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流清

1、1

　　客栈外，黄沙卷地，妖魔暗生。

　　男子迈入房间，反身将大堂传上来的喧嚣关在门外，几步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正要拽下蒙住了半张脸的面罩时顿了顿，先把对着院内的窗子打开，单薄的夕阳歪斜而入。

　　男子身后，对帘大床帘架后方泛过一道冷光。

　　男子稳住吐息，袖袍一扫挡住了伸向腰侧的手，将茶杯放在窗框之上后微微侧身，隐藏在长袍下的身子暗暗绷紧，脚尖一转往床畔踏出一步，窗框无声爆裂出细纹，涌入屋内的风沙停滞在半空。

　　床边传来微不可觉的吸气声，男子略感诧异 ，旋即周身气势一收松开了剑柄，跨步试探地坐在桌边，想了想，手指又停在鼻梁的面罩上，那道气息便又隐藏起来。男子横放佩剑上桌，唰地出鞘，一弯寒芒闪过，床架上方深处那团阴影蠕动着慌忙后退。

　　男子背对着床勾起半边嘴角，只做不觉，好整以暇地掏出麂皮蘸着药水开始擦剑。阴影等了一会磨蹭着又探了出来。天光转淡，男子向窗户方向挪了挪，那阴影便追着往外凑一拃。男子又挪，阴影便再凑出半拃，又缩了回去。

　　男子叹口气，手上不停，“小友潜入在下房间，敢问是为何事？不妨出面一叙。”

　　那阴影只缩着装死。

　　男子随意从壶嘴勾出一缕茶水凝作一团，手指引着甩向床架。阴影不得不仓促躲开，狼狈翻下地来靠床站好。男子这才看清，这一直躲在房内的瘦小身影是个约莫十六七的文弱少年，发髻在夹缝中已经蹭歪了。

　　少年局促不安地踯躅片刻，努力定了定神，好歹先行了一礼，绷着脸不说话，眼中全是忐忑，不停往门口瞟。

　　男子复倒了杯茶放在自己对面，继续低头检查剑刃，将擦好的剑归鞘，终于拉下了面罩看了少年一眼。“在下慈山方峥，受邀来荒域只为征讨虞渊烛龙。小友不必害怕，若有别情直说无妨。”

　　少年抓着袖边，左手袖子缓缓晕开一滩墨迹，只是抿着嘴唇不答话。

　　男子见状无奈，缓缓道，“西南陈家悬壶济世，小公子为何要做这梁上君子？”少年听了大吃一惊，忙抬手捂着领口漏出的一截章纹，呼吸一窒，便涨红着脸夺路往门口逃去。

　　方峥眨眼间欺身而上，轻轻松松便抢将少年按在门旁，玩味地看着少年袖上的墨迹，恰将少年困在双壁之间。“小公子留步。单说这荒域动乱已久，妖魔横行。小公子这样鬼鬼祟祟躲着，不怕被人误会错伤？再有，不请自来是为贼，初见不报名讳是为无礼。何况，小公子未及弱冠入我床帏，陈家这是哪里的轻佻子？还是说，在下并非唯一苦主，小公子你先打劫了哪位陈道友，抢了人家的中衣？”

　　少年小臂被抓着抵在墙上，挣扎不开，缩着脑袋哑口无言，唇舌颤抖，半天也没说潜入的原因。

　　方峥见状遂松开手，慢慢替少年将衣领仔细拢好，成年男子的声音送入少年耳中，低沉危险。“我想起来了，方才在大堂偷窥的人也是你吧。只盯着我们慈山几个俊俏的师兄弟看？抬起头来，现在可看清了？”少年便战战兢兢跟方峥对视，眼睛立刻红了，含了两泡眼泪。

　　方峥一看少年竟就这么哭了，一时间愣住，刚那刻意营造出的，灼灼逼人又揶揄的气势后继无力。且又莫名觉得欺负了人家，只得讪讪让开路，任少年连名字都没留下就跌撞跑出门。

　　算了，方峥心想。探其灵脉经络，不是陈家人，也该是哪个正统仙门偷跑出来的弟子，没有师长照看，在这要命的地方瞎闯。左右不过看他行径稚嫩有趣，逗两句，又没有在房中下什么手脚，跑便跑罢。

　　天光尽收，窗框上的茶凉了。

　　方峥将残茶泼掉，正闭眼在房间内布阵时“咦”了一声。

　　他转头看向方才少年藏身的地方，床架上漏出纸一角。方峥抬眼，纸便飘然飞下，正正落入方峥手中。

　　次日，大堂，晨光熹微，人声初沸。

　　一行人迈入门来，皆作西北荒域罕见打扮，一身月白袍带着湿润的江南雅气，只袍边沾了些微沙土。

　　“樊师兄”方峥起身行礼。

　　“可等久了？”领头人温和笑着问道。

　　“并未，龄师……”樊栖抬剑止住了方峥话头，四下扫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方峥一笑，前去敲了敲柜台对小二说道，“若无事莫让人上楼打扰。师兄，”方峥转身，“这边请。阵都已布好，我与师弟们在二楼西边。师姐妹们住三楼可好”

　　西北魔域自来少人烟，且开年来烛龙为祸，不时天降异火，凡人几乎逃了个干净。闻讯的各仙门与众散修蜂拥而至，各凭本事寻落脚之地，横竖不会于银钱上亏欠凡人结下孽缘。

　　烛龙本生于章尾山。虞渊魔气横生，郁结不散。上古《采生记》与《虞渊本经》皆载，七千年前曾有一对紫尾烛龙于此作乱，其一死，另一被琼明仙子以浩坤阵封印于虞渊。

　　浩坤阵集造化神功，以八千年为一轮兴衰，万六年后才会耗尽法力，本不该提早松动。大概是魔域特殊，又或有邪修暗助，阵法才会出纰漏。虞渊附近雷云凝聚一月而无雨，反倒天火洒落，地动频发。靠近镇龙塔周边近半里之内已被极浓郁的魔气包围，形成一团浓雾，连神识无法窥得其内情形。

　　烛龙属灵兽入魔，镇压七千年早已不成气候，慈山只遣了樊栖带人处理。魔域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盘根错节，此一行主要为让那些初次下山的少年郎们跟着见下世面，若能遇上其他不成气候的魔物，练练手也好。真到了结阵固法的时候，也是玉鸾派寻了琼明仙子的后人领着几个世家去。慈山于此道并不精通，护法尚可，贸然插手反会添乱。

　　樊栖让跋涉的众人散去调息，仅留下三人安排事宜，又特意点点方峥，“你伤没好，给我安生待着，看好你的师弟师妹们，莫逞风头。往年最让我放心的就是你，再让我抓到你御剑，你的 ‘碧霄’便别要了。”

　　方峥人前一向不与樊栖背意，只是在心中暗自叫苦。早知便该慢悠悠骑马过来，然后让师妹们跟着这姓樊的一起在外面吃风！看到时谁更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