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南山楸

166、第 166 章

　　李松延没有派兵把守大门，于是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胥善则赶到石家所在的那条街道，就见一群人抻长了脖子朝里探看，活像江滩上向阳而生的芦苇。他急匆匆向前跑，冷不丁被身侧冲出来的不知什么人撞了个趔趄。胥善则心急之际不疑有他，目不斜视地稳住身形往石家跑去。
　　祠堂屋顶已被掀开，门窗俱毁，戍卒正抡着铁锤砸墙。石韬玉脚边的火盆里，炭火熊熊燃烧。她捡起最后两块牌位，堆放到炭火上。火舌舔舐木漆，烘蚀木牌，将镌刻的笔画烧透。炽焰中，牌位和普通的木头并无二致。
　　胥善则挤进人群，一眼看到跪趴着的石家老两口。他朝石韬玉的背影大呼：“住手！”
　　石韬玉心头猛地一沉，僵直着后背没有转身。
　　李松延不发号施令，戍卒便没上前拦阻。胥善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石韬玉身边，难以置信地斥责道：“阿玉，你做得太过了！”
　　石韬玉还没开口，一旁石彰夫妇忽然哭得更大声了。胥善则循声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尤其石彰挣扎起来的狼狈样子，令他不忍直视。他与石韬玉错身而过，伸手想去扶起石彰。
　　但两名戍卒尽忠职守，一人仍旧押着石彰，另一人腾出手来将他拦住。石韬玉转过身来，余光见李松延抱着胳膊站着旁边，一副隔岸观火的悠闲姿态。她不看胥善则，目光冷冷地盯着石彰。
　　火盆里的炭还能看出牌位的形状。胥善则见了，两眼一阵发黑，为石韬玉的疯狂举动震惊不已。石彰哑着嗓子嚎啕，左一句冤孽右一句不肖，控诉石韬玉大逆不道的恶行。
　　“阿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快叫他们停手！”胥善则神情严厉，眼中满是失望。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石韬玉淡淡出声，眼睛仍旧不看他，“这件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一切都与我有关！何况石先生是你的生身父亲，石家是你的根！”
　　石韬玉漠然道：“你何妨问问他，承不承认是我父亲。”
　　胥善则见她如此离经叛道，又急又怕：“就算他没有履行为父的职责，可没有他哪有你？你岂能忘恩负义！”
　　“我刚出生就被遗弃，正是他主动斩断恩义。”石韬玉不为所动，从容地辩驳道，“我能活下来，是承家中仆妇怜悯之恩，我能长大成人，是受你胥家教养之恩，与石家毫无关系。”
　　胥善则抓住她的手：“阿玉，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不能否认，你就是石家的女儿，你流着石家的血冠着石家的姓啊。”
　　“是啊，这正是我最大的悲哀。我根本无从选择，却要为此付出代价。”石韬玉抬眸看他，眼中已有怨愤，“我知道你想用血脉亲缘打动我，但这些对我而言无足轻重，对石家夫妇而言更是不值一提。”
　　“难道你连天理人伦都不顾了吗？”胥善则声色俱厉，手中攥紧，“你这是侮辱祖先，是大逆不道！难道你不知人言可畏，不怕受千夫所指吗？”
　　“如果我说我不在乎呢？”石韬玉微微动容，用力抽回手来反问胥善则，“你是怕我连累你吗？”
　　胥善则脑门上青筋直跳，呵斥道：“你……简直冥顽不灵！”
　　石韬玉望着他，有些感慨：“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离家出走你来寻我那次？”她看向匍匐在地的石彰：“那时我是真心想回石家的，我并不甘愿顶着格格不入的姓名在别家仰人鼻息。我走进石家大门，见到我所谓的亲生父母。”她目光四下一扫，落在石夫人身上：“就在这个庭院里，这对夫妇不许我再向前一步，还要我永远消失。他们赶我走，就像驱赶上门讨饭的流民。虽然我后来病得糊涂了，却经常回想他们厌弃我的样子，每每都是记忆犹新。”
　　“阿玉……”胥善则想起她蜷缩在门檐下的小小身影，想起她惊惧过度久病不愈，心生哀恸怜惜。
　　石韬玉扬眉冷笑：“既然他们视我为祸患，如今我也不枉担虚名。”
　　“你……你怎可赌气……”胥善则被她笑得心里有些发怵。他意识到此番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又不能强令她放过石家，便换了口气软语哀求：“阿玉，石先生毕竟是我的启蒙恩师。就当是为了我，停手吧！”
　　“我也曾想过为你饶过石家，但我做不到。我竟做不到！”石韬玉看着他，麻痹的心脏微微抽搐。她缓和颜色，平静一笑：“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想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胥善则还想再说什么，却听轰隆一声，祠堂的墙垮了。他惶惶然转身看去，只见飞扬的尘土里一堆破瓦残砖。戍卒们在废墟上忙碌，把形状完好的砖石挑拣出来放进箩筐，和椽梁木柱摆在一边，等李松延一挥手，便陆续抬起扛出石家。
　　石韬玉让戍卒释放石彰夫妇，然后对胥善则道：“你看，我本来也没打算伤人。”
　　这话像是交代，可胥善则却觉得十足讽刺，怒道：“你拆祠堂烧牌位，挑衅国法人伦，你还想干什么！”
　　石韬玉没说话，一旁的李松延突然插嘴道：“是我允许的。”说话间，他走到石韬玉身边，朗声宣布：“石家人先是刺杀我，后又刺伤我的人。我没叫他们全部偿命，已经是开恩了。”
　　石韬玉看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神情淡淡地拱手致意：“多谢君侯成全。”
　　李松延拉平唇角：“好说。”
　　胥善则转向李松延，神色异常严肃：“阁下统御义军，怎能纵容阿玉犯下此等悖逆大罪？”
　　“什么大罪？”李松延眯起眼睛，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不就是拆了间房子，烧几块木头。”他一脸无所谓看向石韬玉：“不过你刚才叠的纸船是什么意思？”
　　石韬玉听出他胡搅蛮缠，也懒得辩解那是纸元宝。她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一时间几乎无欲无求，仿佛进入了一种心如枯槁的境界。此刻她既不为报复得逞而痛快欣喜，也不为大行悖逆而惶恐畏惧。她既不在乎胥善则怎么想，也不在意李松延怎么做。她只是不置一词，举步向外走去。
　　胥善则痛心疾首，想她大错已然铸成，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弥补，一时四顾茫然。
　　李松延走近两步，略带揶揄地笑道：“你现在应该很生气，不想再见她了吧？正好过两天我要去敦成，人我就带走了。”
　　胥善则恢复几分冷静，见李松延丝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便问：“阁下今日罔顾法度伦理，日后将何以治军，何以治民？”
　　李松延有些不高兴了，不耐烦地撇嘴：“几件死物，你还真当做祖宗神明来拜？就你们读书人觉得祖宗越多来头越大，喜欢弄这些规矩抬高自己。”
　　胥善则听对方口出狂言，觉得匪夷所思。他记得李松延虽然出身寒苦，但记事时父母兄弟俱在，想不通此人何以如此狂悖。他蹙起眉来直摇头。
　　李松延又说：“反正怎么治军治民，有王攸和庄如诩，还有玉儿帮我，不需要你来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