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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壹 ...

  •   中平五年。寿春。

      春光正好,斜阳微醺,正是街上最为热闹时分。

      “哎哟我的两位公子,别跑了,被坏人拐去可不好玩的哟!”一名家仆满头大汗地追着前方的小孩,两个小孩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正值顽皮的年纪,满街追逐玩闹,可苦了家仆,马不停蹄地追,担心他们磕着了碰着了。

      沿街摆摊的小贩见此纷纷侧目轻笑,操着一口流利的乡音各自聊了开来。卖烧饼的老妇李大婶笑得合不拢嘴:“孙家的两位小公子,生得越发标志了。”卖小孩子玩具儿的王大叔可来了劲:“别瞧他们现在跑来跑去的调皮的教人发指,我观他们面相奇特,充满朝气,将来定成将才!”“哟!你还会瞧人面向的?不若给我瞧瞧……”“我看啊……”

      一辆不小的马车在人来人往的街道稍有不慎便会被堵得水泄不通,只好一走一停,缓缓向前移动。沿街行人纷纷让路,同样也是多番议论,不过大多是善意而好奇的猜测——“看这车风格似乎不是本地的,驾车的仆人穿着也不是本地服饰,里面的人来我们这不知要去何方,做何事?”“我看啊,这车窗被帘子遮挡得严严实实,车身的纹样也多半阴柔,大抵里面的贵人是位女子,女子只身一人来异地他乡的,八成是投亲的。”“看样子错不了,现如今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不容易,我们就莫要管别人家的家事了。

      马蹄哒哒,车轮咕咕,人声嘈杂。周瑜倚在轿中,阖目养神,路途虽然平坦,他却觉得头昏脑涨。周围异乡百姓们的方言与舒城的乡音大相径庭,他听得云里雾里,只能约莫能猜出他们都在好奇自己罢。

      周瑜是庐江舒城的小公子,此时此刻本应在周家一袭素缟,安心守孝。奈何世事无常,京城中的实力盘根错节,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氏族竟把血淋淋的大爪伸向周家,妄图吞并周家所在一方的实力。周家此前因家主的逝世动摇万分,却没想到不到两个月又从京城传来周家嫡长子殁了的噩耗,周家根基竟有些动摇之势,分家的人非但无动于衷,竟还有笑看好戏的心思和并暗中推波助澜的趋势。

      周家一时应付不暇,周瑜的堂哥担心年仅十三岁的周瑜的安危,便将周瑜送到世交孙家。周瑜也知事态危急不容他细想,便乖顺地任由被人在孝服外套上一层女子服饰,扮作女子安静呆在车子里。家仆对外称是去投奔远方亲戚,介于车中之人是为女眷,一路上也没外人掀帘查看,倒也如此这般能坦荡无阻地进入富春。

      马车陡然传来一阵颠簸,周瑜按捺下躁动纷乱的心思。近些天水土不服,也没睡几个好觉,他头脑昏昏沉沉间,浅浅睡了去。

      岂料刚睡去不久,陡然一个震荡,伴随着小孩的尖利惊呼,也差点将周瑜的魂荡到了九霄云外。周瑜慌乱起身,将帘子掀开一角,问驱车的家仆:“怎么了?”家仆回应,语气急促:“这……拐角处突然冲过来了一个小孩撞了过来……”

      “什么?快看看撞伤了没有!”周瑜也急了,连忙从车上跳下,看到家仆们正轻声哄着地上两个黄口小儿,小儿一个约莫六岁另一个约莫四岁,小的那个应该正是不当心撞到的,此时此刻正捂着额上的一个青紫大包嚎啕大哭,而大的那个受到了惊吓,也跟着哭个不停。幸而此处是偏僻小巷,因而小孩的凄厉哭声才没引来好奇围观的群众。

      周瑜正不知怎么办好,那边传来一个声音:“权儿!翊儿!”随即赶来一个家仆模样的壮年,两位小孩看到他都扑到他怀里可怜兮兮地抹鼻涕。

      周瑜便与那位家仆赔了几番罪,二人正商量着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时,年纪大的小孩却抹干净了眼泪,抬首对周瑜道:“这位姐姐,方才你说你要赔钱财给我弟弟,可是,分明是我弟弟撞上的你们,我们酿成的祸,撞坏了你的车,理应我们赔罪才是!”他的官话说得磕磕碰碰,夹杂着许多当地的方言,但是一句一顿,周瑜倒也听明白了大概。

      周瑜连忙道:“这可怎么是好?我的车可是将你弟弟撞伤了……”

      小孩打断:“我说是我们的错就是我们的错!我没看好弟弟乃我的错,我弟弟不懂事冲撞了你,理应他也有错!”

      此话一出,竟把在场所有大人镇住了,皆愣在原地,也弄得周瑜哭笑不得,不知所措了。

      周瑜垂眸,眼中有些晶莹闪烁,他摸摸面前孩童的头,柔声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家仆代他们回答了,大的叫孙权,小的叫孙翊。可不正是周瑜要去的孙家?周瑜与家仆说明了来意,家仆欣然允诺带他们去孙府。

      孙翊在这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声哼哼说他走不动了。周瑜对孙翊心怀愧疚,便抱着他进了轿子里,轿子内部空间窄小,不能再塞一人,孙权懂事地随家仆坐在轿子前,给周家驱车的家仆指路。

      马车缓缓行驶,周瑜拿起未看完的竹简继续看去。孙翊开始乖乖坐在周瑜腿上不吭声,不一会就坐不住了,在周瑜腿上晃来晃去,还不停地揪周瑜的总角髻。周瑜却没有丝毫厌烦,反而轻笑一声:“你倒是比我小时候淘气多了。”

      孙翊好奇道:“那你小时候都在干什么呢?给翊儿讲讲呗,翊儿想听……”

      周瑜拿竹简轻轻扒开孙翊即将伸进他衣襟里的小手:“若真想听,我便给你讲。”

      孙翊登时点头如啄米:“真想听!想听想听!”

      周瑜嘴角轻扬,思绪倏忽飘忽到多年前的一个寒冬:“我同你这么大的时候啊……”

      光和四年。庐江舒城。

      上元夜。

      街上张灯结彩,五色斑斓。人来人往,皆是摩肩接踵,好生热闹。周瑜被孙策拉着兜兜转转挤出了人堆,来到一处偏僻无人的湖上亭坐下休息。皓月当空,静影沉璧,背倚青黛山色,这湖上一角虽如绢如练,却只有零星几点花灯点缀,周瑜便将手里的几盏莲灯点燃,放入湖中。

      孙策瞥了眼亭外山河和几盏孤灯,目光又回到周瑜身上,却看见周瑜眼角噙泪,欲滴不滴,刹那素来挂着笑颜的面色一僵,忙起身为对方拭去眼泪。孙策挠挠头,脸上写满歉意:“我的错。我不该带你走的离周府太远的,现在迷路了,我也不知道该往那边走。只好呆在这里等人来寻了。”

      周瑜但哭不语,除却哭红的眼眶和眼角泪珠,苍白的面目上无悲无喜。寒意入侵,周瑜不停地拢着衣角,身子蜷缩成一团,手缩进衣袂里,可怜兮兮地望着通往岸上的路,几近望眼欲穿,却许久未见到一丝人影。

      孙策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周瑜身上,安慰道:“别哭了。这儿又没人贩子来将你拐走,还有我呢。”

      周瑜抓住那崭新的袍子,怔了一怔,随即抿唇,敛去眼底的悲哀,抬眸,无波无澜道:“不要。”反手揪住袍子的衣摆,扔了回去。孙策又不由分说又将袍子裹了回去,将周瑜裹了个严实,抢在周瑜推却之前系好系带并打了个死结:“乖,你身子弱,若因此染了风寒可不好受。”

      周瑜冷眼看着,突然说:“你这件衣服,本来应该是我的。”

      孙策不明所以:“你的?这个不是你父亲听闻我要到周家做客,特地给我买的吗?”

      周瑜轻咳一声,叹道:“做这个衣服的布料千里难寻,珍贵的很,家父托了不少人方才寻到五米,本来允诺做完给我的,我念想了许久,却等到你要来父亲便把此物当做礼物送了你的消息。”

      孙策摊手:“不过是一件衣服么?你想要,早说啊,我也肯定二话不说就给你了。”

      周瑜冷哼一声:“送人的东西,岂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你若给我,我父亲知道了定打我不可,反而害了我。”

      孙策道:“那我们回去后,我去和你父母说,这衣服我不大喜欢,我穿惯了半臂,穿直裾反倒不习惯了。你这么想要,怎么当时不跟我说……”

      “不必。”周瑜接连咳了几声,却转过头去不理他了,任凭他再说什么,也不愿接话。

      周瑜拢了拢那件袍子,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将口鼻埋在衣领里,好一会才从似乎无穷无尽的寒意中缓过神来,渐渐地暖和起来了。孙策递过来的外袍很厚实,出自庐江最闻名的裁缝之手,五米的珍贵布料折了一折,做成了双层,里面塞有保暖的棉絮,纵然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也奈何不到衣下之人。

      只可惜再暖和,那也是给别人的。

      念此,周瑜的,眸色愈发暗了,再次抿紧了唇。与此同时,孙策一边搓着手一边走到周瑜身畔,说:“阿瑜,我……”

      听到这番称呼,周瑜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挑起一边眉道:“你我,似乎,还没,到这样亲密的地步吧?”

      孙策只好退了几步,说:“那个……周瑜……”

      周瑜不耐烦道:“滚,别吵我!”说罢随手将手边的纱灯朝来人方向掷去。本是想唬一唬对方,岂料纱灯侧翻,灯内烛火挨近了一层薄薄的灯壁,随即连着孙策的衣摆给点燃了。

      孙策“嗷”地惊呼了一声,忙不迭躺地上打滚,滚了好几圈,看到再也无火星踪迹,才敢爬起来。爬起来后,慌忙退到亭子的一角,可怜兮兮地蹲下,神色失落,几乎是在哀嚎:“行行行,我怕你了行吧,我再也不离你这么近了,也不吵你了好不好。”

      而孙策在角落不停地搓手跺脚,突然出其不意地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周瑜蹙眉,正要说些什么,孙策双眼一亮,站起身来,冲岸上方向挥手:“这里!我们在这!”接着响起几个回音,原是有人来寻了。周瑜慢腾腾地站起。因为坐了太久腿脚十分麻木,眼中冒星,一个踉跄后,被眼疾手快的孙策扶住了。

      孙策问:“阿…周瑜,你没事吧?我扶你过去?”

      周瑜抬起手正要拍走孙策的手,抬眸间见到孙策不假关心的神情,有些错愕。他恹恹地垂下了手:“好。”

      “后来……翌日清晨,他听到那个玩伴启程回家的消息,他决定去送送他。可是当他到了门口,却见马车被掩得严严实实,得知那人昨晚染上了风寒,翌日痛不欲生。”周瑜缓缓说完,没了下文。

      “抱歉,这样的故事兴许你听不懂罢,我……素来不善于同人说话。”

      孙翊安静听着,待他说完,说了一句。周瑜听不懂他说的方言,幸而马车车厢前的孙权一直在听,此时充当了翻译:“我弟弟说,他听得懂,也很喜欢。他还问,故事中的两个人,是不是你和我们的大哥——孙策?”

      周瑜称奇:“你们怎知……”

      孙权笑笑:“我们大哥常常同我们提到你,还说你虽然和他只有一日的相处时间,但是他一直忘不了你,想着长大后去庐江找你。日久天长,我们的耳朵不死也要起一层茧子了。”

      周瑜懵了一懵,没想到那个人会惦记他惦记到如今。

      孙权又笑:“周瑜哥哥,我哥可是很喜欢你的。你若以现在的装扮去见他,他指不定就说什么要娶你了之类的话。”

      周瑜看了几眼自己身上的女装,黑了黑脸。虽说他承认自己模样清秀,化个妆后就真的同女孩儿一样柔和的面目了,可也一定是要先换回男装再去见幼时玩伴的。不然给人留下一个奇怪的印象,多不好。

      周瑜淡淡一笑,孙权道:“到了!我们家!”

      马车停下,孙翊先一步掀开厚厚一层布帘扑到孙权怀里,被孙权接了个正着。孙权抱着孙翊跳下了马车,二人牵着手,奔着孙府去了。

      周瑜揭开帘子,望着他们欢快的背影,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抬眸,又看到一个少年,竟有些晃神。那是应一名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却比他高出一个头,抱胸倚在门边,身着干净利落的裋褐半臂,见到孙权和孙翊两个小家伙,张开双臂一把将他们圈在怀里:“嗯?你们这么晚回来,做什么去了?”

      孙权说:“今日集市比往常热闹,还有人表演杂技,我们便贪玩了些。我们还结识了一名前来……拜访孙家的客人,便顺便搭了他的马车,一同前来。”

      孙翊在孙策臂弯里不老实地蹭蹭,咯咯笑着。孙策朝周瑜这边看过来,周瑜一惊,放下布帘,将自己藏在车中。

      一名家仆早在车下候着,等了片刻不见周瑜动静,便小声提醒道:“少爷,该下车了。”周瑜回过神来,“啊…好。”便在家仆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孙策已走到车前笑眯眯地望着周瑜,发觉对方是个“姑娘”,顿觉失礼,忙侧过头,轻咳一声,随即笑道:“孙权已向我说明了你们的来意,既然来了,那就快进去吧。我母亲定然是欢喜你的。”他的笑容极为好看,让人如沐春风,周瑜不禁也跟着他轻笑了起来,颔首小声地嗯了一声,然后提起裙摆跟着他进入孙府。

      孙府不同于一些不食人间烟火故作清欢的府邸,坐落于寿春一座繁华市集之中,与民同乐,府中人皆亲切可亲,从不端有钱人的架子,与百姓打成一片。寿春人也淳朴好客,看到外地人的马车,路过的百姓纷纷围过来与牵马的家仆搭话,还热情洋溢地介绍寿春好看的景好玩的物,让他家的主子一定要去看看,弄得家仆哭笑不得,既好笑又感动。

      孙权先一步带着孙翊去上上药了,孙策侧身于门前站定:“请。”周瑜笑道多谢,略微提起裙摆,一脚已跨过门槛,身畔传来孙策慵懒的声音:“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高挑的小娘子,倒不信是真的了。”周瑜一顿,方才将另一只脚落下,踏入府中,待孙策关了门,他问道:“何意?”

      孙策挨近来,周瑜下意识后退一步,不料被孙策抱住,不知所措,整个人僵住了。孙策将他禁锢在怀中:“不记得我了么?周瑜。我想你许多年了,想着想着,你就来了。”

      周瑜总也挣脱不开,便停止了挣扎,依偎在孙策怀中仰起脸来,一边说道“当然记得,方才就已觉得眼熟,原来当真是你。”一边细细观察那少年。只见孙策眉眼弯弯,剑眉犀利,一双狭长凤眼生得风流招摇,眼角大抵是描了酡红淡妆,尚未长开的眼角微翘似隼,初显其父英气风范,尽管还是个总角稚子,周瑜却想用义气风发来形容他的率性恣意。

      周瑜看得移不开眼,眼前冒星,孙策饶有兴致地挠了挠他的脸,擦了一手的铅粉,孙策放开周瑜,甩了甩手:“嗯?怎么,看傻了?且问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周瑜瞪了他一眼,回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孙策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阿瑜你可爱死了,你看你脸都红了。好好好我最美,我的妻~”

      周瑜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并踹了他一脚,脸上有些难堪:“咬文嚼字!”旋即轻咳一声,拾起丢到角落的风度,继续向前走去,“不知令堂在何处?”孙策道:“我母亲大概在房中。我先带你到前厅候着,喝些水,你一路奔波的……”

      周瑜漫不经心地应着,扶了扶额角,又按按太阳穴,觉得头越来越晕了。陡然脚踩到一个滑溜的石子,再也站不住,摔在地上。孙策急急地蹲下扶住他:“阿瑜!你怎么了,脚有扭到吗?”

      周瑜闷闷道:“我有些……头晕。”

      孙策一手覆上他额头,几乎是下一秒就缩了手,道:“你的头烫成这般,肯定发了高烧,我带你去休息,给你找药去。”周瑜想要起身,被孙策按住:“你还能走吗?我背你吧,来。”

      周瑜看他的神情,定然是他不答应也要背的,他也不愿多费口舌,点了点头:“好。”

      尽管入了春,可庐江的天仍是凉得刺骨,前些阵子稍微暖和了些,骤然变本加厉,一日比一日冷。

      周瑜小小的身影缩在母亲后面,面含歉意,深深地低下头,小声嚅嗫:“抱歉……”随即他想起来了什么,拉了拉母亲的衣袂:“娘,父亲给孙策的衣服,如今在我房中,让人取了归还回去吧。”周母便教人去取衣服,伸手揉了揉他早早起来尚未仔细打理的头,吩咐道:“瑜儿,外面天冷,你先回去吧,孙家马上就启程了。”

      周瑜抬首,痴痴望着对面一辆马车,却见马车布帘掩得严严实实,眼中有一闪而过失落情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自责。

      昨晚……他一定比自己还要冷吧。

      周夫人微微蹲下身,安慰道:“孙策染了风寒,不能吹风的。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你长大了,便能去拜访他了。”她瞧见周瑜颈挂着的长命锁上串了一根五色彩绳,疑惑道:“这根新绳子是……”周瑜苍白的脸上霎时飞起一层浅浅绯云,鼓起小脸,难得地结巴了:“啊,这个……这个是……孙、孙策送给我的,我觉得漂亮就收下了……他还说这根绳子可以给我带来好姻缘,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周瑜的那把银制长命锁上刻着兰草花纹,右上角有一个“瑜”字,系着两串珍珠和深蓝流苏,原本串着红绳,孙策则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串长长的彩绳穿在锁中,让周瑜戴着。彩绳细长,折了一折穿起来仍有结余,孙策用多余的一边编了个祥云结,塞进周瑜的衣襟里,祝福周瑜一生一世祥云绵绵。

      “那你锁上原来的红绳呢?”

      “原来的那根……没有用处了,我收了人家的礼物,总得回礼,孙策说想要一个同心结,我就用原来那根学着编了一个送与他。”周瑜道,“就是这样了……”

      昔日如同过往云烟缭缭聚起,亦如被匀散在水中的墨逐渐地染黑了整片水,周瑜做了一个沉沉的梦,梦里尽是他儿时与孙策的回忆。待他醒来,雕花窗外已是落阳残霞,夕阳落晖慵懒地洒进室内床上,孙策坐在床头正在拿着一方布巾给周瑜擦脸。周瑜睁眼的刹那头顶闪过一个袖子,周瑜不知怎的就紧紧地抓住了:“孙策……?”

      “嗯,是我。”

      孙策笑得和煦,见到周瑜一手从被中伸出撑住床沿起身,便从床头拿了个多余的枕头塞到他背后,一边絮絮地道:“你堂哥的信昨日便抵达孙府了,他说你即将到来,还道你身子素来弱,托我们多加照顾你。”

      “堂哥……”头仍在发烫,又触及亲人,周瑜不禁眼角微微湿润,“他如今……”

      “信上说,他那边约莫不久能暂时平息一阵了,待彼时还会来信。”孙策握住周瑜露在外边的手放进暖和的被窝里,又侧身从床头柜上端起一个白瓷碗,揭开盖在碗上的纱布,便露出碗里的深棕色汤药,霎时药香四溢,苦味夹杂着淡淡腥甜气息盈了满室。

      “医生说,喝了这碗药再睡一觉你的烧便能退了。来。”

      周瑜自小便是个药罐子,每日不间断地喝到十岁方才逐渐减了药量,此刻闻到药味竟觉得口中干涩,周瑜接过药碗,不忘道谢:“多谢。”轻抿一口,浅尝辄止,湿润了干渴的喉咙,随即仰头饮下,只一口,药碗便见了底。

      孙策拿过药碗放回原处,递给周瑜一方布巾,周瑜擦了擦嘴,又躺了回去。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周瑜问。

      “申时了。”孙策笑道,“我先出去了,你再睡会,一觉醒来,烧就能退了。”

      “好。”

      待到酉时,周瑜复又悠悠转醒,舟车劳顿,黯然伤神,许久没有睡得如今日这般酣畅了。周瑜伸手揉揉眉心和太阳穴,逐渐地清明了思绪,便唤了下人来服侍更衣洗漱。那碗汤药应是用的上好的药材熬成,行云流水般卷去了积垢在体内的不适,周瑜穿了新衣,衣冠齐整,从容自若,换回了男儿装扮自是一个神清骨秀的少年。

      周瑜先去拜了孙夫人,孙夫人见了他一把将他揉进怀里,一脸的心疼之色袒露无疑:“瑜儿,你此番前来,定是受了不少苦,你看你,瘦成了什么样。你来寿春,一定要养得白白胖胖了回去。”

      周瑜中规中矩道:“劳伯母挂心,晚辈定会调理好身子。”

      孙夫人喟然叹道:“周家遭此番磨难,我孙家却帮不了太多的忙,只得暗中护着你。你便给你的堂哥书信一封,让他不必多挂心,孙家定会护你到底的。”

      周瑜素来多愁善感,孙夫人说了两句,他便禁不住湿了眼眶。

      孙夫人忙摸摸他的头:“你这孩子!你堂哥也是为了你好,别再哭了。你怎也不变,幼时这般,长大了还是如此爱哭……”

      周瑜抹去了眼角的泪,微红着眼:“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孙策得知周瑜起床的消息,从厨房端来备好的几碟清淡小菜,摆放在周瑜房前的院子石桌上,菜色葱郁,看起来甚为可口。周瑜半天来滴米未进,不等进了院子,遥遥飘来酱蒜香味,顿觉饥肠辘辘,挨着孙策坐下,掂起筷子埋头吃起来,只觉得这顿饭菜分外可口。

      孙策频频笑道:“慢些吃!还怕有人与你抢了不成?”

      孙策又从碟碗堆里推过一碗汤药到周瑜手边:“这碗药是给你补身子用的,阿瑜趁热喝了吧。”

      食顷,周瑜心满意足地放下碗,轻轻打了个饱嗝,再一口干了药,那药甘甜温润,给仿佛给腹中注入一段暖流。

      孙策递来一只布巾,周瑜接过。

      孙策在旁看他擦嘴,一手撑桌,一手托腮看得兴致盎然。倏忽自院门口传来几声清脆异响,周瑜不甚在意,只以为是有哪家的猫儿踩到了枯枝。

      孙策却噗嗤地笑了,对周瑜说:“有人做贼似的。”言罢,在周瑜疑惑的注目下略微扬起下巴,冲院外两个缩头探脑犹豫不前的小身影笑吟吟道,“杵那作甚?还不快进来。”

      孙权闻此,从门口踱出,侧了侧身,将躲在他身后的孙翊露出来:“出来,别抓我衣服。”孙翊紧紧抓着孙权的衣袖,低头教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孙策笑道:“怎么不过来了?难不成怕我吃了你?”

      孙翊头上的包已消肿不少,仍是有些红,仿佛滞了血丝。周瑜一看心就软了,轻唤了一声翊儿,起身拉过孙翊的手,将他拉过坐下。孙翊抬头,周瑜吓了一跳,只见他脸上灰扑扑一片,衣服上全是泥星子。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脸上全是泥,手也如此冰冷。”周瑜翻开手中布巾,换了干净的一面给孙翊擦脸,禁不住噗嗤地笑了:“你看你,像个花猫一样……”

      一直闷闷不乐的孙翊被他这一句话逗笑了,羞红了脸。

      孙策又将孙翊拉起,对周瑜说:“阿瑜就别管了,来,翊儿,早上我教你的那些话可记住了?”不等孙翊回答,又道,“记不住也没办法了,能说多少就说多少,来,现在说给你周瑜哥哥听。”

      周瑜不解:“翊儿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听?”

      孙翊压低了声音,说得磕磕碰碰,紧张地揉皱了衣角:“我……那个……”

      孙策拍他的后脑勺:“用官话,不然鬼听得懂啊?”

      孙翊一脸委屈,然不敢言,只得换了个语调,说起蹩脚的官话:“那个……阿瑜……”

      孙策一听,又拍了他一掌:“礼貌懂不懂?该叫什么?阿瑜是你该叫的吗,我莫不是忘了教你?”

      孙翊撇了撇嘴,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的样子:“唔……大哥好凶。”

      周瑜尽管不明就里,但再也无法旁观了,母鸡护崽似的将孙翊圈在臂弯,并一把推开孙策,柔声安抚怀中可怜兮兮的小猫:“翊儿不哭,不哭。你大哥太坏了,天下第一大坏蛋,我帮你打跑他好不好。”揩去孙翊眼角不经意溢出的泪珠,须臾孙翊的泪却像断了线珠子涟涟落下。

      孙翊颤声道:“好!赶走大坏蛋!”

      孙策:“???”

      到底是谁的弟弟……孙策不禁陷入沉思。

      “你们……”见周瑜挤眉弄眼悄悄地给孙策使了个眼色,孙策挑眉,意味不明地离开了小院。

      孙权注目孙策渐行渐远的背影,笑道:“周瑜哥哥好生厉害,我大哥还是第一次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若换做了旁人,他定是要不顾兄弟面子好好调笑翊儿一番的。”

      周瑜轻笑不语,拍了拍孙翊的肩头:“好了,坏人走了,再哭的话,我也就走了。”

      孙翊急急仰首:“不哭了不哭了,周瑜哥哥不要走!”

      周瑜捧起孙翊的小脸:“好,我不走。不过你且告诉我,你大哥方才要你对我说什么?”

      孙翊闹了个大红脸,郑重其事用官话道:“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孙权在一旁补充:“‘对不起’是因为撞坏了马车,大哥让翊儿道歉的。而‘谢谢你’则是大哥想让翊儿代他说的。”

      周瑜一怔:“为何要谢我?”

      孙权道:“大哥的心思,我也摸不透,你可以去问问他,或许他真的很想谢你很多,又或者是对你有别的深意……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忽然兴起,只是随口一说的话的,周瑜哥哥不必放在心上。”

      周瑜沉思片刻,着实想不出有什么深意,便作罢不想,恰逢此时,孙翊从周瑜怀中挣脱,望天惊叹:“哇!好多鸟!”

      周瑜和孙权抬头望去,皆被漫天飞舞的风筝闪花了眼,孙权道:“约莫是谢家放的罢,听闻他家小姐打小喜爱风筝,尤爱断了线在天上飞的……”

      正当这时,孙策折返了回来,远远便抛来一个大大的风筝。孙权接了个正着,不明就里,风筝又大又重,挡了他几乎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孙权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怎么抓,周瑜帮他扶正,孙权便用双臂拖住风筝的两个翅膀,拦腰抱住。

      “哥,你给我这么一个笨重东西干什么?这么重的玩意儿又飞不起来?”孙权问。

      孙策笑答:“这可不是用来放的,正是你那日思夜想的谢小姐送给你的,给你你竟然不要了。”

      “什么?”孙权懵了一懵,“谁……”

      孙策挑眉:“还装傻?她还叫你去她府上玩呢,她现在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等你。”

      孙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孙权瞬目间羞红了脸,把脸埋进风筝里,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孙翊一边叫着“二哥二哥,等等我”一边紧追其后。

      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景,周瑜已然将他的浅浅心思猜着了七八分,无奈轻笑,面色柔和。

      孙策挽起周瑜的臂弯,大咧咧道:“走,我带你去拜访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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