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雪之埋》凤徊临

2、雪埋·断章·臨

　　“我从没觉得，我是个英雄。”

　　那女孩只是这么说着，语气淡漠，仿佛只是在言述一个无奇的结论，或是定论。
　　而我也只能够一边着手整理着盘中那些在雪白灯光下反射着刺芒的不锈钢器械，有些敷衍意味地“嗯”了一声，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空气在沉默之间似乎有些被压缩的意味，器械时不时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玎玲的响动。
　　她似乎是在等我忙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
　　一瞬间的愧疚感将思绪占据，我却只有拉开了立柜放好了盛放器械的托盘，才能够拿过一旁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顺势转身看向她，而后坐在椅子上。
　　目光触及，却正是她的双瞳，她一如数小时之前见到我的模样，目光奕奕地看着我，又有几分的疲惫色彩。
　　放了毛巾拿过桌上的杯子，待到一口温水过喉，我才真正觉得自己的神经系统恢复了日常状态，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使得身子跟着一起落进椅中。
　　“抱歉，久等了，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希望我心不在焉地听你说话。”出口的语气有多年形成的公式意味，或许对常人而言有些过于冷漠了，只是看惯生死的我并不觉得这种语气，会带来什么比冷静的思绪更加具有影响力的，效果，或者说是负面的作用。
　　她的眉蹙了蹙又松开，歪了歪头且眨了下眼，“嗯，所以我在等你忙完。”
　　我懒得搭话，只是点了点头，伸手捞了她面前的那半杯水，已经凉透，转身续了些热水再递了她面前。
　　“我想……你一定是个不错的听众。”
　　她的面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苍白，此时才发现让我有些责怪自己的洞察力何时变得如此迟钝，事实上不想去接话，或者说不想打断她的思路，我反手拉开身后桌子的抽屉，抽出一沓白色的纸张来。
　　“也许等你说完你就会后悔了。”
　　翻开了纸张扫览着其上的文字，沉默静待着，我只有出言打破，话语肯定是有点漫不经心，因为我听到那女孩轻轻的一声叹息，也许是对我感到了些失望么？
　　事实上我对于她的兴趣是非常的，不过十八九岁的女孩还有一张透着青涩的脸，跟之前每一个到我面前的人都不一样。
　　不……曾经有一个没能到我这儿来，只能从某些渠道看到的女孩，也许她们两个之间有着什么相似点。
　　比如说那种不谙多少世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眼神。
　　“我从小就觉得我可能有哪里跟别人不一样。”
　　不得不说，她的声音是有些好听的，我曾听过各类人的声音，有的是白发苍苍命不久矣的老人，有的是自信满满而又刚愎自用的青年，还有充满了恐惧与歇斯底里的女人，或是懦弱又指望着能够平静一生的中年人。
　　每一个声音都是一种讯息，而这个女孩所传递的，可能是一种困惑，可能是她潜意识中已经注意到什么的困惑。
　　“啊……这么说一般人都会觉得挺不屑的，可是我从小都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成熟，我能够明白很多同龄的孩子都无法明白的事，在理应不明白的年纪，”她低下了头去，纤细的手指拨动着棉白衣角，嗓音有些沉落，看来这一段经历对她而言，很重要。
　　“……当我试着去表达，却发现虽然我能够在心里明白，语言表达上却无法达成，我虽然能够明白那些大人们天天在想什么，但是却无法说出口，即使是我开始学习说话，学习知识，我的表面认知水平却还是和普通的孩子一样。”
　　她诉说这一部分的时候还是仅仅的失落，然而此后的情绪，却真正开始了一些浮动与暗淡，我翻看着那些纸张，在其中一页停下了手。
　　“说实话，有时候虽然觉得挺不甘心的，但是日子一天天的过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当是老天让我不要把看到的内里的东西说出来吧，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无法再相信任何人。”
　　我的手中在她叙述的过程之中捉了一支笔转动，听到这里那转动的笔因为手指动作的停止而滞在指间，翻腕，笔端点了点太阳穴。
　　“我开始忧虑，因为我想得实在是太多了，我会怀疑他人的用心是否单纯，会害怕某些潜在的危险会突然降临，我有一种预感，在我的身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但是……”
　　一件都没有发生。
　　我在心里跟着她说了一句，如果真的应验，那么这个故事也太没有意义了，也根本不值得她用这样的情感去讲述。
　　“直到……几个月前，那东西开始爆发，全世界都乱了的时候。”
　　我知道重点来了，因为她忽的抬起头来直面我的目光，眼中熠熠地闪烁，似乎是盈满了勇气和坚定。
　　“那东西的事情你应该知道，被它碰上的所有人都会变成雪……一样的东西，我们学校是在8月份出事的，一开始只不过是几场小规模的教职工失踪案，我们还曾经调侃过这是因为学校强制性补课而引发的‘八月飞雪’现象，开玩笑说，哪个哪个学生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因此下了什么诅咒啊什么的。”
　　这种瞎扯的说法也只有他们那些孩子会说得出来听得下去，我在心里这般想着。
　　“然后一夜之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的诉说开始变得断续，内容无非是如何发现自己的身边人一个个消失，整个学校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影响，而自己，却能够在一场又一场的灾难之中幸存下来。
　　我转动着笔，在她的讲述中不动声色。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体力和身体柔韧性在不知不觉中提升了，明明我的体育成绩一直不好，却突然连、连后空翻这样的动作都能够做出来，从两楼跳下来居然只有一点擦伤，最主要的是……”
　　“你不会被她伤害，得以幸存。”
　　我跟上她，直接说出了那句话。
　　一瞬间她的眼神迷茫了，我心下有些担忧她能感到我话语中的某些不同，她却只是点了点头问我：“……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你现在坐在我面前。”
　　我这么回答了她，看到她恍然大悟反应过来，心里笑了一声。
　　“我发现那东西就算碰到了我身上我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我的不同忽然就显露了出来，我的身手也好，特殊的体质也好，忽然我就觉得……我能够为大家做点什么。”
　　“我希望能够救他们，因为……”
　　她忽然就停止了诉说，怔怔地看向远方，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见她的目光有些涣散。
　　这是……
　　挑了挑眉，我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将她些许揽向自己怀中的方向，腕上的金色铃铛晃了玎玲声响去。
　　她的眼神在瞬间聚焦，仿佛回了神来，轻轻喘息了几下，她微微伏下的身子直了起来，抬手抚了抚胸口，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而后看我一眼，我觉得那眼神写的是“感激”。
　　“但是我并不知道怎么去救他们，只是当那东西出现的时候尽可能去抵挡，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有效的方法，却让那些东西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它们开始远离我所在的地方，我身边的人，也就暂时安全了。”
　　多么舍己为人的做法。
　　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单纯得让人不忍直视。
　　或许我明白了，她出现在这里时，我所得到的信息的意义所在，源自于她本身的特殊性。
　　“那东西真的很厉害……”
　　她仍停留在胸口的手微微用力，棉制的衣料在掌心纠缠成褶，紧紧纳在手心。
　　静静搭上那只手，我试图让她能够放松下来，她的手有些冰冷的温度却搭着层汗水，小幅度的颤抖在皮肤表面细细地跳动着，五指在我的手指入侵之下渐渐从衣料上松开，无意识地搭在我的手上。
　　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有些不妙，我牵着她的手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仍旧守在她后脑旁，她的诉说仍旧在继续，只是嗓音的动摇比起方才更甚。
　　“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我想要保护好，保护好那些向我求救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拥有这、这种体质，但是既然接下了……我、我就得、就得……”
　　喘息声中似乎带了隐隐的黏连感，我微微闭上了双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悄然变了味道的空气，淡淡的腥。
　　其实不应该问的，不过好奇心真的是一种奇妙的事物，它驱使着我问出那个问题：
　　“哪怕那些活着的人不知好歹，咒骂着你，你也不后悔么？”
　　她的眼神中该有一丝光亮，转瞬即逝。
　　“……我不知道……呢……
　　……毕竟我啊，从来没觉得……我是个英雄……”
　　话语被迫中断，我收回了按压在她后脑上的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上下起伏幅度不大的胸口，却是心有余悸的表露。
　　那一个瞬间突然觉得，如果就这样听下去，有什么东西，会失去控制。
　　将她平放在那张台面之上，手腕上的金色铃铛晃动着撞击腕子玎玲着，在这间重新归于静默的狭室中回响。
　　我看着她闭上双眼的面容，宛如沉睡。
　　也的确是沉睡。
　　那面容算不上倾国倾城，却带着一股生气，哪怕是已经沉静的现在，依然保留着那股青春感，那是有着温度的，有着热度的气息，是我在这里，很少能够看见的模样。
　　转身走向那桌旁，提了笔在纸张上记录了些什么。
　　时间，来源地，还有编号。
　　我勾起了唇角，看着墨色的笔于白色的纸上落了痕，摇了摇头。
　　你果真是，太天真了呢。
　　看着右上角照片栏中那女孩的面容，我无声地说着。
　　他们根本就是把你当做肉盾用了，或者说，是完全的工具。
　　我想起那个头一次超出了「那一位」预料的女孩，没能够来到这里的女孩，据闻她的存在，引发了完全的，所谓的最深层的部分。
　　「人类」的。
　　将所有的栏目一一填满，时间依然是不知疲倦地循走针奔跑着，整体浏览了一遍，伸指轻轻弹开一张翻落的纸张，翻过才想起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叠纸被放进了抽屉，我起身关了台灯，转身之时，看见了她放在一旁的那杯水。
　　还没有来得及喝，剩下了满一杯的水。
　　愣了几秒，我拎起那一次性杯子，连杯带水，扔进了垃圾桶。
　　也许，在这里，你的作用，也是一样的。
　　走到那张台面之旁，她闭着双眼沉睡着，不明白这一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下一世，也依然不会知道。
　　只是她的特别是不容忽视的，我伸手按上她的额头，在她的潜意识里居然有关于上一世的残留信息而对这一世也产生了质疑感，这让我开始怀疑信息清理的环节，那些没用的家伙到底有没有处理好。
　　因此这一次，由我亲自处理，再送进库中。
　　脑海中突然被直投进一个声音。
　　那声音温柔，却令我全身一颤，不寒而栗。
　　“处理好了么？”
　　是的……差不多了。
　　我咳嗽了一声让自己恢复了状态，听到那声音一阵轻笑。
　　“收尾吧，有新的标记要回收。”
　　知道了，我会尽快。
　　我朝着虚空些许点头行了礼，这也是「那一位」从那些真正的「人类」身上学来的麻烦事情，对于我们而言，这动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一次Flower的表现有点让我担心啊……”
　　「那一位」的声音有些莫名心痛和担忧的意味，不知是为了什么。
　　她的状态是固定的，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请不用担心。
　　我也只能够规规矩矩地回答了，而后弯腰打开了台下四角固定滑轮的机括，将整个台子连着其上睡着的人一道，推出了那间狭室。
　　新的一轮轮回马上就会来临了。
　　你要忘了一切，才能够好好生存下去。
　　作为，「人类」实验中的「标记」。

　　【标记编号：31350764220
　　标记来源：银河系地球
　　标记性别：女
　　标记年龄：18
　　标记姓名：臨
　　标记特性：性格温婉，不喜争斗，坚强，有自我意识，对于标记存在有潜在认识
　　抗体编号：E-28498
　　抗体机能：正常
　　回收时间：X160.3.7
　　回收状态：完好
　　标记实验关键词：利用，抗拒道具，苟存
　　回收许可：监管者
　　回收者签名：回收者】

　　我觉得，你下回可以自己去做下这种事情。
　　我坐在那圆桌边，看着他靠在栏杆边，看着掌心，或者说是中指上挂着的一枚，金色铃铛型的挂饰。
　　随着流风静静摇曳着。
　　突然就有了想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的意欲。
　　“我不需要为了这种事出面。”
　　他的语气随意，回头看的眼神却凌厉。
　　雪白泛着银色辉芒的稠厚液体状物体纯粹得宛如清澈的水流样，从地面，逆流而上停滞在他腰边，若是用具体的形态言之，似乎是一幅垂首温驯的姿态。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试着跟他们接触一下。
　　这话明显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他歪了歪头单词跃出唇齿之间：“理由？”
　　他们会越来越完美的对吧？
　　我没有去解释为什么，只是突然问了一句。
　　“当然，人类这种生命体，在我这样的呵护之下，自然会越来越完美。”
　　这问题他是觉得有些明知故问了，只是他以一贯的温和口吻道了，而后看着我，
　　“当然了，你也是一样啊，回收者。”
　　我在他目光之下却只觉得浑身一颤，那错觉太过真实，以至于我差点以为，自己与那些被创造出来的「人类」没有了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