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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文 ...

  •   西北边陲渺无人际,莽莽苍苍之中唯有黄土漫天飞舞。

      万里无云,烈阳当空,正将地平线上三人的身影拉的很长。

      这三人已经在这片大地上步行了四天,此刻身心俱疲,疲软的双脚踩在黄土上犹如踏在棉花上。

      为首的是一个黑瘦的衙差,他从腰间解下水囊,大灌了一口水,又略过身后押解的犯人,将水囊递给队尾白胖的衙差。

      “这是什么鬼地方?二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指错路了?”

      白胖衙差从裤腰带中掏出地图纸:“这是上头给的路线图,咱们没走错,就顺着这条路走,你看到远处那个峡谷了没,那就是山海关,过了山海关再走七里,就到了黄土岭了,到了黄土岭咱就可以交差了,再忍忍吧。”

      “真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设囚犯营,苦了我们这些当差的,跑到这里来押送犯人,他娘的。”

      白胖衙差使了使眼色,小心翼翼瞟了中间的犯人一眼。

      “大哥,可别乱说话。”

      黑瘦衙差猛然站住,骂声不止:“怎么了?连个鬼都看不到的地方,我还不能说了?拿最少的饷银,干最苦的活儿,他妈的,把衙差当狗用啊?”

      却听一个声音缓缓道:“这趟差事的饷银原本并不少,只是从户部拨出,户部经尚书侍郎,再到兵部,兵部经尚书侍郎,再到殿前司,层层传递而下,最后到你们手上自然只剩下这么多。”

      两个衙差缓缓对视一眼。

      这是重犯颜望殊此程第一次开口说话。

      颜望殊原在宫中任参政知事,年纪轻轻便掌管了御史台—— 一个论执时政、督察百官的机构,他是百年一遇的年少成才,前半生风雨任他,只是可惜今朝坠下高台,沦为眼前这个破烂衣裳披头散发的囚犯。

      他一张俊脸沉洌有锋,生人难近,再加上一路不言不语,两个衙差都以为他还端着官架子,不屑与他二人对答。

      白胖衙看了一眼他流血的双脚和皲裂的嘴唇,于心不忍,将手中的水囊顺势递上,轻声道:“颜大人,今日您一口水也没喝,喝一口吧。”

      黑瘦衙差见状一把将水囊夺下,塞回腰间。

      水原本就不够,哪里还能均出去?

      就算颜望殊曾是二品朝廷命官又如何,眼下他可是个要犯,还喝什么水?

      但毕竟官轻人微,他还是心有余悸的瞄了颜望殊一眼,见他目光低低垂着,似乎压根没看见他方才的动作,这便松了一口气,咳了一声:“是,颜大人说得对,其实我早该想到是这样了,继续上路吧。”

      三人继续赶路,身影在烈日下被拖得极长,像黄土大地上三只缓慢蠕动的虫。

      待走到山海关口时,已是紫日西沉,四境壁合,幽暗而寂静。

      据说山海关内地势崎岖,沟沟壑壑,时宽时窄,并不好走,黑瘦衙差不愿进峡谷过夜。

      “你看这山海关里面,两壁高耸,还是猩红色的,像染了血一样,太他娘的古古怪怪了,咱们还在外头过夜吧,等明早天亮再进去。”

      白胖衙差称是,便与他一同寻了一片枯草,在其中一块光滑的白石头上坐下。

      却见颜望殊目光向他扫来,“你还是换个地方坐吧,不要坐在人头上。”

      白胖衙差顺势低头一看,屁股下面的哪里是白石头,分明是半个埋在黄土中的骷髅头,顿时一股刺骨寒意钻入他腚中,他一跃而起,用手使劲拍屁股。

      “大哥你看,这妖风四起,要是把咱们身上的人味吹开了,岂不是要引来野兽?咱们还是进山海关避一避吧,今晚就在峡谷里将就一晚。”

      黑瘦衙差看向骷髅头,骷髅头也用深不见底的眼洞回望他,他连忙站起来:“走走走。”三人这便顶着谷中大风进入山海关,在关口生火落了脚。

      夜色讳莫如深的笼罩着大地,边陲之境如同沉入了一片死海。

      颜望殊感到无比的疲倦,他背对着衙差和篝火,枕着一块硬泥睡下了,耳边听着两个衙差在低声闲聊。

      “大哥,你说,这地方人烟稀少的,会不会有鬼啊?我听说人少的地方容易被鬼缠上。”

      “你他娘的,哪壶不开你就提哪壶,这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偏要讲这些瘆人的事,快闭上你的嘴。”

      一阵大风飞快的穿过峡谷,风刃刮过崖壁,发出诡异的呜呜声。

      黑瘦衙差按着刀,眼神四处飘,却壮胆道:“谁说人少的地方鬼多了?你知不知道在这世上哪里的鬼最多?是宫里,宫里那么一方地,住着上万人,但那里才是鬼最多的地方。”

      “真的假的?你说宫里那些当差的有没有见过?”

      “当然了,我大姨家的姊妹旧时就在宫里待过,她说每天夜里都能听到鬼哭鬼笑,吓得睡不着觉。”

      “这么吓人?那圣上也见过?”

      “当然了,你知不知道刑部有个姓姜的侍郎,是圣上请点的,他在刑部啥也不干,就专门捉鬼。”

      “活人还能捉鬼?他是钟馗转世还是无常投胎啊?”

      “你懂啥,他有一个神器,据传是一本书,那书可不是寻常物件,它是个半活物,能吃鬼呢。”

      “这我不信。”

      “你这蠢货,你要问,问了又说不信。”

      二人窸窸窣窣说了一阵子,沉浸在光怪陆离的传言中,唯有颜望殊沉默安静的盯着峡谷的入口。

      峡谷外,有个黑影。

      天黑之后不知多久它就出现了,一路不远不近的紧随他们来到这里。

      它是人是鬼?它想干什么?它为何不进来?又为何不离开,它在等什么?又想做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两个衙差似乎同时站了起来,脚步有些凌乱的走到远处去了,似乎想避开他说话。

      只听见黑瘦衙差压抑着声音质问道:“死胖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风有些大,白胖衙差的话就听不见了。

      疲劳如洪水一般扑来,颜望殊再也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又醒了过来,天还没亮,白胖衙差正蹲在他面前轻轻推他,他手中拿着一只水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黑瘦衙差睡觉的方向。

      “颜大人,趁着我大哥还没醒,喝点水再睡吧。”

      颜望殊的嗓子已经干的半哑了,他感激的点了点头,接了过来。

      白胖衙差似乎不好意思,不自然的陪着笑。

      他喝了几大口,才沙哑着道了声谢,又躺下了,这口水温润透凉,顺着他喉头入了心,似乎使他在混沌之间突然开明。

      他翻了个身,仰望了一眼峡谷上空狭窄的天空,那里是京城看不见的漫天星河。

      他再次闭上眼睛想起前尘旧梦。

      少年时他砥砺名行,虽出身名门,但依旧靠一己之力考取功名,入朝后他栉风沐雨,用心良苦,一心只求政通人和,辅佐社稷,断无片甲私心。

      只是一切都已付之东流,如今人人都说他看似忠坚的外表下,实则裹藏着一颗忤逆之心,他才是朝中最大的毒瘤。

      这是大冤,亦是大辱,若是今遭一死,他便是认了命,待下了黄泉又如何面对颜家祖上的忠君之辈?

      好在此番还不是死罪,只要他在黄土岭活下来,十八年之后或许还有机会返京卷土重来,待到那时再洗刷冤屈也不迟。

      想此,他感到热血仍在,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黄土漫天飞扬,沙沙作响,打在人面上生疼。

      身后孱弱的篝火不知何时被突兀的飓风刮熄了,那两个衙差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在黑暗中,他的眼前,一个巨大的黑影正立在迷眼的飞沙中,他知道这就是峡谷外的那东西,它终于进来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点,他与那东西对望,明明相隔如此近,他却看不清它是人是鬼亦或是直立双腿的野狼。

      他眨了眨眼睛,意识视线变得十分模糊,而他的五感也随着视觉逐渐消失。

      随即他感到嘴唇上一片湿润腥甜,是他的鼻子淌下了两行血。

      黑暗中,他的手却被什么拉住,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粗粝而冰冷的东西,紧接着眼前密如幕布的风沙中闪出一片刺眼的荧光,近乎照亮整个峡谷。

      他终于看清了风沙里的东西。

      ***

      明道九年,惊蛰时节,广陵王谋权造反,被斩杀于拱垂殿外。

      颜府知情未报,乃同谋之罪,于清明当日被抄人抄家。

      颜府之主颜望殊,被流放至山海关外。

      圣上宽宏大量,恩准他十八年后再返京。

      只可惜。

      他殁于押解的途中,尸骨被一群野狼抢夺食尽,一代少年朝臣终是尸骨无存。

      但是,在他死亡的那一夜的真相,并没有被西北的大风淹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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