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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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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北京开启了“天际线”活动,大厦上的招牌统统被拆下。那天,缺了路标,大家在错综复杂的高架桥上似乎全都绕晕了,所有的人都迟到了。
梁青呼哧带喘地赶到时,其他人的外套也都还没捂热乎。她第一次来朝阳医院,也是第一次到医院参加遗体告别式。与她设想的肃穆和悲痛不同,竟然有点闹哄哄的感觉。有个主持人拿着话筒在按部就班地安排,破音响时不时的嘶啦声回荡在小小的厅内。梁青还没从着急的喘息中平付过来,自己巨大的呼吸声和周围嘈杂的声音混作一团,配着她仿若地震般的心跳声,让她突然心烦意乱起来。
2008年也是闹哄哄的,那年梁青领着侄女的手在熟悉的街上走得有点儿无助。早上她姐发信息给她要加班,让她帮忙接送女儿上下钢琴课。本来这事也不麻烦,没有多远的路,但那天她们上地铁的时候还好好的,下了地铁上来才发现路全封了,这才反应过来今天奥运会开幕。教室就在马路斜对角,因为这封条却像在西天那么远。
横竖绕到了教室,已经迟到20分钟。又急又热,梁青和侄女都累得上衣湿了一大片,俩人正不约而同地呼扇着上衣喘气,一抬头看见教室那头儿的老师正加紧两步走过来,说:“热坏了吧?”然后仔细看了梁青几秒钟,又加了句:“早知道今天就取消了,没想路上封成了这样。”说话的功夫,侄女气喘顺了,熟门熟路地自己往琴上跑了,留下梁青一个人反而有点儿局促,她两颊的潮红还没褪去,红得层层叠叠。那老师笑了,眼睛弯弯的,也没说话,就等着她。梁青这才愣愣地接了句说:“我是她小姑”,说完又懊恼,怎么这么没头没脑的,赶紧又说:“我叫梁青”。老师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也介绍道:“我姓陈,陈珊”。说完她回头看了下班里的三个小孩,又嘱咐了一句:“天怪热的,你要不坐在这里等吧,好几架空着的琴,你要是觉得无聊就自己摆弄一下。”说完就走回去开始上课了。
这下没人盯着她了,梁青这口气才终于喘顺。她从来没学过乐器,有点好奇,坐在那里也抬头听起了老师讲课。陈珊看着三十上下,比她高些,但因为痩倒不让人觉得魁梧。她说话慢悠悠的,嘴角一直挂着笑。梁青觉得她的声音有点低沉,但温柔,慢慢就听得入神了。没过多久小孩子们开始各自练习起来,梁青看着眼前的琴也觉得手痒,忍不住摁了一个键,结果这琴比想象的声音大,吓了她一跳,抬头正想环顾,才发现陈珊正站在她身后看着,眼睛弯了起来。她张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颇有些窘,只说:“我从来没学过乐器”。陈珊依旧笑着,道:“看得出来。”顿顿又问:“喜欢听么?”梁青想了想,说:“说不上,不过喜欢听大提琴。”陈珊听了,弯着的眼睛睁大了些,点点头说:“我以前也爱听,有孩子之后听得少了。”梁青听得有些恍惚,只想:这老师看着挺年轻,竟有了孩子。便礼貌地问下去:“孩子多大了?”“四岁,”陈珊挑挑眉毛,“烦得很。”说完一笑,转身开始指导起了学生。
梁青不敢再碰琴,干巴巴地在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倒也不觉得难熬。下课后梁青正要带着侄女走,一转头,目光正撞上了陈珊,陈珊笑了,问:“家远么?”梁青摇摇头。陈珊又问:“下次还是你来么?”梁青说:“应该不是了。”突然又没来由地问:“你们有给成人的课么?”陈珊有点儿惊讶,说:“有呀,你去问问前台,”说完歪起了头,又问:“不是喜欢大提琴么?”梁青被这一说,又有点儿窘,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笑,陈珊也笑,摆摆手,走了。
那天晚上梁青在姐姐家看了奥运会开幕,晚上做梦,梦见开幕式上弹琴的不是郎朗而是陈珊,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裙,一直在笑。
那年梁青大四,开始忙论文找工作,焦头烂额,一时兴起问的钢琴课也马上没了下文。转过年来好容易找了份稍满意的工作,又开始四脚朝天地开会加班,看房搬家。一直到09年底,一切慢慢走上了正轨,梁青才开始觉得轻松了些。她姐看她没那么忙了,又打电话让她周六带女儿去上钢琴课。梁青一想到周末要早起,刚想推脱,突然想起了陈珊,便随口问了句:还是陈老师教么?问完又觉得这个问题太古怪,忙又加了句:行吧,请吃饭。她姐笑了,说:“请三顿,满意了?”梁青笑笑压下电话,突然想起以前那个梦,陈珊穿着白裙子在开幕式上弹琴。
周六她又带着侄女走在那条街上,有点儿恍惚,怎么一下过去一年多了?上了楼发现学校都有点变样了,仿佛装修过。教室里的老师背对着她,长发盘在头顶,她正回忆着陈珊的背影是不是长这样,侄女便大叫了一声:“陈老师好”,梁青又突然觉得记忆里的陈珊清晰了些。老师回过头,跟侄女打了声招呼,抬头看见梁青,愣了一下神,眯眼打量了她片刻,才说,“是你呀”。梁青有些意外,问:“你还记得我?”陈珊也笑了,调侃道:“是啊,问我有没有钢琴课,然后再也没来过。”梁青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脸,解释道:“那会儿在找工作,后来越来越忙,就…… ”陈珊站在那儿等她,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下半句了,便说:“我周三晚上八点有个成人课,还是这儿,要不要来听听看?”梁青一愣,但又马上接道:“行。”说完了自己也有点儿吃惊:这次倒是干脆。陈珊打量了梁青两眼 ,然后笑了,只说:“那周三见。”
工作之余,梁青就只想在家休息,大部分人的邀约她都找各种理由拒绝,然而周三那天她真的来了,还在短短的两小时间回家换了身衣服。她对钢琴没什么情节,但有陈珊和钢琴声的教室,让她觉得很放松。很放松,没有一点焦虑。
后来梁青每周都去,去了一年多,学会弹了十几首曲子。
那天陈珊下课前来找梁青,问:“晚上想一起吃饭么?”。梁青被这突然的邀约问愣了,问:“不用回家么?”陈珊赶忙解释:“我爱人带女儿去天津玩儿了,我累了,不想去,也不想做饭……你吃辣么?”梁青点点头,说:“只吃辣。”陈珊笑了,说:“行,那我带你去一家店。”
下课后陈珊和她并排走进电梯里,陈珊按了地下一层的按钮。她每次都是开车来的,而陈珊都是坐地铁来,从来没有进过大楼的地库。这是第一次来到大楼的地下,明明是每周都来的地方,竟有一点陌生和新奇。
地库里有些暗,灰尘和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梁青跟在陈珊背后,看她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平时也老见着这款车,没多看过一眼,但随着陈珊打开了车门,又觉得这车倒也蛮好看。陈珊从驾驶座伸手把副驾上的杂志、包装袋随手扔到了后座,笑道:“平时这车就我开,东西都乱放,别介意。”
车在路上,梁青打量着陈珊的手,这双弹琴的手,握方向盘也很漂亮。梁青喜欢坐车,一路不发一语,陈珊也不问她,她把头靠在玻璃上,看街上的霓虹灯。她平时也不是那么沉默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被五彩的灯光吸进去了一样,就这么一直盯着。
到店,陈珊坐下就开始点菜,偶尔抬头问一下梁青点这个好不好,那个吃不吃。梁青就一路说好、吃。梁青向来不会点菜,每次犹犹豫豫,颇要一阵思考,而陈珊倒是省去了她这道烦恼。点完菜陈珊抬头,开口道:“梁……”,她想叫她名字,似又觉得都一起吃饭了,该有个更亲切的称呼,便顿了顿,重头来过,“小青。”这时,又突然自己哈哈地笑了起来:“怎么跟演白蛇传似的”。梁青也笑了,说:“那我可愿意了,小时候我总披着床单演白蛇传。” “我读书的时候也老看那个电视剧,当时也挺奇怪的,总是替小青觉得不值。”梁青看了她两眼,道:“我也是。付出了这么多,好像什么都不是她的。”“我们就是瞎操心吧,人家最后也成仙了。”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菜上了,两个人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珊问她工作生活,梁青停著想了一下,好像也有无数细碎的进展与烦恼,此时又觉得没什么值得讲来下饭的,只好说:“还好”。陈珊笑了,问:“这么乏善可陈么?”梁青便又补充:“可能最有意思的事就是跟你弹琴了吧,但这些你都知道。”陈珊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像也是。我现在最有意思的事情也是来这里教琴。” 梁青听了,颇觉得升起了一点亲密,突然问道:“你是哪里人呀?”陈珊有点讶异,随即又笑着答道:“北京人呀”。梁青说:“我感觉也像,但你说话没有一点口音”。陈珊说:“是呀,我的父母都说一口京片子,我偏不喜欢,平时也不说,就说普通话。”说完又补道:“三甲!”两个人都笑,梁青又问:“人家不是北京人的都学着说,你怎么偏不说?” 陈珊想了想,说:“好像从小就不太喜欢,觉得听着……”“听着怎么?” “没溜儿!” 两人哈哈大笑。
饭毕,陈珊执意开车送梁青回家。路程不远,偏有点堵,车上本来一直沉默,陈珊突然问:“你有结婚的打算么?”梁青一愣,也问:“怎么突然这么问”。陈珊想了几秒,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梁青沉默了。
她大三时交了一个男朋友,一直到今天。那个男生和梁青同班,似乎一直很喜欢她,每天跟她去图书馆,陪她打热水,在路上就和他讲宿舍的趣事、学生会的八卦,梁青就听着,有时发笑,搭上几句话,觉得这种感觉也不坏。半年后男生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她好像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绝,就点头了。他对她一直很好,什么都帮衬着她,说什么也会不敷衍地听着。就这么过了这几年,梁青也没动过分手的心思——对这段关系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照理说这样体贴的感情也该到了结婚的时候,有人陪伴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
“小青?”陈珊终于又打破了沉默。
“没有。”梁青赶紧回答。
到家后她掏出了手机,给男朋友发起了信息,没聊两句就直奔主题——我们分手吧。
“好像是缺点理由,但一旦提了,又觉得也没有理由再回头了。”梁青两个月后和陈珊说。那次后,她们开始时而不时地一起吃饭。
陈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附和道:“我也要离婚了”。
梁青吃惊地抬起头,直问原因。这是陈珊第一次提起自己的爱人,看样子也是最后一次了。
陈珊笑笑,说:“钱。”
梁青又是一愣,重复道:“钱?”
陈珊挑挑眉,说道:“去年我发现他一直在偷偷赌博,但手气很好,一直在赢。今年开始输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梁青问:“你说是毒--瘾可怕还是赌瘾可怕?”
“赌瘾”,陈珊答,没有一秒的犹豫,“吸--毒的人想吸--毒的时候,大脑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赌徒随时都清醒,但还是想赌。”
梁青想了想,点点头道:“有道理。”
梁青本以为陈珊的生活将因此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变成一笔算不清的烂账,结果一切反倒静悄悄地结束了。
陈珊的丈夫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和陈珊匆忙离了婚后,突然有一天,办公室桌子空了,家里属于他的东西倒没带走多少,陈珊打电话给婆婆,才发现连亲妈也不知道儿子在哪儿。也或者知道,但她也不想问了。
“后来发现,生命中少了一个朝夕相处人,竟然也没太大变化。”陈珊道,笑了下,“上班、下班、照顾小孩、生活。”
“但是不是变累了?”
陈珊想了一会儿,说:“也没有”。顿了顿又补充:“我妈倒是更累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梁青不再去上钢琴课了,陈珊晚课也都调成了早课,专门给大学生和全职主妇上,时上时停。
“现在我都看心情,大学毕业后好像第一次又能任性一把。以前一家三口挺幸福的,看孩子极用心,现在……也到了狗都嫌的年纪,有时候……”陈珊顿了顿,凑近梁青神秘兮兮地说:“想把孩子扔到街上算了,谁捡到算谁的。”
梁青小声地笑了,问:“说这么小声怕谁听见吗?”
陈珊更小说地回答:“老天爷!”
两个笑作一团。
陈珊离婚后的两年是在梁青的记忆里,似乎过得极其缓慢。
平时早出晚归,闲来就约陈珊出去,四处走走,把两个人咯咯嘎嘎的笑声撒一路。有时啥也不干,就坐一下午,面对面喝甜水,陈珊说话,她笑。偶尔带着陈珊的女儿一起逛公园、动物园……逛游客才去的景点。有时候梁青暗暗惊奇,在这儿活了20年,竟然哪儿也没去过。
这种日子过久了,仿佛生活的节奏已经写好了,滴滴答答地往前走,没有一点波澜。梁青也曾经渴望跌宕,以为走上社会后要轰轰烈烈地闯荡,现在却觉得这种闲适也不坏,仿佛套着游泳圈在海面上,不用动,温柔的波浪就这么推着你缓缓移动,仿佛走了很远,又其实还在原地。可那又怎样呢?很舒服。
这天梁青下班,下楼看见了陈珊在一层楼道里站着,看见她就冲她笑。
“怎么跑这儿来了?”梁青有点惊讶,她从来没来过她公司。
“来看看你。” 陈珊说,笑着看她,看了好几秒,眼里闪着光。
梁青心突然一揪,有点慌,忙问:“怎么了么?”
“没事,”陈珊说,“一起吃饭么?”
第一次,梁青并不是那么想去,但条件反射似的点了点头。
走在路上,陈珊只提了句,“最近有个男孩追我。”
梁青便停下了。
陈珊也停下了。
梁青低着头,顿了几秒,又抬起头,皱皱眉问:“男孩?”
“是,比我小几岁。”陈珊说。
梁青又顿了几秒,脚步再次迈开。陈珊也跟了上来,继续道:“好久没这种感觉了,跟大学生似的。”
“什么感觉?”
陈珊想了一会儿,说:“青涩,”又说,“他好像没怎么谈过恋爱。”
梁青想了想,问:“你会结婚吗?”
陈珊笑了,答道:“这问得也太远了。”
但两个人都沉默了。陈珊接着说了下去:“其实我挺享受一个人的,但……”
梁青直勾勾地看着她。陈珊继续说道:“但我不可能永远一个人。”
说完,陈珊也看着她,眼睛还是亮亮的。梁青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似有似无地迎合道:“的确”。
三个月后,梁青开始接到猎头电话。她又开始投简历了,在这儿工作好几年了,似乎也该换个地方了。
去了几个面试,一切谈妥,梁青开始收拾东西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也没太有实感。她打了个电话给陈珊,告诉她自己马上要去上海工作了。
陈珊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梁青说:“在一个城市生活20几年了,真是有点腻了啊……”
陈珊道:“确实。”
两边都沉默了。
梁青又说:“会经常回来的。”
陈珊只说:“蛮好。”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好。说完顿了会儿,问:“什么时候出发啊?我送你。”
“下周。”
陈珊举着手机,听到对面长长地吐了一个口气,静了几秒道:“没事……我自己打车去吧。你去送我,再打了退堂鼓。”
陈珊笑了,想了一会儿,挂了。
梁青在上海待了两年,和陈珊见过一次面。
2014年的春天,梁青才从上一季度的四脚朝天的繁忙中歇一口气,陈珊就给她打了电话。
从她离京以来,她俩的联系越发少了。最初还会在微信上聊一聊近况,也无非就是那些——工作忙,上司惹人厌,孩子种种让人担心……陈珊偶尔说说她的小男友,却总是一笔带过。说着说着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只剩下朋友圈聊胜于无的互动。偶尔,梁青想跟她说什么,又不知对话要从何开始去向何方,只好在朋友圈发几张近照,至少不让她绝缘于自己的生活。渐渐地连朋友圈也不发了。
所以接到陈珊的电话,梁青的心猛跳了一下。匆忙接起,连喂了两声,听到对面轻轻笑了一声,叫道:“小青”。梁青心又一跳,突然来了一阵拘谨,竟不知道接什么好。两边都顿了一会儿,陈珊才缓缓问道:“忙吗?”梁青赶忙回:“还好。”又问:“怎么了?”陈珊笑了,说:“下周我去上海,一起吃饭吗?”
两人约去吃火锅,梁青先到,坐在门口等她。远远看到陈珊从外面走过来。她还是那个样子,穿着件黑色的风衣,显得更瘦了。走到眼前,陈珊才看到她,立刻眼睛弯弯地笑了,让梁青想到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看着她笑。梁青一晃神,陈珊便问:“怎么了,认不出我了?”脸上还是挂着笑。梁青有些腼腆地回笑了一下,问:“你怎么来了?” “有些事情来这边办一下,顺便看看你。”说完,陈珊挽着她的胳膊走进了店里。
两人坐下涮火锅,筷子忽上忽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都是乏善可陈的琐碎生活。陈珊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琴是不是都不会弹了?”梁青一愣,抬头张着嘴呆呆地望着陈珊两秒,没言语。陈珊噗嗤笑了,说:“怎么这幅表情?我又不是老师在逼你交作业,别怕。”梁青一窘,说:“太忙了。”陈珊继续笑着,看着她。梁青低头,夹起一片牛肉,放在锅里,就这么夹着,只望着那片肉出神。陈珊又看了她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说:“我可能要结婚了。” 梁青没抬头,但是手却一松,筷子上的肉就这么飘走了,在沸水的漩涡里不知道被卷到了哪里。陈珊看到了,愣了一瞬间,随即收拢表情,等了一会了,不见对面有反应,续道:“他跟我提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妍妍也很喜欢他,他对孩子很有耐心。”妍妍是陈珊的女儿。
梁青深吸了一口气,全是火锅的味道,很辣,咳了两下,忙说:“挺好的,你一个人……也很辛苦。”陈珊笑了,拿起筷子在锅里捞了一会儿,找到了那片失踪不见的肉,隔着桌子夹到了梁青的碗里。梁青拿筷子专注地在碗里戳那片肉,也不吃,只沉默。陈珊望着她,整个店无比嘈杂,但她似乎只能听到了面前的火锅沸腾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悠悠地问:“小青,你多久没交男朋友了?” 梁青被问愣了,抬头看着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倒笑了,像自嘲:“竟然久到数不清了呢。”陈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那天分别时,梁青说了几句祝福的话。陈珊听了点点头,笑着看她。梁青刚想道别,陈珊拉住了她的手,使劲地握了两下,叮嘱道:“别太辛苦。”她的大拇指在梁青的手背上轻轻划了几下,又补充道:“早点回去。”梁青刚想说,现在回家也不晚,才意识到她的意思是让她早点回北京。她使劲挤出了一丝笑,突然觉得很疲惫,只说:“等你结婚的时候,记得邀请我去。”陈珊又笑了,不置可否。这才道别,各自走远。
梁青也没有想到,一年后她就搬回北京了。不是因为陈珊结婚,而是因为陈珊病了。
那天陈珊给她打电话,连寒暄都没有了,只说:“小青,回北京吧。”梁青还在想如何接话,陈珊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我很想你”。梁青心里一颤,不知道为什么脚心开始发凉,那凉意又在慢慢往上蔓延。陈珊继而说了最近自己的肾有些问题,但似乎不想多做解释,三言两语带过,末了,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分手了。”梁青还没回过神来,不知先问什么,陈珊就续道:“与我的病无关,只是突然有一天,就……”陈珊没说完,梁青打断:“我过几天就回去。”
三周后,梁青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北京,飞机落地那瞬间,她恍惚觉得这两年就像一场梦,她才离开,就又回来了。仿佛昨天她还坐在陈珊的教室里弹琴,琴声磕磕绊绊的,陈珊在旁边听着,边听边笑,眼睛弯弯的。想到这里,梁青鼻子一酸,赶忙搓了搓。
收拾好自己,梁青马不停蹄去了陈珊的家。这竟然是她第一次来陈珊的家,她自己的也暗自讶异了一下。陈珊的妈妈和女儿都在,她妈妈用一口热情的京片子招待她进来,女孩见到她,大喊着“小青阿姨”,跑着来拦腰抱她。梁青惊讶:“你怎么长这么高了”。说完忍不住笑自己,两年了,她当然会长高了。陈珊看见她,立刻笑了,问:“你是不是第一次来我家?”梁青立刻接道:“我刚刚也在想这个,好像你从来没邀请过我来你家。”说完两个人又都笑了,看着彼此。陈珊气色很好,如果不说,倒看不出她病了,只是她似乎又瘦了。梁青想都没想,立刻抓过来陈珊的胳膊,陈珊吓了一跳,但也任由着她。梁青翻来覆去握了一会儿,轻声说:“真的瘦了。”说完,抬起头,陈珊看她仿佛眼泪都像要掉下来了,明显露出了些惶恐的神色,忙说:“没有,你只是太久没见我了。”梁青不搭话,只是低头继续端详她的胳膊,半晌,才问:“晚上想吃什么?”。
回京后,梁青搬回了父母家住,省去房租,她这几年存了些钱,她默念着数字盘算了一会儿,决定暂时不找工作了。动了这个念头,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这是这些年她第一次真正闲下来,竟然大脑空空,甚至都不知道到底该去想些什么。
她的生活竟规律起来,开始锻炼身体,下厨做饭——这些事她好几年不做了,倒花了些时间才适应起来。剩下的,就是和陈珊在一起。除了陪她去医院,就是在家,一起看电影,做饭。有时候孩子上学了,家里异常安静,两个人就一起喝一壶茶,也不说什么话。沉默的时间要是久了,梁青总要瞥陈珊一眼,然后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这时陈珊就笑,问:“又怕我突然死了?”梁青每次听了就是一脸无措,不知如何回答,憋得脸都红了,陈珊就哈哈大笑。
有时在陈珊家吃饭,梁青的碗里总是放着一个圆头的勺子。第一次在陈珊家吃饭的时候,她的碗里就是这把勺子,勺饼上有个金属的雪宝儿形状,这个勺子的头部是一个完美的圆形——不像大部分勺子那样是椭圆的。梁青吃完饭,忍不住评论道:“这个圆勺子真好。”陈珊伸着脑袋看了一眼,笑道:“前几年给妍妍买的,结果她嫌太大就没用,我就拿来用了,结果特别喜欢。”梁青点点头,颇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这个勺子。从那之后,每次她吃饭,这个勺子一定出现在她的碗里,有时她的碗不一样,有时她的筷子不一样,但这个勺子却一直在。
日子就这么过着,梁青觉得像回到了大学,那时候她每天学习、恋爱,觉得有人陪伴的感觉蛮好,温柔地填补了生活的空白。而现在她常常陪伴陈珊,但那感觉似乎不同,那不是填补,竟变成了重心。有时候她看着她,想到陈珊丈夫刚刚离开的时候,陈珊感叹,生活中少了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真的是这样么?梁青的思绪偶尔飘到这里,但她不想知道任何答案。她头疼欲裂。
2018年的冬天,陈珊因为肾衰竭走了。她死前的两个月,形容已憔悴。梁青几乎每天都做梦,梦到她接到电话,有时候电话里的人说陈珊去世了,有时候电话里的人说陈珊找到了器官捐赠者,她的病要好了。不管接的是哪通电话,每次醒来,她的枕巾都湿了一大片,凉飕飕的。而等到真的接到那通电话的那天,她反而笑了,心下想:怎么又做这梦。
2018年的冬天,北京所有的招牌都拆了,梁青在陈珊略显简陋的葬礼上迟到的——她们一起外出,她从未迟到过。礼堂里的音响放着破碎的哀乐,她断续听到哭声,陈珊的妈妈,她的女儿,那声音仿佛来自天边,很远很远。她跟随着指挥的人鞠了一躬,绕着陈珊走了一圈,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通红,只想:怎么痩成这样了。
她想起几年前,那时陈珊身体还颇有些精神,她们上街上逛了一下午,打了车准备下馆子去吃饭。上了车,梁青似乎给她讲了个才听说的笑话——她已不记得讲了些什么,只记得她讲得磕磕绊绊,结果陈珊却捂着嘴笑个不停,笑完,把捂着嘴的手放下了,碰巧就落到了梁青的手上,也不拿开,极自然地摸起了她的手,在她的食指根部摩挲,顺着她的手指,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细细往上摸,摸了半晌,盯着梁青,问道:“怎么瘦了”,继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极轻柔,只看着她,眼睛似乎闪着光,笑道:“待会儿多吃点儿。”
梁青想着,已出医院,呼吸变成了白色的哈气,她的眼前一片朦胧。
天亮了。
她感觉自己的心越来越重,仿佛有一千斤,从自己的胸膛里跌落了下去,跌到地上,还不停止,一直往下掉,就这么掉到了地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