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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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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曾恭称这女人为“楚先生”。
她走路时像踩着丝绸,轻滑无声。
她在狭小的牢房里,也能进退如风,行止飘逸。
一个颇受尊敬又武功卓绝,说再荒唐的话也能让人相信的女人……
卫无迁大约猜中了她的身份,而且,如果她到了这里,她弟弟也一定就在附近。“你们就是号称‘知有无,决安危’的楚虞觞和楚应决吧?我听说,天下人敢干的事,你们都干过,天下人不敢干的事,你们也干尽了。”
女人展颜一笑,眼角眉梢一时明媚起来,“正是楚某人,一点微名,却也能为卫公子所知,不胜荣幸之至。”
她名叫楚虞觞,她的弟弟名叫楚应决,姐弟两个都是大夫,据说医术之高明实乃天下少有,凡经他们手的病人无不药到病除,又兼神机妙算,能知有无之数,决安危之变,因此一时声名大噪,远播四海。只不过这两人居无定所,一边行医一边漂泊,之前多在南方诸国游历,从未涉足中原地带。卫无迁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令他们突然出现在京城。
不过,他们两人倒真有可能让太监生个儿子。这对姐弟医术绝妙,又通晓各类秘法,诡异种种,高深莫测,他们使得出的手段,大多不是常人所能想到的。
卫无迁不禁忧急万分:“楚先生,冯余年现在和他一帮爪牙,已经把朝廷闹得乌烟瘴气,若他再有了儿子,必定会更加贪婪,子孙延续本为喜事,可这恐怕非天下之福啊。”
楚虞觞秀眉高挑,深望了他一眼,隐然含笑处,有一丝狡黠明暗闪烁,“卫公子当真以为,我能让冯太监有儿子?”
卫无迁一怔,片刻后不禁惊诧道:“莫非你是在诓骗他?”
楚虞殇歪了歪头,一手拨弄着自己的红玉耳坠,但笑不语。
卫无迁盯着她,沉默半响,才低声道:“楚先生可当真胆大,你可知此事若被他发现,就不是一刀断头的事了,多半……”多半要被零切寸割,千刀万剐!
只是后面的话,卫无迁不便多说。
楚虞殇心思玲珑,怎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见她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反而更盛:“这件事,我骗他如何,没骗他又如何?左右他也是快死的人了,卫公子不必多虑……”
听闻此言,卫无迁心中又是一惊,“什么?你说冯余年快要死了?先生可是认真的吗?冯余年还没过四十岁,身子健壮得很,更何况阉人一般活得久……”
楚虞觞伸出三根手指摇了摇,“三个月,最多三个月,皇帝一定要杀他。”
眼下冯余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上对他宠信日隆,十分倚重,怎么舍得杀他?卫无迁心中疑云重重,犹豫问道:“楚先生为何做此推断?”
楚虞觞脸上的表情,好像答案再明显不过一样,“因为皇帝要嫁女儿了呀!你们的羲成公主已经和上泽国大王子貊宗律联姻,貊宗律从北漠赶来京城,他们很快就会完婚的,不是吗?”
地处北方荒漠的蛮族王国——上泽国,是中原王朝——大燕朝唯一真正的对手。大燕朝开国之初,曾与上泽国交战,不仅节节败退,还被上泽国的瀚海铁骑攻破都城,险些就此覆灭。之后两国边境一直未得安宁,烽烟不断,尤其三年前,情势紧张到极点,大战几乎一触即发,国内也人心惶惶,幸好,炎昭帝最终与上泽王达成了和约,两国联姻结盟,将一场血火兵灾消弭于无形。
但是,公主出嫁和太监将死,这两者怎么会扯上关系?简直荒唐不通啊。卫无迁本来以为这对姐弟“神医”是出尘脱俗的世外高人,没想到楚虞觞说话颠三倒四,行事疯疯傻傻,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适从。
卫无迁心中翻江倒海,楚虞觞却毫无察觉,仍旧接着说下去道:“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到京城,便是为了卫公子而来。”
为我而来?卫无迁心头一跳。
“卫公子,一年之前,你还担任监察御史的时候,调查过徐州的荒灾,我说的对不对?你发现造成荒灾的罪魁祸首乃是一种名叫‘白殃’的怪物,还专门写了一本书记录这件事。”她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叠纸卷,摊开给卫无迁看,“卫公子,这可是你写的么?”
卫无迁垂眼一扫,便见开头几个字:“炎昭十八年,我奉命于徐州调查饥荒一事……”
这些字,像一记重锤,将记忆的封门轰然砸开,旧日烟尘,纷纷扬扬,呛得心底酸涩,眼中泪流。曾在徐州经历过的一切,顿时又无比鲜明起来:燃烧的尸山,不死的亡者,长着无数头和脚的怪物……
他一挥手猛地将那叠纸甩开,怒目瞪视着楚虞觞:“你从哪里得来的!”
楚虞觞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火,杏核眼一下子瞪圆了。可她旋即又平静下来,神色如常道:“是从徐州牧那里得来的。州牧对我们说,你把调查饥荒和‘白殃’的笔记交给了他,可他没保管好,弄丢了后半本,所以我们索性直接上京城来找你,想请教请教,那笔记的后半本说了些什么……”
卫无迁忽地双手曲指如钩,风驰电掣,朝楚虞觞肩头抓去,他坐牢时因受折磨而十分虚弱,但毕竟武功的底子还在,这一招又用尽了全身力气,若真打中了,楚虞觞两条胳膊便保不住了。为躲这一击,楚虞觞整个上半身向后折去,如同伏低于风中的芍药,肩膀虽是避开了,但听“哧——”一声微响,她的半爿衣袖被卫无迁撕了下来。
楚虞觞脸上似笑似嗔,“像卫公子这样的人,想要让姑娘脱衣服,还用得着动手吗?”这女人的言语充满柔情蜜意,但她的声音冰冷彻骨,手下动作更是毫不留情——她劈面一掌,打在卫无迁眼睛与鼻子之间,同时另一只手在他胸口上一按,卫无迁顿觉胸腔内如灌沸水,不仅疼痛难忍,而且无法呼吸,狂乱挣扎中,他扑通一声摔到了床下。
卫无迁半边身子都麻木木的,血脉壅塞,筋骨虚惫。他歪在地上喘息了片刻,却呵呵低笑起来:“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你是个活人。”卫无迁支起身子,注视着楚虞觞,“你刚才仓促应战,自然情急万分,可即便这样紧张,你的眼皮仍在眨动……”
楚虞觞手一搭,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那当然,人的眼睛就是一直眨的。”
卫无迁摇摇头,“有些东西,虽不是人,却偏要假扮作人的模样……它们一慌张起来,就经常忘记眨眼睛。”
楚虞觞笑道:“原来你是在测试我。不过,这样冒险的事以后少做为妙,我若出手再重一点,刚才已经将你杀了。”
她嬉笑自若,卫无迁却听得脊背生寒,忙解释说:“还请楚先生见谅,‘白殃’这种怪物变化多端,能眩视惑听,迷人耳目。我以前被它们欺骗过好几次,因此不得不多加着小心。”
楚虞觞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卫公子,我们来找你,就是为了向你请教对付那些怪物的法子。我们之前在南方,偶尔也能遇见它们,这种怪物似人非人,水火刀枪都杀不死,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后来在徐州看见公子你的笔记,才知原来已有人将它们研究得这样透彻。卫公子,那笔记的后半本说了什么,可否告知我们?这样也可尽快灭除那些怪物了。”她一双眼眸白水黑丸,澄澈明净,让人不能不相信她那一点真诚。
卫无迁苦笑道:“楚先生,你冒了那样大的风险救我,我若不尽心效劳,还能算是个人吗?”有些恩情来得太过沉重,你只好拿性命去还,才算得公平交易,即便,这种恩情并不是你甘愿接受的。
当下两人就商定,等明天楚虞觞的弟弟楚应决回来,就带卫无迁离开京城,去一个无人打扰的僻静之地暂避,顺便把那本笔记的后半部分内容重写出来。毕竟,冯公公在京城内耳目众多,卫无迁滞留于此,迟早要被他发现。
卫无迁许下承诺,无非为了报偿救命之恩,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句话实乃风云际会之源始,改天换日之发端,正如同悬崖坠石搅起一湖波澜壮阔,日后众生命数、四宇运转都将因此而变。
当天晚上,即有一桩麻烦找上门来。
楚虞觞和楚应决在京城开着一家药铺,名为珀木堂,有三层之高,第一层治病抓药,第二层是姐弟俩的住处,第三层本是存放杂物的阁楼,卫无迁就在这里藏身。他睡到半夜时,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坐着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这声音是从外面大街上传来,并夹杂着男人哀切的呼喊:“楚先生,救救我儿子!快救救他吧!”
卫无迁点起蜡烛,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借着手中的灯火向楼下望去,只看到药铺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但相貌如何,就难以辨认清楚了——现在正是三更天,整条大街都黑黢黢的,仿佛饱蘸浓墨挥下的一笔,任凭什么色彩、什么形状也都被这黑色吞噬了,怎么能够看得清呢?
砰砰的敲门声愈发急促,求救声更是凄惨无比,二者连缀成一场激烈的骤雨,搅起人心里三尺波澜。楼下,楚虞觞应答着“马上来”,衣衫飒飒,显然快步往门口去了。
卫无迁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一口气冲到一楼。他跑进药堂时,楚虞觞两只手已经放到门闩上,正准备把门打开。
“别开门!”卫无迁道,他声音很低,像是绷紧的琴弦上一个被刻意压制的音符,“那父子俩不对劲……外面天这么黑,他们竟没有打灯笼。”
若是普通的凡人,走夜路怎能不点灯?只有妖邪之物,才能在夜色中游荡自如。楚虞觞听了他的话,把眼睛凑在门缝上瞄了一瞄,却笑道:“怕什么,且放进来看看。”说着,哗啦一声抽去了门闩。
卫无迁怕被人认出来,急忙躲到了药柜后面。他刚刚藏好,那父子俩已走进门来,从卫无迁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双沾满淤泥的脚,不远不近地站在楚虞觞那一泓月白色的裙裾前。他们喁喁交谈了几句,突然间楚虞觞低喝一声,金铁铿然长鸣,分明是他们交起手来了。只听噗嗤一声入肉的钝响,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掉落在卫无迁脚边,定睛一看,竟是只白白胖胖的人手,虽被切断了,却一丝血迹也没有,五根手指兀自抓挠不休。
卫无迁早在徐州时就认得这种东西,心中愤恨多于恐惧,当即上前一脚将这人手踩住,可这手浑似没有骨头一般,触感绵软滑腻,仿佛踩了一块肥厚的油脂。这只手虽然被他踩扁了,却仍活蹦乱跳,那五根手指反过来攥住卫无迁的脚背,力量极大,挤得骨头嘎吱作响,卫无迁忍痛不住,脚腕一甩将这怪手蹬开。怪手被他踢到墙角处,翻了几个跟头,划拉着五根手指,像只大蜘蛛似的溜走了。
卫无迁追着断手,从药柜后面跑了出来。楚虞觞正与一个满面皱纹、枯瘦矮小的男人打斗,那男人的两条手臂各有一丈多长,简直无法再称之为手臂,更像是长在人身上的两条活鞭,挥舞起来如龙似蛇,盘绕住整个房间,楚虞觞则轻若飞燕,在那长臂的空隙间穿梭躲闪。
卫无迁正想上前帮楚虞觞的忙,却听得头顶飘下一阵清脆童稚的咯咯笑声,他抬头一看,在那高高的房梁上,竟倒挂着一个三四岁的胖娃娃。他把两腿盘在木梁上,头朝下荡来荡去,咧嘴大笑,怡然自得。他的右臂断了一截,手掌荡然无存,显然刚才那只人手就是从他身上砍下来的。
这胖童子看到卫无迁,笑容愈发诡异,突然就一跃而下,朝卫无迁扑过来。
楚虞觞恰好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叱一声:“躲开!”说着,袖舞流云,裙动飞霞,已往这边赶来。她后发先至,长身直进,挡在卫无迁前面,外袍一展,清清楚楚露出腰间挂着的一对双刀。
此时他们头顶有怪童扑袭,前方有男人两条长臂呼啸而来。楚虞觞手指一挑,两柄长刀从腰间弹出,刀身修直,薄如柳叶,但见月辉凛严,霜照肃杀,刀锋上下飞旋的一瞬,已将那男人和小孩斩为数段,七零八碎,脑袋、臂膀、胸腹、手脚之类散落满地。
诡异的是,男人和小孩的头颅在地上骨碌碌打转,眼睛仍眨动不止,口中出声狂笑。卫无迁对楚虞觞道:“这便是我在徐州遇见的那些怪物,徐州人称之为‘白殃’,就算被砍成碎块,它们也能再融合起来……”
“先把它们收齐了,我自有办法整治。”楚虞觞扔给卫无迁一个布袋子。两人便在这灯火通明的药堂里,搜拣散落的残肢碎尸,将它们塞进袋里,这期间,那一大一小两颗人头一直桀桀怪笑,间或鬼哭狼号地唱几句曲,说什么“生死存亡,天地玄黄;万物刍狗,反覆无常;或跃在渊,真龙未彰;虎震百兽,蟒吞四方;兽心人面,四走惶惶;人面兽心,不思其亡!”唱完了,就又高声大笑。
卫无迁拖着装满白殃碎块的袋子,跟楚虞觞走进珀木堂的地窖中,刚到入口处,便觉热气扑面,原来在这地窖里,竟架着一个大鼎炉,足有两人之高,吞吐烈火,烟尘滚滚。
从这熊熊烈焰中,却隐约传出说话声。卫无迁好奇地凑过去察看——只见炉膛中横着十几根铁钎,每一根上都挂着一块人的肢体,其中有三颗人头,口鼻里都着了火,融化的皮肉中流出油脂,却还一个劲呶呶不休,刚才卫无迁听到的说话声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楚虞觞找来几根铁钎子,把那父子俩的尸块一一穿起来,塞进炉膛里任其受烈火炙烤。“这样虽杀不死它们,但它们也跑不掉,眼下,就只有这种办法。”
她是笑着说的,只不过这笑容含了些许疲倦与无奈,如同明珠上现出细微裂痕。火光中,她的美貌变成了一张枯黄松脆的薄纸,再也包不住重重心事,和一腔热血里渐冷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