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琴记》羽然然

5、遇

　　七年前，苗疆御龙帮水寨。
　　宋清和蹲在高高的树枝上，小心翼翼地搓着手中的弩箭，耸起的肩背止不住酸痛起来，捏着弩箭的骨节有些发白，甚至手心还有些许凉汗。
　　“这都快一炷香的时间了，师兄怎么还没有出来？”宋清和不停地舔着已经干裂的嘴唇，眼角不自觉地瞟向寨外一处不起眼的熹微光亮。那处光亮是他的师兄进寨之前所留下的一炷香，师兄告诉宋清和，仅一炷香的时间，他便能完成任务带着宋清和离开苗疆回玄影山庄领取任务奖赏，而宋清和的一项特殊的任务，便是藏在这深山树林之中，充分利用手中的弩箭来掩护师兄安全撤退。
　　“应该是……快出来了吧……”换做是往常，宋清和绝对不会对师兄的行踪有丝毫顾虑，但是今天这情形之前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实在太令人惶惶不安了。
　　周围山林异常寂静，宋清和连鸟兽声都不曾听见，只听得见自己胸腔之中的心跳声在惨白的月光下铿锵有力。
　　苗疆是真的燥热啊。宋清和伸出手去摸了一把额头上大颗大颗往下淌的汗珠，又顺势扯了扯衣服领子想要喘一口气。出发之前，圣女唐怀可还亲自送了一包苍术让师兄带在身上，都说苗疆湿热蒸郁，瘴毒四溢，苍术之类的中草药时常拿来烧了熏，便能去除瘴气。圣女大概是喜欢师兄的吧？要不然怎么会时常躲在院内不起眼的一角痴痴望着师兄练剑呢？要不然怎么会时常溜进师兄房间送各种好吃的小糕点呢？燥热之感犹如猛兽朝宋清和袭来，越想心就越乱，愈乱便愈燥，猛地一扯衣领，一小块苍术落入眼前，凑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恢复到之前的平静。
　　这该死的瘴气！
　　那是一块灰棕色的苍术，一根黑长绳从中而过，细看时，表面还有些许横曲纹。当时师兄把一整包苍术扔到他的面前，让他自己选一块带在身上，他便一眼瞧见了这一块相貌不扬的苍术。“这些横曲纹像……像她随风而飘的发丝……”刚说出这句话，宋清和就后悔了，脸“噌”一下子涨得通红，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但师兄也不笑话他，只是摩挲着他的头顶，道一句：“傻孩子。”
　　师兄，真的是很温柔的人啊。宋清和低头，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湿湿的了，风干的眼泪粘在脸颊，风中渗透者一股咸味。宋清和抬起头用衣袖抹了一把脸，目光坚定地望向那所剩无几的光点。
　　师兄，你一定要安全出来呀！
　　就在那柱香燃抛下最后一撮香灰的刹那，御龙帮水寨突然火光四起，熠熠光辉犹如白昼，几千号水贼手持火把高举长刀，嘶喊声由远及近源源不断传入宋清和的耳中。
　　宋清和心底一沉，原本攥紧弩箭的右手已有微微地颤动，“宋清和你争点气好不好，能和师兄搭手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不能因为你把这项任务给搞砸了！”宋清和狠了狠心，朝着自己颤抖的右手狠狠咬出一口血印，一股血腥味儿立马充斥着他的每一寸唇舌，仿佛在提醒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师兄昔日的教诲历历在目，猫腰弓背，手直肩平，右指弯曲，左眼微眯，瞄准敌人，纵弦发射！
　　离弦之箭势如猛虎，在离水贼不到二十尺的范围内，突然破开了箭下暗藏的箭囊，无数支梅花针一触即发，铺天盖地直指水贼。
　　“骨笛幽鸣响，疾雨梅花针。哼，果然是玄影山庄派来的走狗。”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立在一群水贼的后面，手里握着一把尚未打开的湘妃竹骨白绢扇，流动着的火光与暗夜的树影轮番打在他的脸上，令人看不清他的脸。
　　楚怀惜脸上的血迹还未干，这是他刚刚杀出一条血路来时无意沾染上的，此刻他已无瑕顾及斑斑血痕。看得出今夜御龙帮帮主陆景明早有准备，寨里寨外暗藏杀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在楚怀惜暗夜无声地潜入水寨时，陆景明正摇着扇子坐在大厅小酌了半杯，掐着时间等楚怀惜落入陷阱。
　　暗哨的骨笛声已经响过一次了，就是在疾雨梅花针发射出去的前一秒钟。此刻楚怀惜的身后，水贼高举的火把早已随着他们倒地的身躯点燃了半座林地，熊熊烈火拔地而起，又借东风之势愈燃愈烈。梅花针上所浸之毒慢慢融入到水贼的血液之中，流入到水贼的每一个细胞，麻痹水贼的每一处神经。水贼们疯癫着，痴笑着，狂躁着，涨红着双眼，毫不留情地举起手中利刃，疯狂地砍向身边的每一个同伴。狂魔乱舞于火海之中，恶鬼重回于地狱之门，顷刻之间，罪恶重重的修罗战场仿佛又重现人世！
　　又一声高亢的骨笛声划破火海传到楚怀惜的耳中。第二声骨笛声是在告诉他撤退时的路线，悲切声指北，高亢声指南。北边是官道，官道开阔，一览无余，无可藏身，跑不了几步就会被追兵追上，而南边是一座古老的苗寨，陆景明好几次率人前往试图攻寨，却伤死无数落败而逃，从此止步于此，再也不敢越界半步。楚怀惜捂着胸口拖着“孤刃”一路南下，视线逐渐模糊不清，他努力瞪大双眼在丛林中寻找原本应该前来接应的宋清和。
　　宋清和一眼就看见了躲在人群后面的一个高瘦的男子，其他水贼都是衣衫褴褛，唯独他服饰考究，一件翡色织锦长袍，腰束一云纹腰带，其上还挂着一块白玉坠。在这水寨之中，敢如此穿着的大概也只有陆景明一人了吧。
　　宋清和摸一摸腰间的装备，突然愣住了。弩箭里只有一发疾雨梅花针，刚刚为了拖延追赶师兄的水寨已经用掉了，骨笛除了作为暗号传递也已别无它用，剩下具有杀伤力的就只有这一小柄弯刀了。宋清和与大多数孩子无异，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从小被捡回玄影山庄，自此习得暗杀之法。自小宋清和就因个子瘦瘦小小，饱受其他孩子的欺辱，只有躲在师兄的身后，他才能安下心来不再害怕，这病弯刀就是师兄赠与他的舞象之礼。
　　宋清和望向南边，师兄的身影已消失于眼际，然而追兵依旧是接连不断往南边涌去。
　　“刚刚师兄的样子，明显是受了重伤的，我......我都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少年细细的声音随风而逝，“对不起......这一次......我大概是不能跟你一起回家了......”
　　骨笛声再一次响起，楚怀惜蹙眉，按常理来说，骨笛只应该有两声，这突如其来的第三声令他不安。笛声断断续续，由近及远，从最初的缓缓扬起到最后绵绵悠长。楚怀惜终于听出来了，这不是所谓的暗号，而是故人临行时的诀别。
　　“别去！”楚怀惜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昏厥在丛林之中不省人事。
　　“撤！回去！快！保护帮主！刺客还没逃！”水贼们突然惊醒，提起刀扭头就往水寨冲去。
　　陆景明冷眼看着直冲而入的少年奋力挥舞着那柄玩具似的弯刀，不怒也不恼，半晌才打开湘妃竹骨白绢扇轻轻摇了起来。就在少年突破人群冲到他眼前的那一刻，蛰伏在他两旁的机关突然转动，无数支惊雷箭破土而出，势如洪雷！
　　“尸首烧了，连同他的那柄刀一起装进盒子，送还给玄影山庄，”陆景明瞥了一眼地上那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少年后，皱起眉头，面有不悦，“还有，加派人手去南面林子里搜查，点到为止，不要和苗寨里的人起冲突。”
　　远处，身着淡紫色绣裙的女子带着几个苗疆男子出现在了楚怀惜的身边，她探身试了试楚怀惜的鼻息，又捡起“孤刃”查看了一番后，才轻声道：“将人带回苗寨，动静要小，速度要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