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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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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慢慢地从床上坐起,凝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点片刻,便披衣离开房间,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沈曦卧室的房门。
床头灯仍静静亮着,窗帘也已合严,小姑娘在一圈棉布玩偶的簇拥中睡得正香。沈夜松了口气,他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依照沈曦的房间那般将窗帘拉紧,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作为一名拥有长年过劳经验的办公室工作者,沈夜完全能保证自己即便十天十夜不眠不休,白日里仍可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由于无法入睡,他干脆提前梳洗完毕,坐在床头阅读至天明,直到听见楼下有所响动,这才合起书本走下楼去。
户外,屋檐的斜下方,罗喉正一手打伞,一手用竹竿拨着排水道口囤积的落叶。整日未停的雨水将枯叶冲入半开放式的排水道内,若不及时清理,住户们八成就能在家里欣赏水帘洞的胜景了。
“早安,我来替你撑伞吧。”沈夜站在后门的台阶上,对罗喉提议。
“不用,很快就做完了,你去好好休息。”
“休息什么?我刚起床。”
“那你去餐厅坐着休息,早餐就快好了。”
沈夜莫名其妙地被赶回了室内,果不其然在落座餐厅时嗅到了烘培甜点的香气。
向来以豪迈份量的烧烤、炖菜和炸肉饼为烹饪主体,对甜食全无认知的罗喉破天荒地做了苹果馅饼。虽然其大小几乎覆盖了餐桌,但焦黄派皮上简易的花边、熬至软糯的果肉和恰到好处的肉桂香氛足以令人惊叹烹饪者今日的耐心。
“好吃。”
除去正用银叉抠着苹果馅料的沈曦,沈夜也对甜食有所偏爱。不过作为兄长,他在寻常情况下不会去直白表达这点兴趣罢了。而今,总在自己面前戳一盆草加一把钢叉或一颗完整的卷心菜头加一柄钢刀的室友竟端出了超水平发挥的作品,不由得让他发出感叹。
而在平时,受到赞扬的罗喉都会以“那是自然”或“实际我在里面放了(不可言说的怪异材料)”作为回复。这次的他却仅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喜欢就好。”
烛九阴直到午后才慢悠悠地出现在客厅,以异常舒缓的动作拨弄起壁炉里的柴火。雨水带来的寒意使不少动物消声觅迹,也令伟大的龙神陷入了半冬眠状态。当这位只要在清醒状态下,几乎时刻与床榻相伴的龙看到正待经过客厅的沈夜时,朝他友善地招了招手。
“怎么?”
“给你这个。”烛九阴说着,将怀里的毛毯披到了沈夜背上。
“谢谢。你把毯子烘过了?但要小心火星溅出来啊。”
“我会的。”温和地微笑着,烛九阴递出了第二样东西,“再给你这个。”
“……”
【哪里来的猫爪……】
凝视着怎么看都是毛线编织成的红褐色猫爪形暖手筒,沈夜不禁想要退却。可烛九阴眼中澄澈的光辉却让人感到拒绝态度是极度残忍的罪过。怀着尴尬的心情,他把双手插入了绵软的猫爪中。
“……好神奇。里面是热的。你在里面放了什么?棉花吗?”
被问到暖手筒材质的烛九阴歪了歪头。
“哦,其实这是罗喉给我的,说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把鬃毛完璧归赵了\'之类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鬃毛呢。”
瞬间联系到浴室中的不堪回首之夜,沈夜的嘴角抽动起来。趁他回忆着自己的“鬃毛”有没有被室友收去做填充物的当口,烛九阴已经行云流水地将他引导到靠近壁炉的沙发上,顺带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悄悄走开了。
安静的客厅里只有时钟指针发出的机械音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烘暖的毛毯和自行供热的猫爪则加深了空气中的静谧指数。沈夜面对着燃得正旺壁炉,渐渐地合起了眼帘。可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的雷声又使他挺起身,转头望向窗外的雨幕。
厚重的云层依旧罩满天空,雷声间断地响起,预示着夜间的雨水将继续增大。沈夜倾听着室内的声响,确定妹妹没有因打雷吓得哭起来,才起身离开客厅。轻轻地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活动室,他第一眼就看到非但没受到惊吓,还兴致勃勃的沈曦正将自己收藏的发卡错落地别在罗喉头上,而罗喉则像惨遭儿童蹂躏干脆躺平装死的大猫般伸长双腿眯着眼睛神游天外。见小姑娘的哥哥终于出场,大猫顿时露出了“救星救我”的神采。
然而“救星”在盯了他不但被编了辫子,还别满小花小兔的脑袋半晌后,只是捂住嘴喷笑一声,然后高速走开了。
【……我们不是朋友吗……】
罗喉坚固的心脏顿时被忧伤击中了。
寒流逼近的脚步缩短了白日的时间,往日里霞光漫天的时段如今则如午夜一般。积雨云的囤积反而令空中呈现出略微明亮的烟紫色,但接连不断的雨水带来的冷意使陆地上的生物顾不得天色,只想速速躲进温暖的巢穴里。
一如既往地把妹妹哄入梦乡,沈夜揉着太阳穴朝自己的卧室走去。鉴于前夜的失眠经历,他已经在房间里准备好了熬夜所用的书籍和唱片,只要把唱片机调小音量,便足以借此度过无聊的整夜。不过,当沈夜穿过走廊时,猛地停住了脚步。
罗喉正靠立在他的房门边,手指粗鲁地揪着自己沦为海马卷的发梢,显然是试图将其拉直但屡屡失败。见他出现,这才“噢”地招呼了一声。
“小曦睡了?”
“嗯,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依旧拽着头发的男人用另一只手指向走廊拐角,“走,一起去个好地方。”
所谓的“好地方”位于走廊尽头,也就是烛九阴的卧室。出于尊重隐私问题,三人鲜少出入彼此的房间。但是今晚,罗喉堂而皇之地推开烛九阴的房门,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以令人惊叹的夜视能力确定路线后,两步上前拉开房间主人的被窝,转手将沈夜甩了进去,接着自己也蹬掉鞋子,自行霸占了大床外侧的位置。
“??!!”
与清醒状态下被旋转过肩式扔进被窝的沈夜不同,显然先前正睡得安逸的烛九阴懒懒地把双眼打开一条缝,幽幽的金光如夜灯般亮了起来。
“……你们来了?谁冷?”
“他。”趴在另一侧的罗喉指着沈夜。
“我?哎?”
满脸迷茫的沈夜只觉身上一重一紧,整个脸陷入了某种仿佛该称为紧致厚重,实际又温暖柔软的神秘触感里。这种微妙的极致感受他似乎在不久前体会过——猛然间,沈夜在黑暗中意识到,自己被烛九阴搂进了对方宽广到……令罗喉专程邀他一起摸过……的胸怀中。
三个男人躺成“川”字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埋在其中之一的胸里啊。犹如听到沈夜的腹诽,罗喉在他背后突然呢喃道:
“因为他冬天最暖,鬃毛能自行发热,睡觉时连暖炉都不用点。”
确实如此。沈夜这才意识到,烛九阴的房间黑得彻底不仅是由于窗帘多了一层,还因为室内没有点壁炉的痕迹。他的被窝里即便新钻进两个活人,仍热度不减。把手靠近对方披在身后的长发,果不其然感到暖融融的,与猫爪暖手筒里神奇的制热功能如出一辙。
传说中的行走供暖机也不过如此了吧。正这么想着,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罗喉忽地又加了一句:
“这种天气挤在一起舒适些,说不定就不会做噩梦了。”
等沈夜扭头时,发现这个出口惊人的男人已然秒速入睡了。
【简直是没烦恼的婴儿式睡眠啊……】
再躺回原位,烛九阴眼中的金光也消失了,呼吸变得悠长,说明他进入了深眠。雨点间断地落在窗玻璃上,发出细微的动静。错落清浅的呼吸声几乎不可闻。躺在秒睡的巨婴们中间,沈夜在无奈之际有点想笑。他摸着黑,悄悄把两位室友的长发各分出一缕,握在双手中把玩了一阵,接着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梦境。
遥远的地方传来雷声,却未在此前见过闪电的痕迹。天色黯淡,冰冷的雨水几乎淹到脚背。沈夜背着沈曦,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全力奔跑着。
高墙上的灯火忽明忽灭,石像空洞的双眼俯视着他们狼狈的身影。矩木——那棵族人赖以为生的神树始终笼罩在头顶。雨幕中,它不像庇护城市的神恩,而像一副威力无匹的尸骸,正伸长枯朽的巨爪,准备将他们仅存的希望扣杀掌下。
恐惧夹带着不详的预感蔓延在沈夜脑海。他隐约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这是他经历过无数次,回忆过无数次的景象。但奇怪的是,现在的他想不到那会是什么。
再坚持片刻,他们就会成功。
【只要逃得再远一点。】
他害怕。
【还不能停下。】
他的妹妹伏在他肩头,因同样的恐惧哭泣着。
他累了。
明明妹妹是如此轻巧,但他的手臂开始麻木了。
冷风袭来,矩木的枝叶在头顶幽灵般频频晃动。
【还不能停下。】
可是,白色的人影在他即将到达的终点处降临了。
心脏猛地抽紧,他紧张到头晕目眩。这一切是如此熟悉,重复过无数次的绝望即将袭来。
就在沈夜即将动用法术反抗阻截者时,双肩忽感被挟,连带身体一轻,竟被人扯着向前狂奔起来。
妹妹的手腕仍环在颈上,他惊慌失措地左右打量着带他逃跑的人。他们都是和自己相仿年纪的少年,一个身穿华美的丝袍,遍布衣装的银珠饰链随颠簸叮当作响,蓬松的红发被雨水打湿,露出头顶流光闪烁的犄角。另一个则不拘地披散着过膝的金发,尺寸不合到略显臃肿的服饰丝毫不影响对方的速度。
陌生的少年们生有风格相似的艳丽面容,将他们认作美丽少女都不为过。不过,两人开口的瞬间就打碎了他们作为“少女”的可能性。
“那人是谁?看起来很强,要不要砍了?”
金发少年跑得飞快,嘴上还不忘提议。
“不可,”红发少年果断阻止,“强行伤害此间人物有可能损害\'他\'的精神,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有可能是\'他\'自我的延伸。”
“那我把树砍了如何,它有什么资格在我们头顶乱晃?”
“也不要随意破坏景物。我不是刚说过这里的一切都很危险吗……”
“那是我父亲。”被夹在中间的沈夜无措地问,“你们是谁?为什么……”
然而,金发少年打断了他。
“什么,你爹是棵树?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不……刚才白衣的才是……”
正想回头眺望父亲的身影,红发少年却温柔地制止了他。
“向前看吧,想想你打算前往的地方。他不会追上来的。”
“可是……”
梦境是内心最直白的表达方式,梦中场景、人物、己身姿态和融入程度足以反映现实中深刻影响造梦者的情绪。红发少年稍加思索,决定不去告之陷入当前情景的沈夜,他们身后白衣的“父亲”实际是他负面情绪的结合体,而背上的“妹妹”则是他潜意识中愈发沉重又赖以生存的责任感。
“他阻止不了你了。或许他曾经神通广大,你无比弱小,但你会继续成长,他则不会。实际上,你已经超越了他,比任何人都强大,没有人能阻挡你去做想做的事。”
舍弃告知真相的方案,红发少年温柔地开始引导:
“告诉我们,你原本打算做什么?”
“我本来?”
“没错,你刚才不是在跑么。”依旧领先他们一点却仍夹着沈夜胳膊的金发少年也开口,“你是想去哪里?给我指个方向。”
少年沈夜又看了看红发少年,见对方正鼓励地朝他点头。他沉默了片刻。
整个世界只剩下雨点落地的水声、树叶摩擦出的涛声,以及三双小脚杂乱地踏过石板和水洼的声音。
“我想去外面。”
最终,他开口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其实\'这里\'是被封死的,根本没有通往外面的路。带着小曦,我能逃去哪里呢。”
可是,像是没发觉对方话中的艰涩般,金发少年只“哦”了一声,接着四下观察起来。
“你说的\'外面\'是哪里?离开这个城就是吗?咱们不用特意选哪条路,跑出去就是胜利对吗?”
“流月城在空中,外有伏羲结界,无法出入……”
“我过去造的城也算是在空中呢,外面也有我的结界,意思差不多吧?好,我懂了,交给我吧。”
【你懂了什么啊?】
无论空中城市还是结界都由神上创造是烈山部人的常识。而讲话内容无视常识的金发少年不等他人有所反应便突然加速,连带先前落在最后的红发少年也像飞一样与他并驾齐驱,架着双脚离地的沈夜和背上的沈曦朝着某个方向冲刺。
一栋栋古旧楼宇被甩在身后,雨水加速打在脸上,传来细小的刺痛感。头顶摇曳的树枝随少年们远超凡人的步速而变得模糊,转瞬之间,城市的尽头近在眼前。
那是一段突兀出现的弧状峭壁,背后是密集的神殿群,眼前是涌动的云海。矩木依旧沙沙作响,充满嘲讽地发出召唤声。对于渴望逃离此地的烈山部人,眼前既是故乡的终点,但也是他们所知的“世界的尽头”了。
到此为止了。
沈夜意识到,自己的逃亡之旅结束了。祭司们没有发现他,父亲没能阻拦他,两个少年帮助了他。可惜,这一切毫无意义。他的世界如此有限,世界的尽头如此狭窄,他所做出的抵抗除去费尽力量挣扎一番以外,与静待必然结果并无区别。
他想,他该感谢助他达成这无意义的愿望的少年们,然后与他们告别,回到自己本该承受命运的地方。然而,少年们非但没有停步,反而在看到城市边缘时,进一步加速了。
他们要干什么呢?
受两人摆布,一路几乎被拖行至此的沈夜发现,自己竟以平常心感受着当下的情形。仿佛另一个自己正在脑中翻阅书籍般安静地观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也安静地观望着少年们发出清亮的呼喝,随即同时极速紧缩又展开身体。
他们带着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起跳高度,飞出了城池。
这是不可思议的景象,也是似曾相识的感受。明明记忆中从没有如此荒唐的经历,但惶恐始终没有出现在沈夜心里。出乎意料地,他只是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
他知道少年们想做什么了,他们要做极度疯狂的事。
族人们知道的话,会以为神上彻底抛弃了他们吗?但那又如何。实际上,他们早就被抛弃了。
如果父亲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一定会惊慌失措吧?但那又如何。那个人早已灰飞烟灭,不在任何地方了。
想到这里,沈夜突然笑了。随后,他果然看到少年们不约而同地挥掌而出,邪能漫溢的黑红两色光束极度合流,化为一股,朝空中无形的屏障奔腾而去。
剧烈的轰鸣震天动地,无边天穹连同遭到爆破的屏障一齐崩碎开来。三人离爆破点最近,顿时受巨力吹往后方。此时,本在身后的城池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他们也并未快速坠落,而像羽毛般飘浮在粉碎后的虚空中。
“烛九阴,罗喉。”
被夹在中间的沈夜发话了。虽然身量未改,但随着他不再稚嫩的语调,背后的沈曦也悄然间不见踪影。
“这是我的梦境吧,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沐浴着缩水版的室友严肃的目光,刚刚还果断挟人逃跑、空中起跳、齐心合力破坏结界的两人顿时一哽,纷纷眨巴着纯良的大眼睛,用空出来的手指向对方。
罗喉:“他干的。他会梦回术,想看看你为何睡得不好,是否需要帮忙,我就跟着一起进来了。”
烛九阴:“他先动手炸结界的。我本来不赞成破坏梦境,但看到隔绝空间之物,不知怎么就跟着一起炸了……”
【炸结界是你的本能吗……】瞪了惴惴不安的室友一阵,沈夜终是敛下眸光,低声道:
“多谢你们。”
随即,他听到两位室友松了口气的鼻息和感慨。
“果然,炸掉是对的。”
“其实是不对的,梦是纤细的精神连锁,强制干扰太危险,我们差点就损害到他了……”
“结果好不就行了。”
“这种事你要听我的啊……”
“可你不是也跑得很开心,炸得很酣畅。”
“……”
闲聊着似乎无关紧要,实际险些影响了室友生命安全的话题,三人徐徐降落在一块长满绿草的巨石上。此时他们才注意到,整片天地都被色泽鲜艳的云雾包裹,点缀着野花的雪白巨岩形成山峰,错落地在云层间若隐若现。
“……先是天上的城市又是云里的山脉。沈夜,你的梦境真是色彩缤纷。”
哑然许久后,罗喉率先走了两步,感到脚下是藓类柔软的触感。
“不对。”沈夜皱起了眉头,“我的梦境我自己清楚,向来只有一种情景。而今我神志清醒,梦境也该随之结束。且这里风景陌生,见所未见,不该是属于我的。”
“嗯?那我们这是在哪里?”
迷惑中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接着一齐将视线投向唯一没有发表意见的烛九阴。
“啊……这里好像是我的梦境。不好意思。”
烛九阴偏了偏头,露出了有点羞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