不愿意。”
　　萧玉麒有些急了：“你独身多年，难道就不想有个人陪伴在身边？”
　　“父亲，我尚无心仪之人。”萧历瑾回答得干脆。
　　“那何等样的女子，才合你的心意？”萧玉麒问道，“以你的年纪，早该娶亲了。以往你在帝都，我管不到你。如今回来了，还是早些定下的好。”
　　“我并无此心思。”萧历瑾淡淡道。
　　萧玉麒呵呵一笑：“哪用你自己操心，我自然为你办妥。天山派的千金你觉得不合适，无妨，咱们可以多相看相看，总有合适的。你看，这里是好几位武林中大门派掌门千金的画像，你且看看。”他说着示意，封开文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厮赶紧捧上数卷画轴，就要一幅幅展开给萧历瑾看。
　　“不必。”萧历瑾挥手制止，“眼下我不想考虑婚事。”
　　萧开文正要展开画轴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萧玉麒不紧不慢道：“历瑾，你的兄长们在你这样的年纪，都已经有了孩子了。你舅舅与我提过多次，帝都不少高官显贵都曾属意你，你却从不接受。帝都那些人家我都不大了解，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劝你接受。”说着话锋一转，“可你早已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一直拖着总是不妥，也叫别人无端猜测，多了好些流言。”
　　萧历瑾不语。
　　“送这些画像来的门派，都是在江湖上数得着的，你都看看，指不定就有中意的。”萧玉麒给儿子看了下儿子的脸色，接着说道，“蜀山的乔松溪掌门也遣人送了画像来。乔掌门是你的师父，一向很器重你。若是成了亲家，自然再好不过。乔掌门的千金我见过，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父亲，我方才已经说过，尚无此打算。”萧历瑾回绝道，“我的两位兄长都有所出，孔雀山庄何须担心没有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