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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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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与六岁
江月头一回进皇宫就走丢了。
“嘁。”江月一脸不屑地看着周围的花花草草,他不过就写了两句故作高深的诗,这愚蠢的皇帝却非要见见他。见也不安排好,随意把他带到花园里,一转眼人全没了。
这还待客之道呢,江月哼了一声,皇帝也不过尔尔嘛。
江月满不在乎地走,一路上倒也撞见不少奇闻异事。
哟这太监还和宫女搞在一起了……哟八百年了后宫里还流行扎小人啊……哟娘娘这是在谋划些啥不给个官当当真是屈才……
哟,这里怎么有个小屁孩……江月和眼前的小孩儿大眼瞪小眼。
小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的,穿得也好,满身绫罗绸缎,就是有点儿瘦,连那衣服都撑不起来。江月皱了皱眉,哪儿来的小孩怎么在这犄角旮旯里待着。
江月一不留神就被小孩子一把抱住了,奶声奶气叫了一句:“抱抱!”
“……抱?”江月正想着剥开扒在身上的小孩,一低头看见小孩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一瞬间有些犹豫,只好问道:“你是哪家的?怎么跑来这里?”
“她们打……”小孩瘪瘪嘴,把脸埋进江月的袍子里。
“哎?”江月傻眼,这这这小屁孩怎么这么不见外啊?这该怎么办?江月愣了好一会儿,耐着性子让小孩松手,问他怎么回事,小孩儿硬是一句话都不肯讲,只是紧紧抱着江月的腿。
江月翻白眼,我这是遇到了哪儿的祖宗。他头疼地问:“你这是要跟我走?”
小孩给了点反应,点点头,脸蛋蹭着江月的腿,像幼兽找到了归宿。
“那你松手我牵你走好不好?”江月发誓这辈子都没这么讲过话,但他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孩又没反应了。
“一定要抱啊?”江月拍了拍额头,“我没抱过小孩啊?”
小孩点头,大眼睛里都是期待。江月无奈,只好手忙脚乱地抱起来。
“嘶……”小孩子缩了缩肩膀。
江月好不容易调整好,却看小孩子一脸痛苦,寻思着自己轻的不能再轻了,怎么疼成这样儿了,只好问道:“怎么了?我弄到你哪儿了?”
小孩摇摇头,安分地趴在江月的肩头。
江月头一回知道原来小孩子这么软,但怀里这个似乎轻的有点不正常了。他在发抖?江月皱眉,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不对劲。
江月目光移到小孩伸出袖管的那一截细细的手臂上,那是什么……江月轻轻把他袖子往后退了退,一下瞪大了眼睛。
这……这怎么这么多伤!难怪疼成那样!饶是江月常年累月看着家父下手无情,却也从来没见过这么严重的伤,这再严重点儿都要命了!
“伤是谁弄的?”江月边走边问,声音有点颤抖。
小孩子摇摇头不说话,小脸靠着江月的脖颈。
被吓的么……江月咬了咬下唇。
小孩儿还在发抖,似乎怕得不行。江月只好想办法转移小孩子注意力:“那个……什么……我叫江月,你叫什么?”
小孩听到突然抬头,笑得眼睛弯起来:“月哥哥!”
“……”怎么这么自来熟,江月硬生生地把“谁是你哥”咽了下去,尴尬地笑道:“你叫什么呀?”
小孩子却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江月又笑着喊了一句:“月哥哥。”
声音软糯糯的,一下摁灭了江月所有不耐烦。江月无言:“那……我要把你送到哪儿去?”
回应他的是小孩子抱紧了的手臂,似乎特别怕他离开。
“好吧好吧,”江月无奈,“那你跟着我瞎逛吧。”
一路上江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着索性把孩子哄睡着得了,就开始念诗经。结果没想到这这小团子半点不困,有时还跟着他一起念,聪慧得很。
算了算了……把你哄开心就好了……江月放弃挣扎,想着以后自己万一有个弟弟可千万别是这么个麻烦的家伙,他可懒得带孩子。
熟料想,后来竟然真的有了个弟弟,乖得不需要哄,但他却还是结结实实带了好久的孩子。
逛来逛去,诗经念了几十篇,竟然还真的给他逛回来了。
江月看着那皇帝面无表情,你把我随意安置还给我整了个麻烦来,甚至有点不想行礼。
那皇帝看着他却面色一变:“赵泽?”
那小孩猛地颤抖起来,猛地收紧手臂,勒的江月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这小孩竟然是……太子啊?!江月艰难地下跪行礼,我这是哪里来的衰运……
但怎么会怕成这样……江月微微皱眉,轻轻安抚着颤抖的小孩。
侍女听着皇帝的命令便一拥而上要来抱太子,但小孩子始终不松手,死死抓着江月,发出细碎的呜咽。江月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这小屁孩是什么处境了,他目光冷了冷,沉声道:“太子殿下不愿意,诸位不好强求吧?”虽是声音稚嫩,但听来竟还有几分威慑力,宫女们便也只好停下。
江月规规矩矩给皇上行礼:“陛下,殿下孤身在外受了惊慌,不若先由臣抚慰?臣虽与殿下一面之缘,但知殿下知书达礼、性情宽和,定不会惹是生非。臣愿陪殿下以顺其心,不胜荣幸!”
皇上似乎有些不满,但想着小孩子不过闹闹而已,还是笑道:“你有心了,玩玩也好。”
江月行礼,一回头看见殿下,小孩子眼里全是笑意,水汪汪的笑意,小手轻轻捧上江月的脸,柔得像两片羽毛。
江月无奈地笑,随他去了。
殿下很多年后都记得这一天。
江月是他记忆里的第一个人,从那之后,这个世界才在他脑海里烙下印记。
他记得江月那天穿着中规中矩的衣裳,却一脸倨傲,明明是个小孩子,非得装着成熟。那人像神一样突然出现在花丛里,也像神一样改变了他这辈子的命运。
十七岁与二十岁
“小泽,过来看一下,”江月没有抬头看殿下,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殿下在干什么,“你这里这样写不太好,是不是不太认真?还有你……”
“月哥哥,”殿下打断,他看着江月,眼睛亮闪闪的,嘴唇微翘,语气带点委屈,“今天是我生辰啊。”
“是啊,你都玩了一天了不是?”江月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殿下,有点头疼。殿下是很守规矩,也确实是外人说的那样温和有礼,只不过在他面前完全不是这样,好像完全知道他吃哪一套,每一句话都掐到点上,总之他是拿殿下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能叫玩儿么?”殿下垂下眼睛,看着更委屈了,“应付了一整天还时时刻刻防着有人要刺杀,累都累死……”
“好了好了,”江月摁了摁眉心,他也确实知道殿下这一天天的过得不容易,生辰也没个歇的,成日里紧张得连带着他都有点压抑的受不了,“你想要什么?”
“我……我十七岁了……”殿下脸上微微泛红。
“嗯,你也知道了?”江月摸摸殿下的头,“十七岁了还一天天的月哥哥月哥哥,成天儿跟我赌气不好好读书,我也就对你这么好了。”他弟弟都没喊过月哥哥,看着那小不点他更是哄都懒得哄。
“月哥哥!”殿下有点不满江月又在说教,他突然凑近,凑到江月耳边,“我不小了。”
“真的么?”江月揽住殿下的腰,“我怎么觉得你完全没有长大。”
江月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殿下起了点不一样的心思,发现了后一直都藏得很小心。只是殿下完全不考虑什么伦理纲常、君臣有别,十三四岁略通人事就哭得一哽一哽地跟他讲我喜欢你,嫁给你都可以。江月捂着人嘴都拦不住,也只好承认了。
江月知道殿下想干什么,他以前一直用你太小我舍不得的理由哄着人,每次千辛万苦哄完还得平静老半天,生怕殿下受伤出了什么好歹,也不知道图啥。
可能就只想看着这小团子开开心心长大,即使可能他的小殿下真的很难有开心的时候。
“长大了,”殿下整个人跨坐在江月身上,手指勾了勾衣服,丝绸便像水一样从他身上流下来,露出瘦削又白皙的肩膀,“你看。”
江月抬手把衣服往上提了一下,看着四周一片寂静,笑道:“哟,挺周全么,宫女都叫出去了?”
殿下脸红:“嗯……不然你又搪塞我。”
“我几时搪塞过你?”江月把殿下抱到床上,欺身压上去,“还不是怕你疼,小没良心的。”
“我哪里怕疼了?”殿下看着江月带着侵略性的眼神,别开了眼,话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嘟囔转开话题,“那不是因为你在。”
“原来都是跟我装的,”江月笑了笑凑近,“那我以后就不管了?”他当然知道殿下受人陷害好几次死里逃生确实很疼,他也知道殿下非常能忍打小就不哭不闹。所以在他面前哭哭唧唧一开始是憋的,结果哭着哭着就看江月心疼得半死有求必应,就真委屈上了。但又能怎么办?江月每次哄得都头大,还是随着他哭闹。
“欺负我。”殿下小小声说,忍不住往旁边躲了一下。真到了这个地步,他却还是有些怕。江月不知道自己哄完人躲起来平复的时候,殿下偷偷跟着过去看过,还看得面红耳赤,想着自己以后可能得下不来床。
“躲什么?”江月笑一声,松开了殿下,他不知道殿下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这么待下去得出事儿,“行了不闹了,今儿就……”
殿下看着江月要走,脸上顿时有些急,伸腿勾了一下,力道还不小。江月根本没想到殿下胆子这么大了,一下没掌握好平衡,又重新倒下去。他撑在殿下两侧,手肘撞得有些疼,咬牙切齿地笑道:“殿下,不开玩笑了。”
“你不能走!”殿下话出口少见地有些强硬。
“我不走啊,我多少天没走了?”江月叹气,指节轻轻刮了一下殿下的脸颊,“听话,乖。我陪你,好不好?”
“呜……”殿下突然眼泪水就下来了,“你为什么……我不好吗……我真的……”
“明之……我抓不住你,”殿下捂住脸,泪水沾湿枕巾,“你肯定会走……你那么好。”
他的少年其实不该困在这深宫里,他该扬眉吐气、舌战群雄、名留青史。
只是他放不了手了。
“乖,乖,”江月轻轻拉开他的手,吻去他的泪水,“你好得不得了,我的殿下。”
“小泽,”江月看着殿下,“我知道你不在乎纲常,如果要说,我早就越界了,是不是。但你是君王,我是臣子,这个却不会变。这是无法弥合的鸿沟,我的小殿下。”
“小泽,你有一天会知道的,我怕你后悔。”
不是怕你有一天利欲熏心忘了我,那样恐怕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怕你对我举起屠刀的时候还爱着我,我怕你以后娶妻生子却痛苦无奈。前者是一瞬的撕裂,后者是漫长的磨难。
小泽,鸿沟下面就是这样的深渊。
“我不会,我……我怎么可能后悔,”殿下胡乱地吻上去,“我只……只会爱你。”
江月轻轻叹气,知道殿下没有听懂,他深深吻了回去。殿下脸色通红喘不过气来,江月手掌抹过他的泪水,低声笑道:“我干了什么你一副被我欺负惨了的样子?”
“……”殿下向来说不过江月,干脆不说了,主动张开曲起来,又不好意思看他,想埋进江月胸口。
江月笑了,无声地轻轻叹气,他声音低哑,在殿下耳边说:“待会儿再哭。”
房梁上传来细碎的声响,只不过两人都无暇顾及了。
两日后,官员休沐。
江月终于想起回京城的宅子了。行至半路,突然被人拦到街角。江月冷着脸问:“何事?”
江畔翻白眼:“有你这么跟你哥讲话的吗?”
“走了。”江月转身要走。
“哎我的娘,你是三个字都不愿意讲了,”江畔伸出拐杖拦了一下,表情稍稍有些尴尬,“……那什么,父亲知道你和殿下的事儿了。”
江月皱了皱眉:“我们什么事?”
“哟你还会装傻,”江畔笑,“呃,就……殿下生辰那天不是有人刺杀么?我派人进去了。”
江月瞬间就明白了:“昙花儿啊?你竟然敢让他进去。”
他们几个意外地一致非常喜欢这个名字,连带着父亲母亲暗地里都这么叫。只不过昙花儿太凶了,当面叫得炸毛。
“其他人我哪儿敢让他们跟着殿下啊?起了歹心怎么整?”江畔摇头,和江月一道往前走,“你也知道昙花儿比较……所以他跟进了殿下的房间,然后还直接画下来给我了。我没赶得及收起来,父亲刚好进来……”
“……”江月吸了一口气,“画了什么?”
“你觉得父亲都懂了,他画的是什么?”江畔拍了下额头,“我也是……始料未及,总之父亲这几天是大发雷霆,大哥本来要走了,还特意留下来拦着。我估计你负荆请罪都够呛。”
……这跟捉奸在床有什么区别,江月头疼:“罢了,能如何?”
“哎,明之啊,”江畔神情严肃了点儿,“你可真的想好了?”
江月看了眼江畔,眼里有些无奈:“能有什么办法?”
“得,我以为你不是个情种呢,成天冷心冷肺的,”江畔摇头,继续往前走,“没想到是栽在殿下手里了。”
我也没想到。江月微微叹气,往家里走。
结果一进家门江月就被捆起来,江畔都来不及帮着说两句,父亲就拿起板子开始揍。母亲这回也没拦着,只是一脸忧虑地盯着江月。
江月咬牙扛着,一声都不吭。
他知道父亲什么意思,君臣是不该逾越的坎,越过去就是死无全尸。早年父亲让他读书写字,却不让他考科举,因为知道他一定能出头。伴君如伴虎,父亲太了解这个道理。
可江月还是去了,那年写的文章今天都还流传着。
他必须要出头,皇宫里还留着他的小殿下,出了头才能护他周全。
板子活生生被打折了,江祺冷脸问江月:“冷静了?”
江月抬头:“我一直很冷静。”
江祺长长叹息一声,盯着江月久久才说:“罢了,你自己多小心。”
“呼……”江月松一口气,彻底昏了过去。
其实江月明白,父亲太了解自己了。父亲知道他从未不理智而且很固执,六岁那年说要护着的人他今天更是寸步不离。
但是父亲还是舍不得。
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为人父,所以也许永远不能体会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自己走向断头台的心情。
今天江月告病没来上朝,殿下心里紧了紧,又听到流言蜚语讲江月犯了家法,被子吉大将军处置了。豪门秘辛总是惹人关注,一时间各种说法满天飞。
殿下寝食难安,皇宫里根本待不住,到了晚上瞅准机会便立刻扮成小厮纵马出宫了。
殿下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活到现在从来都规规矩矩,第一次干这种出格的事儿。
江府门前,殿下冷声对迎出来的小厮道:“我要见子吉将军。”
江祺看着殿下在堂里摘了斗篷,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赶紧行礼:“参见殿下。”
“江明之呢?”殿下冷着脸,语气仍是温和有礼,但落在耳里却冷若冰霜。
江畔也有点儿惊讶,皇宫里肮脏事儿不少,江月对人真心他是看得到的,但他还真没想到殿下也这般,竟然不顾风险半夜就出来寻,半天都离不得一样。他便开口:“明之在……”
“殿下,”江祺打断儿子的话,神情很严肃,“君臣失仪了。”
“那是我的臣子,将军插手恐怕逾越了吧?”殿下头一回在外人面前变了语气,冷酷又强硬,“还是将军要教我怎么做君王?”
“臣不敢。”江祺行礼,却仍然没有让开,“但他是我江家人,家法处置,天经地义。殿下枉顾天下只身来此,不合时宜。”
“……他是我的爱人,”殿下望向江祺,并不退让,“我的爱人在受苦,所以我来了。将军,没有见到他,我不会走的。”说罢竟然膝盖一弯要跪下来。
几人赶紧上前拦着,他们一时都有点沉默,没料到殿下竟会说这些话。江祺看了殿下很久,无奈道:“殿下万万不可……江月在里屋,殿下跟我来吧。”
即使他是你的爱人,你们也还是君臣。江祺皱着眉打开门,殿下几乎一瞬间就扑了过去。
“明、明之?”殿下声音颤抖着,伸手轻轻抚过江月的脸颊,非常轻地喊,“月哥哥。”
江月本来睡眠就浅,他睁开眼,看见殿下一下很惊讶,声音猛地提高:“你怎么来了?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很危险!!有多少人想要杀你!”
“你怎么还这么任……”江月说一半停下来,看着殿下被骂的往后缩了缩,垂着眼一脸委屈。他卡了卡壳,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忙不迭地伸手摸了摸殿下的脸:“对……对不起,我有点着急。”
“小泽、小泽,我错了,乖,我错了,”江月忍着疼,身体往外探了探,“不难过了,不生气了,好不好?你想见我差人说一声,我马上到,好不好?今天告病是我错了,我以后……”
“你不要动了,”殿下伸手让江月趴好,心疼地看着江月的伤,“疼就不要动了。”
“怎么伤这么重……”殿下皱了皱眉,眼里蓄了点水光。
“我没事,乖,乖,没事了,”江月拇指蹭过殿下的眼角,“不准哭啊?你那天哭得眼睛都肿成什么样儿了。”
“还不是因为你……”殿下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小声说,“还有心思开玩笑。”
“……”听到这里,几个人齐刷刷都散了。
江畔扶额:“怎么会这么黏糊?”
江流很惊讶:“那俩真的是殿下和江月?这……他妈的……”
“自己掌嘴,”母亲拍了一下大儿子的肩头,回头望了望走道,笑得有点无奈,“还真有把小月制住的人哪。”
“他们一直是这样的。”江潭冷不丁突然插了一嘴。
“昙花……小潭?你怎么在这儿,”江畔勾着江潭的肩膀,他这个弟弟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几个完全不知道这小孩儿会什么时候出现,“走走走,你嫂子做了夜宵。”
“啊……”江潭望向父亲。
江祺摆摆手:“去去去,一个个的糟我心。”
孩子们都走光了,江祺挽过夫人的手,望着合上的房门露出的一丝光线,重重叹气。
夫人轻轻拍了拍江祺的胸口,无奈道:“命。”
二十五岁与二十八岁
夜渐渐深了。
太子妃走进来,轻声说:“殿下,去歇息吧,时间不早了。”
“你先歇息,”殿下温和地笑了笑,“我等一会儿。”
他在等什么。
等他的死讯吗。
殿下摇摇头,凝视着摇摇晃晃的枯灯。
油要尽了。
再也没人来添了。
江月喝了口茶,似乎真正到了无路可退的时候反倒释然了。
他冷眼看着那群人闯进家里,刀剑指着鼻尖。
茶杯“哐”砸到地上,滚烫的茶水飞溅,像喷涌而出的鲜血。
他没太注意这群人在吼些什么,左不过是审问那些话,听都听腻了。
江月起立,一挥下摆,朝北跪下,周围的人不自觉地让开一圈。
“殿下,”江月朗声道,“西北危急,万不可失,犯我中华,虽远必诛!”
“殿下,连年饥荒,饿殍遍野,弃民水火,社稷必危!”
“殿下,奸佞祸国,阉竖乱政,此患不除,大梁必亡!”
“殿下,祖宗之法,不可墨守,与时不宜,当变则变!”
“殿下,”江月笑了笑,轻轻磕头,“一世平安,百岁无忧。”
殿下,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小泽,没能等到清平盛世,以前的承诺也没来得及兑现,我很抱歉。
小泽,我在那里陪你,别怕。
刀刃落下,鲜红的血撒了很远。
江月隐隐约约好像又看见那个小团子冲着他咧嘴笑,脆生生地喊“月哥哥”。他想应,却再也开不了口了。
“噗”,灯灭了。
殿下仿佛惊了一下,死死盯着眼前,月光在灯油上晃着冰冷的光。
他捂着嘴,头重重磕在桌上。
额头传来疼痛,他才一下醒了。
那个叫江月的人,再也不会进来了。
殿下抬头望着殿外,月光安静地落在厚厚的雪地上,像男人温柔深情的目光。
“月哥哥……”
二十六岁与二十八岁
殿下漠然地看着一个个人被送上刑场,朝廷仿佛沦为了屠宰场,四处都是鲜血。
殿下捻了捻手指,仿佛手上也沾了肮脏的鲜血。
明之说,君王最先学会的,就是冷酷。
殿下终于明白他说得是对的,以前读圣贤书时畅谈的理想,全是泡影。
杀死明之的人全都清光了,可明之也回不来了。
三十岁与二十八岁
殿下抱起儿子,淡淡笑了一下,轻轻抚了下皇后的肩膀:“辛苦了。”
早该有个儿子了,当太子的时候不敢生,刚当上皇帝又忙着扫清逆党,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休养生息,终于能给这孩子留条活路。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命运会如何,他能看见的路上全是腥风血雨。
“这是我儿子。”殿下把小孩子抱在跟前,对着无名的墓,轻声说,“跟我一点都不像,像他娘。”
“我好像已经能想到你肯定会第一个来祝贺。”
就像当年他娶妻的时候,江月那天早上第一个来恭贺,淡淡笑着,轻吻他的额头:“我的殿下,恭喜。”
只是后来,宴席完了之后江月喝了一整宿的酒,第二天浑身都是酒气,却清醒得不得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问江月。
江月走了之后他才知道,酒真是想醉才能醉。
四十五岁与二十八岁
殿下看着那个叫“江潭”的小孩儿,穿着朝服,还是个少年,话说出口却很有大人模样。
他莫名其妙想起了明之。
但这个小孩儿并不憋屈。
明之把自己的傲骨嚼烂了往肚子里咽,嚼得满嘴都是血,还冲着他笑。
殿下笑了笑,冲那个小孩儿道:“好。”
明之啊,江家又崛起了,你该了愿了。
殿下看着小孩儿脸上不加掩饰的意气风发,想,大概太平盛世就是这个模样。
六十岁与二十八岁
“咳咳咳……”殿下费力地咳嗽,倒回床上艰难地喘息。
“皇上,小心身体啊。”张公公声音暗哑,弯着腰帮他顺了顺背。
殿下无神地看着殿顶,突然缓慢地开口:“明之……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在?”
“……是,老奴在。”张公公叹气。
“他……怎么死的?”殿下轻轻垂下眼帘。
张公公沉默很久,才轻轻说:“……斩首。”
“是么。”殿下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他很久很久都没笑过,早就忘了怎么笑了。他又开始咳嗽,手帕上都是暗红的血。
“皇上要多保重啊,”张公公忙起来扶着殿下,“江三公子临走的时候,也希望您一生平安,您万不可……”
“他希望什么?”殿下望着张公公。
“三公子说,祝您一生平安,百岁无忧啊。”
“这样啊,”殿下缓下紧锁的眉头,“他该是要失望了。”
明之,我这个样子去见你,你大概是认都认不出来了。
明之……殿下眼前渐渐模糊,突然看见江月笑着伸来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傻呀,小泽,我一直陪着你。”
殿下笑了,眼角堆起皱纹,浑浊的泪珠顺着苍老的痕迹留下。
月哥哥呀。
宫中钟声敲响,打碎了满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