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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谢家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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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兴朝安丰二十六年。
  龙飞客栈。
  过了晌午最忙的饭点,伙计秋林刚靠在楼梯旁大柱子上想歇口气,便听见掌柜的那刺耳的声音来撵人了:“秋林!你个不长眼睛的东西!这雨都下到你娘□□里去了你还在那儿偷懒?快去把客人的马都牵到后院马厩里去!春华那蹄子,你也要人叫?去把衣裳都给我收了……”
  “呸!个瘦老鬼,哪里来的力气喊这么大声,担心哪天把自个儿喊背过气去,没人给你收尸!”秋林把手上抹布往肩上一搭,骂骂咧咧地往门口走去,一双耗子眼往外面一扫,只见乌云像个锅盖似的把客栈盖了个严实,暴雨鞭子一样抽在两匹瘦得跟掌柜的也似的马背上,将两个畜牲抽得摇头晃脑尥蹶子。他不禁低头加快了脚步,一边还恨道,“冬水这个狗东西,净想着吃,客人的马也不牵进去,白累得我挨骂!”刚走到门口,就一头撞上了铜墙铁壁,疼得他捂住眼睛瞎叫道:“哎呦!客官您悠着点儿,躲雨里边请——”
  “三文,你撞到人了,快跟人赔个不是。”女子温和有礼的声音将这午后的闷热都驱散了不少。
  秋林听了忙抬头看,只见一个刚放下的粗壮手臂因为他的动作再次抬了起来,将后面一个纤细的身影遮去了一大半。他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忙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叠声道歉:“没事没事没事——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该死,冲撞了小姐!”
  那撞了秋林的高大汉子也不管他,只听令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抱歉”,而后再无他话,动作上还是将他后面那小姐护得死死地,半分不肯退让。秋林心道,不知又是哪家不知江湖险恶的大小姐出来闯荡了,这带的人也忒不靠谱,脾气臭得跟夜香桶似的。想着他抬头一看——
  “……”我的天老爷!这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莫不是天上玉皇大帝家的罢?那说话的小姐正值豆蔻年纪,身披漉湿的蓑衣,露出的一截白色裙边已被暴雨击起的泥土染了色,头上戴了顶编织得甚为粗糙的斗笠,额发还被打湿了两缕,弯弯曲曲地在颊边垂着,白玉般的脸庞上五官精美,像个名匠最用心捏制的瓷娃娃。她人就那样在门口亭亭而立,身后暴雨如注,也不见有丝毫狼狈,像一支雨中的芙蕖,身姿绰约。秋林这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仙女下凡,愣得半晌舌头翻不过来,只字难吐。
  “小哥受惊了,真是对不住,我们三文就是这脾性,还望你多担待。”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三文那充满防备的猿臂给按了下去。那是跟着的另外一个仆从,虽穿着短打,但长得斯斯文文,乍看倒像个书生。他一脸恰如其分的笑意,让人看了十分舒坦。秋林本来就没什么怨气,这么一来当即点头哈腰地将这三人迎了进去。
  “三位,打尖还是住店?”他笑着问道。
  “小姐,我们先吃一顿饭,其余的等吃完再说罢?”那书生模样的仆从低声问着,待得到首肯后便动手将那小姐的斗笠蓑衣脱了下来。秋林正心叹这主仆间的毫无顾忌,却不料蓑衣一脱,露出了那小姐手里捧着的一个紫檀匣子——她竟捧着一个寿盒!怪道她身为一个女孩家竟让小厮脱蓑衣,原来是双手不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竟能让这样一个小姑娘带着两个小厮捧着这么个东西在外奔走。秋林心里各种念头飞快闪过,却不露声色地引那小姐入座。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地在后头目不斜视地站着,吓得其他客人也逐渐噤了声。那位小姐显然瞧起来不像是有胃口的样子,随意点了两个素菜,又为两个小厮点了些馒头干粮就罢了。秋林应了声,往厨房走的时候顺道扯了嗓子喊:“胖子!你个瘟猪,赶阳食呢?来客人了我走不开,你快去把门口的马牵进去!”只见厨房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形抵两个彪形大汉的胖子挤了出来,憨实地笑道:“来啦来啦,甭急嘛!”
  “不急不急,你吃饭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瘦掌柜从柜台后伸出手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小声骂道,“把马牵进去,擦干了,让客人看见了我要剥了你那层猪皮!”
  接连被两个人骂了那胖子也不恼,只笑着往外走。忽然后面的粗布帘子又被人“唰”地打起,出来个模样端正的女子,柳眉一竖,娇喝道:“冬水!你个猪脑子,秋林那畜牲的话你也听?你饭还没吃完呢!”说来也怪,那说天骂地的瘦掌柜就在边上,但听她这么指桑骂槐地却也不开口,反倒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胖子早在她叫他的时候就转过身来了,听她把话说完后脸上堆的笑更深了:“小雨,不碍事,我吃饱了,你做的饭可好吃了,我都饱了!”说着他还拍了拍肚皮,见女子还要再说,他忙道,“我也不去帮他,我知道秋林他坏,可是我不舍得看那马受折磨。”
  女子无奈地将手里的斗笠抛过去给他,叹了一声:“唉,我就知道你……”胖子接了喜滋滋地跑了。
  旁边一桌客人想必是常来的,此时就打趣:“夏雨,我五年前来这里歇脚时就见你在追汉子了,怎么如今还梳着姑娘头啊?”女子也不羞恼,笑了一声:“定会成的,将来还要请何大侠喝喜酒呢!”她这般势在必得,一时应者云集,一众人纷纷吵着要讨酒喝。
  秋林端菜出来的时候就听那天仙似的小姐对她右边那个拿蓑衣的小厮说:“你瞧,这是不是我爹爹常跟我们说的‘美食与爱人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将菜放在桌上的间隙听到那人答:“师爹闲来说着逗师父玩的,小姐你偏还记着。”那小姐沉默了片刻,勉强笑了笑,没再出声。秋林这厢不便偷听人家主仆二人说话,放了菜就要走,却被那仆从叫住了。
  “不知客官还有什么需要小的效劳的?只要能做到的,小的保管给您做得妥妥贴贴的!”
  那仆从从怀里掏出几个碎子递过去,彬彬有礼道:“这位小哥,待会儿等雨停了我们还需赶路,所以烦请你跑个腿,打两壶水来。”
  秋林应着,刚把钱接过来,耳边就听见一声大喝:“赶路就不必了,你们跑不了了!”那声音如鸣钟响起,震耳欲聋,一语毕,余音仍在客栈久久不散,客栈里还有一些并未习武的普通商人被震得捂耳痛呼。秋林还愣着,忽地肩膀被人用力一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被那仙女也似的小姐推开了几丈远。她端着一张脸状似冷静道:“三文,五钱,我不怕,待动起手来你们不需顾忌我。”
  那两个仆从来不及反驳,一个人影已飘至客栈门口。来人一身玄衣,头上戴着黑纱斗篷,只是那斗篷正随风摆动,吓得人心底发凉——这般大雨,他一路上过来身上竟滴水不沾!众人被他方才那声震得头晕眼花,刚回过神来,这时更是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连那瘦掌柜也一声不吭地缩到了柜台后边苦苦摇头,想来是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心知自己这些桌椅板凳又要遭灾,正肉疼。只有那后来的主仆三人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众人听那黑衣人哼道:“谢小姐,你让本将军好找啊!”
  名唤五钱那个仆从自打听见这人第一句话开始脸就黑得像口传了几代的黑锅锅底,他一咬牙,将手中的蓑衣往那小姐身上一披,道:“小姐你带着师父和师爹先走,我跟三文拦住他!”孰料那小姐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爹爹和娘亲要是知道我做出了抛弃家人这等事,只怕到了九泉之下相见,他们也不肯认我。”
  五钱急了,正欲说话,那黑衣人来势汹汹的一掌已到了眼前,三文替他化去一掌,那人转身掣肘又是一击,他只得回身去挡。一来一回间,客栈中已有人看出了来人的身份,惊呼道:“灵犀将军宇文升!”
  这灵犀将军是当今圣上手下的一员悍将,本该与江湖中人无甚牵扯,却偏偏声名在外,甚至在蘅湖门公布的高手榜上排名第五,其武功之高深,可见一斑。宇文升的兵器是一把名为“封疆”的宝剑,江湖上素有“宿雨封疆才是剑,春岸开河乃称刀”之说,但他此番对这两个毛头小子显然是有些不屑一顾,背上的长剑没有丝毫要出鞘的意思。然而这两个小厮的功夫却是出人意料的好,小小年纪,身法利落,内功深厚。叫三文那莽汉主刚,拳脚间似是力有千钧,走位时脚下砖地被踏出一道道蜘蛛网一般的裂缝;而五钱则是不慌不忙的样子,极善四两拨千斤,端的是一身以柔克刚的好功夫。两人配合默契,一时间这声名显赫的大将军竟也拿他们无法。
  他们这边打得激烈,其中一方还是朝廷中人,是故客栈中那些客人都不想惹麻烦,回过神来陆陆续续脚底抹油开溜了。但那位小姐身旁一桌却坐着个白发苍苍身躯佝偻的老婆婆,老人家想来是年岁已长,腿脚都不甚利索,想摸了靠在桌边的拐杖走,拐杖又掉在了地上,只得弯腰去捡。恰好这时宇文升随手掀了张桌子朝这边砸来,那小姐手里捧着寿盒,抬起一脚便将桌子踏了个粉碎,可自己身子也是一晃,几欲摔倒。
  她左手将寿盒往怀里一搂,右手空出来掺住那老婆婆——她身上内力虽用得不顺手,但像方才那般推开个人还是游刃有余的,只是这老婆婆那颤颤巍巍的模样让她下不了手,只得慢慢将她扶开。待将这老婆婆安置好后,忽听见五钱恨声道:“小姐,你莫要再有诸多顾虑了,你先走罢!”这谢小姐活了这么十三四年,见五钱发恼的次数统共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她正要答话,却听那宇文升又来插嘴:“跑?你往哪里跑?谢丞相遇人不淑,误信江湖骗子,致使当朝两相一夜之间尽为奸人所害!圣上动了雷霆之怒,下令拿谢小姐你回去审问——”他停顿了一下又冷笑道,“希望谢小姐你有那么一点谢丞相的遗风,晓得天地君亲师这个道理,乖乖地遵了圣上的旨跟我回京去,不要学你那个鲜廉寡耻的娘!否则……哼哼!”
  几个走得慢,还在远远观望的人听到这话又是震惊不已——初初只听见宇文升叫这小姐作“谢小姐”,没成想是这个谢小姐!
  当今朝廷共设左右两相,左相林逢源是成祖一手提拔起来的,乃大兴正儿八经的三朝元老,其忠心赤胆苍天可鉴,丰功伟绩细细说来够说书先生嘴皮子不歇地讲上几天几夜,暂且不提;相较之下,这右相谢自恨在江湖中则更为人知——倒不是因为他少年时与另外两个当世之才子那场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桃林辩法”,也不是因为他三十几岁就当上了丞相,而是因为他娶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绛姝仙子叶修棠。在场这些走南闯北的,朝廷有几个大官他们不认识,可是要说起这绛姝仙子,他们可是一点都不陌生。当年的万象门开山祖师奇牙夫子自创了罗生章,收徒四人,这四人皆是人中龙凤,其中尤其以绛姝仙子成名最早。她十几岁时便修成罗生章中的武章,与“春岸刀”一同前往当时臭名昭著的日落城,杀了三天三夜,将那作恶多端的大魔头燕天仇诛杀。叶修棠容貌生得极为妍丽,又喜着红衣,由此得了个“绛姝仙子”的名号。然而就在她声名大噪之际,不过两年工夫,她却过了万象门的洗尘堂,下了山,嫁给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从此相夫教子几十年,另无数江湖好儿郎捶胸顿足,连带着她嫁的那位右相谢自恨也在江湖中成为了一个传说。
  而这位谢小姐竟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女儿,思及此,剩下那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面色不由得一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