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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颠倒人生 ...

  •   周巡载着周舒桐赶到工地,下车介绍完周舒桐,小汪正汇报着案件概况,关宏宇来了。小汪懵了,没藏得住话:“关队,你怎么……”
      整个长丰支队都知道——关宏宇因为关宏峰的案子大闹警察局,被停职察看了。
      关宏宇摘下墨镜揣兜里:“市局担心这案子你师父破不了,指派我和他一起调查,尽快结案。”
      换言之,关宏宇复职了。
      小汪觑着周巡的脸色,咋舌。这下可有的好看了。
      关宏宇和周巡一直不对盘,先前关宏峰在时,面上还稍微能过得去,但自从关宏峰出了事,脱离了刑警队伍,两人的关系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承办案件向来是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从不交叉。
      周巡哪能听不出关宏宇的画外音,他脸上笑眯眯,心里mmp:“行啊,你别拖后腿就成。”眼下查案重要,他懒得和关宏宇计较,“这是局里拨给你的助手,刚毕业,别嫌弃。”
      “关队您好,我叫周舒桐。”
      关宏宇看了眼周巡,又上下打量了番周舒桐,笑笑:“外勤来个女生不容易,你好好干。”
      周舒桐斗志满满地应了声,笑得很甜。
      关宏宇和周巡错开,往工地深处走:“什么情况?”
      “哦,我刚听他们说了,死者是男性,尸体缺头和右臂,身份不详,是早上八点钟被民工发现的,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监控。”
      关宏宇步伐散漫:“说说你的看法。”
      周舒桐有些愣:“尸坑里有几组脚印,我看见他们已经建模取样了,我觉得如果再分析比对一下,也许会有新的发现。这片工地北方是环线公路,东西两侧是附近的居民楼,隔音不好,不适合分尸,我觉得凶手应该是住的很远,从环线把尸体往这儿抛的。”
      “这大包小包的如果能用扔的,谁还下坑?住得远……” 关宏宇笑了声,“抛尸的时候要避人耳目,凶手要是住得远,还能知道工地的上工下工的确切时间吗?”
      周舒桐瘪瘪嘴,她第一次实际投入刑侦工作,所谓看法难免狭隘。
      关宏宇笑着安慰她:“没事,以后慢慢就好了。先回队里再说吧,这的味儿忒大。”
      走了两步,关宏宇在一根电线杆前停住了。周舒桐顺着关宏宇的视线望去——是张通缉令。这张通缉令满城都是,她见过。
      纸上的人曾是津港警校的传说,他被通缉时,有多少人曾以他为楷模,就有多少人为他唏嘘。
      “关队,关老师真的——”她问了半截便戛然而止,因为关宏宇已将那纸扯下来撕碎,白花花洒了一地。
      “丫头,少说话,多做事,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关宏宇的语气算不上多严肃,眼神也被墨镜阻挡,但周舒桐仍直觉危险,茫然又无措地点点头。

      “尸块总重54.5kg,大概占体重的60%。”
      “90多公斤?看来是个胖子。”关宏宇边戴手套边和高亚楠说话。
      高亚楠点头,继续道:“左臂完整,骨盆部分生殖器被切除,部分内脏缺失,左右腿、左右脚完整,各切割伤口创面有明显差别——骨盆和生殖器用的是锯,躯干和四肢像是用斧子之类的工具劈砍形成。指甲内有污垢,但没有见到皮肤角质层类的残留。可见部分没有致命性创伤,胸腔内有很多细小密集的水泡,符合窒息死亡的特征。”
      “被勒死的?”
      “颈椎有错位,不排除这个可能。”
      “死亡时间呢?”
      高亚楠转头面向周舒桐:“这位——”
      “我叫周舒桐!是关队的助手。”见高亚楠同自己搭话,周舒桐挺直腰板答道。
      “小周,”高亚楠找到合适的称呼,“能麻烦你去技术队拿一下现场勘验记录吗?”
      “哦好。”周舒桐老老实实听从调遣,法医室便只剩下高亚楠和关宏宇两人。
      关宏宇拱拱鼻子:“等会儿你快点弄完,我是受不了这味儿,无论来多少次我都受不了,简直辣眼睛。”
      高亚楠忍不住笑他:“就这样你还想向你哥看齐?”
      说起关宏峰,气氛像突然间被拉下了冷气闸,二人一时陷入沉默。
      高亚楠脸上笑意渐敛:“……还没找着?”
      外头楼道里的光映在关宏宇面庞上,他低头,双眼被窗条阴影盖住:“我已经让崔虎帮查了,目前还没消息。”
      “宏宇,”高亚楠权衡着道,“周巡现在想抓他,你要帮他翻案,卷宗又在周巡手里,你哥暂时在外面未必不是好事。”
      “我知道,我只是——”
      “高法医,我拿来了!”周舒桐推门而入,关高二人的谈话中断。

      “根据现场勘验记录上记载的工地的温度和相对湿度,死亡时间超过24小时。因为尸体被肢解,肝脏和直肠的温度不可靠,得做病理测试才能再具体。死者颈椎和腰椎均有些许错位,胃里残留物不多,初步检验有脱氧核糖和蛋白质物质残留,通过病理解剖,发现存在大量的亚硝酸盐,并且死者身上有兽类抓痕,伤痕宽度约为2.5厘米,略宽,但不规则,可能是修剪过指甲的猫所致的挠伤。”
      “亚硝酸盐?是防腐剂吗?”周舒桐问。
      “对,死者生前可能长期食用方便食品。”
      关宏宇摸着下巴思忖:“一个连吃都不在意的人居然精心养着只猫……”
      高亚楠望着他,恍然觉得眼前的关宏宇竟像极了关宏峰。

      接到公园小南湖又发现碎尸的消息,关宏宇赶到现场,周巡已经率先一步展开调查了。
      “清洁工说昨晚还没有,那很有可能是凶手夜里拽在这儿。”周巡蹲在尸袋面前分析。
      “不对,这袋子上没有露水,但这片草坪上都是露水,如果是昨晚抛尸的话,那这袋子上应该也有露水,所以应该是今天白天才抛尸的。”周舒桐轻声反驳。
      关宏宇借机嗤笑:“还不如人家刚毕业的小姑娘。”
      周巡站起身:“关宏宇,你今天非要跟我抬杠是吗?!”
      关宏宇不再看他,转身问周舒桐要地图,去尸块发现地勘察。他走了没两步,手机响了。
      “宏宇,我好、好像找到你哥了。”是崔虎,“在永宁街。不过我也不、不确定,那人戴着帽子和口罩,看、看不到脸。”
      关宏宇心绪汹涌,却不能显露半分,只得佯作镇定。他喉结滚了滚,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和平时无异:“行,我知道了亚楠,等晚点回去再说吧。”他挂断电话,迎上周巡早就在他应铃时就看过来的眼神,冷笑一声,扭头走人。
      周巡给周舒桐使眼色,让她跟上,等关宏宇走远了,打电话给技术队小李。
      “周队,是网络拨号,查不到归属地。”
      “师父,关宏宇肯定是发现了,咱还有必要监听他手机吗?”
      “关宏宇的脑子还没老关一半好使,他能想到反监听,背后一定有帮手,”周巡停顿了会儿,他垂下头,声音缥缈得像是叹息,“查吧,继续查……”

      “你去把前门的监控调来,我去后门,完了在这儿汇合。”关宏宇拿着地图朝四周比对比对,又还给周舒桐。周舒桐这会儿还没彻底明白自己真正的职责,听到吩咐没多想就走了。关宏宇摆脱监视,拦了辆出租车马不停蹄地赶往永宁街。
      他哥还在津港。

      关宏宇不断和崔虎确认路线,自助银行、商铺、饭店……他一条条摸索,跑得满头大汗,始终没有见到和关宏峰相似的背影。
      “你他妈能不能靠点谱?!”
      电话那头的崔虎很委屈:“这……我、我有什么办法?沿途监控又不、不连贯。再说,那人是不是你、你哥还两说呢……”
      白夜交替之时,天色一片暗沉。来来往往的路人仿佛失去五官般令人看不清面孔,他闭了闭眼,点了根烟,打火机的火苗跳跃着照亮他的轮廓,一瞬之后便又归于无形。街道上的霓虹灯次第亮起,他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火光霎时淹没在五彩斑斓的海洋里。

      “关队,您去哪儿了?” 周舒桐接关宏宇回警队,小声抱怨道,“害我在公园白等那么久……”她操着方向盘,没注意到关宏宇脸上尚未褪干净的疲态。
      “怎么,被周巡训了?”
      被周巡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周舒桐才弄清楚她被安排到关宏宇身边的真正目的,但听关宏宇话间的意思,恐怕他早就知道,只是隐而不发罢了,周舒桐一时既愧疚又尴尬,识趣地没再进行这个话题。等红绿灯时,她偏头去看副驾上的关宏宇在干什么,恰好瞧见对方亮着的手机屏幕。
      关宏宇手指触电似的小幅惊了一下,却是没躲,大大方方道:“帅吧?”
      周舒桐收回脖子,很不好意思:“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
      关宏宇仰靠座椅,掩起手机放在胸膛,他闭眼假寐:“那时候多意气风发,现在也只能搁手机里缅怀缅怀了……”

      上了二楼,转过拐角,正碰见周巡从办公室出来。
      “哟,哪儿去了,打电话不接,快急死小周了都。”
      关宏宇下巴微抬,朝周巡紧闭的办公室们望了眼,没搭理周巡的皮笑肉不笑,径自往前迈步,被周巡拦下,他扭扭脖子,睨视周巡,很不耐烦。
      周巡仍不咸不淡地笑着:“小周,我和关队聊两句,你先去,叫小汪他们先准备着,一会儿开会。”
      周舒桐直觉氛围有些剑拔弩张,她紧张地应了声,离开。
      “关宏宇,我知道你不耐烦我,我也不耐烦你,但上头让我们协同调查,你搞独立,不好吧?”
      关宏宇根本不给他面子,冷笑:“周巡,你是不是离了别人就办不了案了?”
      楼道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长久的对峙中,周巡青了脸色,又将所有情绪拾掇好,埋在每块肌肉下面:“你也别以为你没了你哥就有多大能耐,咱俩都一样,五十步笑百步。”
      “你放心,这案子我一定比你先告破。”关宏宇的眼眸亮得骇人,“我哥的案子也是。”

      推开警员办公室的门,全员不约而同对二人行注目礼,周巡一脚踢翻凳子:“看什么?!都他妈没事干是不是?开会!小李!”
      众人战战兢兢地聚拢。技术队小李把投影开开:“我们查了用来装尸块的这个黑塑料袋,发现它有上千家生产点和经销点,不具有排查意义。另外我们从塑料袋上查到两组指纹,网上筛查了,没有结果。”
      “看来这凶手底子很干净。”周巡走到会议桌最前方,“小汪,把工地和公园的勘验情况说一下。”
      “工地尸坑周围有几组脚印和轮胎印,脚印码数各不相同,其中一组41码的脚印和公园取到的足迹相同,步伐间距不足60公分。工地的轮胎印大多是挖掘机留下的,但有一组是16寸通用车胎的轨迹。公园有前后两个出入口,平时人来人往,汽车不能通行……”
      高亚楠走到关宏宇身边,轻声问:“刚周巡问我打你电话干什么,是不是——”
      “没事。”关宏宇顶着周巡跨越一整个会议桌投射过来的视线,就近大马金刀地坐下,“先开会。”
      高亚楠也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转身沿桌边入座。
      周巡听完一圈汇报,笑着问高亚楠:“亚楠,你那边儿呢?”
      高亚楠从容接过话头:“从病理解剖来看,男性二十八岁上下,女性从骨龄推断,年龄应该在二十二、二十三左右。当然骨龄测试的倒推法可能不太精确,还需要进一步检验。男性尸体各部位均无致命伤,也无防卫性伤口,但女性左臂有多处淤伤,指甲里有带有血迹的新鲜的皮肤角质层,很有可能是在反抗过程中抓伤了凶手,而且被劈砍的伤口和其他尸块的切口不同,创面皮肤表面内收,也就是说被砍下左臂时女的应该还活着,身体的自愈系统仍旧在运转。目前就这些。”
      周巡转换枪口方向:“那我们关队有没有什么高见?”他狩猎般一眼不眨地盯着关宏宇,关宏宇也毫不退却地回看着他,空气陡然流动得缓慢起来。直到小汪接了个电话,进来通知,才打破这场无声的较量:“周队,小区垃圾桶又发现碎尸了。”
      周巡骂了声娘:“看来今晚是别想休息了,一个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出现场!”

      “没有发现新的被害人,跟公园的两具尸体能拼成两个人。”高亚楠初步查验了一下,喊周巡和关宏宇去看。
      现场的味儿实在太大,关宏宇吃不消,他瞥了两眼尸块便退到警戒线旁:“对面是什么?这么吵?”
      周舒桐捂着鼻子细声细气答:“是间迪厅。”
      关宏宇若有所思,抬腿往那迪厅的方向走去。周舒桐亦步亦趋地跟上,关宏宇转过来看她一眼:“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进入迪厅,关宏宇四下环顾,果不其然,门口保安站的位置正对着对面的垃圾场。他教周舒桐去向该名保安套话,自己在光怪陆离的池子里喝了几杯。
      他和关宏峰除却长相相同,其余部分大相径庭,无论是性格,还是喜好。他哥太正经,不喜欢这样嘈杂的环境,他却很爱热闹,也爱喝酒,只是他今天喝得有些多了。
      得到线索,关宏宇替周舒桐打了车送她回警局,自己回到和光小区——打从关宏峰消失,他便搬进了关宏峰的公寓。酒精上头,又被风一吹,他头晕目眩,钥匙戳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将门打开。他进门,没开灯,想着先靠墙边上缓缓,黑暗中他却瞧见两个小红点。他以为自己眼花,定了定神,凑近了看,竟是只微型摄像孔。
      关宏宇只觉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随后怒从心头起,烧至他的四肢百骸,愈烧愈旺。

      外勤部忙活了一整天,及至深夜才得片刻喘息,不少人趴在桌子上小憩。小汪从警员办公室出来,看见关宏宇自楼道那头走过来:“关队,高法医在底下法医室。”等关宏宇走近了他才发觉不妙,关宏宇手里攥着的东西他再清楚不过——关宏宇发现了!
      “关队,关队!”小汪心中警铃大作,想挡住关宏宇,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关宏宇哐当一声巨响破门而入。
      周巡正和人讨论案情,毫无防备,一回头就被击中下颌,整张嘴立时麻痹,失去知觉。周巡把血沫子咽了,转过脸来看袭击他的人是谁。
      “关宏宇,我看你他妈是疯了。”
      “周巡,想没想过为什么我哥不待见你?”关宏宇单手扯下围巾,活动活动脖子,“因为你破案没什么本事,下作手段倒是比谁都会使!”随着一声怒吼,窃听器和摄像头被掼在地上,碎片噼里啪啦四处飞溅,其中一片溅到周舒桐脸上。她正伏案打盹,冷不防被细碎物件砸中脸颊,疼得惊醒。待她从迷蒙中清醒,看清局势,周巡与关宏宇已打得不可开交。
      两人都是练家子,势均力敌,你来我往地缠斗在一处,招招狠厉拳拳到肉,显然是动了真格。办公室一片狼藉,没一个人敢上前拉架。
      “关队!周队!”周舒桐试图阻止斗争,但二人已经打红了眼,根本听不进劝告,眼见着关宏宇一记横肘狠狠捶中周巡胸膛,紧接着提肘敲击周巡下巴,周巡没避的开,眨眼间便磕出了血。
      “你要升官要发财,我哥少出力了吗?你哪个案子我哥没帮你?可你呢?你他妈过河拆桥,全忘了?!啊?!”
      周巡双目赤红,奋力将关宏宇踢倒在办公桌上一阵猛打:“你以为我想?目击证人!毛发!凶器!凶器上也他妈的有老关的指纹!指纹明白吗?!一家老小五条人命,全市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能怎么办?!我他妈恨不得是你!”
      关宏宇虽曲着双臂抵挡,但也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他借势拑住周巡的肩,锁住周巡整个上半身,提膝猛地叩击周巡小腹——
      “你们干什么?!这警察不想干了是不是!”闻讯赶来的高亚楠厉声喝斥。
      关宏宇复职,高亚楠早料到他和周巡会有龃龉,只是没想到事态会演变至此。
      周巡和关宏宇喘着粗气同时停手,这场肉搏才算落下帷幕。
      众人噤若寒蝉,室内落针可闻。
      关宏宇抹干净嘴角的血,戴好围巾,转身离开。
      快出警局大门时,关宏宇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远眺。深夜的津港像被泼了墨,天地宛如一口巨大无比又密不透风的铁锅,笼罩整个世界,严丝合缝,不见一粒破碎的星辰。周巡的嘶吼犹在耳畔,关宏宇深吸一口气,一路凉到肺里。
      夜这样黑。
      他走入黑暗的怀抱,身后传来周舒桐脆生生的呼喊,但他没有回头。

      “这玩意儿太冷,我消受不起。”周巡连连摆手拒绝冰袋,高亚楠只能放到一边,改用棉签沾了碘酒给周巡流血的伤口消毒。周巡让她抹了两下就往后躲,把棉签扔在桌上:“点儿小伤,用不着这么娘兮兮的。”
      高亚楠翻了个白眼:“行,你男人,到时候伤口感染别怪我没提醒你。”
      周巡不在意:“尸体拼好了?”
      “在里边放着呢,”高亚楠朝停尸间撇了撇头,“尸检报告明天出来。”
      周巡“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法医室的灯光又亮又白,照得一切都无所遁形。冰袋发汗,水珠攒够了滚下来那刻,周巡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不是人的?”
      高亚楠与他对视了片刻,最终没有回答,只低下头收拾东西:“早点回去休息吧。”
      周巡明白她避而不谈背后的潜台词,笑了笑:“是啊,这一天,确实累。走了,你也早点休息。”
      在器具与器皿相撞的尖锐声响中,高亚楠听见周巡离开前最后的剖白:“我多希望不是老关,但现实不给我这个机会。我没办法,亚楠,披着这身皮,没办法……”
      法医室的门缓缓阖上,周巡的背影也逐渐消失于罅隙之中。
      明天何去何从,又将是一道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永恒不变的命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熟悉的经常活动的区域,也就是所谓的心理安全区,对于犯罪这种极端行为,心理安全区相当于犯罪者精神上的安慰所和最后的避风港,因而在连续犯罪的案例中,心理安全区显得尤为重要,大部分累案犯头几次基本都在自己的心理安全区内。连续作案的暴力型罪犯,一般第一次作案会以身边某个对象为目标,如果能查到第一受害者的身份,顺藤摸瓜……你有没有在听?”关宏峰喂完老虎,转过来见关宏宇正玩魔方玩得起劲,一把夺下,“你叫我给你开小灶,又不听,我看我没有必要再讲下去。”
      “别呀!”关宏宇立刻端正坐好,“我听着呢!真的!”
      关宏峰盯着他看了会儿,问:“你怎么突然想学这些东西?”
      “既然当了警察,学这些不是应该的吗?又有哥你这么个好老师,近水楼台,不学白不学。”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我知道你对刑侦没兴趣,为什么要来当警察?”
      关宏宇顿了顿,笑着说:“嗨,年轻那会儿不懂,我看你穿警服那么拉风,我也想试试呗。再说,我现在不干得挺好吗?”
      “你的脾气不适合在机关队伍里干活,你已经三番五次和周巡起争执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吃处分。”
      说起周巡,关宏宇的好心情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我就看不惯他每回一有事儿就来找你,自己没脑子还是怎么?你是上司他是上司?拿你当梯子使,脸够大的。”
      关宏峰头疼。为这事他跟关宏宇说过很多次:“你对他有偏见。周巡个人业务能力还是不错的。”
      关宏宇急了:“哥,你可搞清楚了啊,我才是你弟,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尽帮外人说话?”
      关宏峰无奈道:“我只是希望在队里你少和他对着干,有什么事你来找我,别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安慰话说得关宏宇心里高兴,他美滋滋地应下:“知道了知道了,哥,你继续讲。”
      当时的关宏宇并不能预见日后人生的无常与命运的捉弄,所以犹不觉得什么,只当又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他哥的语气几十年如一日波澜不惊,他哥穿旧的毛衣掉了几根线头,他哥脸上的疤痕被阳光粉饰得看不大见,他哥的身影叫人安心。
      “哥,如果我哪天犯了罪,我的心理安全区一定就是这儿。你要是逮不到我,只需要在这儿等我。”
      关宏宇从梦中醒来,房间里一片漆黑。他重新合上眼,似乎还能回忆起关宏峰当时的笑,还有那句:“说什么傻话”。
      他坐起来,在床沿边咀嚼着这份温柔,宛如一尊雕像。

      第二天关宏宇上班,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他被停职察看的几个月前。当时他为他哥的案子跟领导叫板,甚至动手,闹得整个长丰支队鸡飞狗跳,人人视他如洪水猛兽。
      高亚楠指着他脸上的淤青问:“去医院了吗?”
      关宏宇抡了抡胳膊,不甚在意道:“这点小伤没事。尸体拼起来了吗?”
      高亚楠不好勉强,只得说起工作:“男性一米八一,一百公斤,女性一米六二,五十二公斤,男的被勒死,女的是被活活砍死的,肩胛、头部有多处劈砍伤,这些开放性伤口边缘都有白细胞,说明是死者生前造成的,而且你也看见了,面部毁损严重无法辨认。两者死亡时间很接近,目前尸僵还没有缓解,说明两者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换句话说,他们俩很有可能死在第一名被害者之后,但间隔不久。”
      “其他的呢?”
      “两者耳廓侧特征和下颌骨相似度很高,初步推测是亲属。”
      “兄妹?”
      高亚楠点点头:“准确起见,可以送市局技术队做DNA比对。”
      “那得等到黄瓜菜都凉了。”
      “女性死者的指甲和之间明显有长时间遭受化学药品侵蚀的迹象,猜测是氢氧化钠和烷基类成分所致。□□呈现新鲜破裂的痕迹,生殖器上没有外伤和擦伤。通过该女□□官解剖的内部检查,在死者□□发现脂酸和甘油等残留物,还有少量的凡士林,说明死者生前患有中度的妇科炎症,用的可能是克酶唑类处方药。□□的破裂伤口创面还没有完全愈合成型,用药是在处/女/膜破裂之后,即死者很可能是在不够清洁的条件下首次发生了性/行为,而□□破裂之后感染加重了炎症,所以才就医诊疗用药,换句话说,死者用药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
      “我昨晚看见她脚上涂了指甲油,看来她新交了男朋友。氢氧化钠和……和什么?烷基?什么东西?”
      “氢氧化钠俗称烧碱,常被用于生产各种洗涤剂,比如含有十二烷基苯磺酸钠的洗衣粉就是由大量烧碱制造而来。”
      “二十三岁女性,身高一米六二,体重五十二公斤,可能从事保洁工作,有个年长自己五岁的哥哥,刚交了个男友,并且短期内去医院做过妇科检查,根据医生的处方开了克酶唑类药物……既然被害人情况摸得差不多,那剩下的只有排查了。”
      “周巡已经带人去了。”高亚楠停顿了片刻,最后忍不住说,“你昨晚实在太冲动了,万一再被停职甚至……你还怎么替你哥翻案?”
      关宏宇揉揉眉心,正欲开口时被进来的周舒桐打断:“关队……听说周队抓到人了,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关宏宇闻言挑眉:“抓到了?”
      周舒桐点头,她对昨晚暴怒的关宏宇仍十分后怕,言行间有几分畏缩:“是女性被害人的男朋友,叫吴浩。女性被害人叫谢静,是个保洁员,身高体重都符合尸体特征,第二男性被害人是她哥哥,两人共同居住。按理说谢静失踪,身为谢静男朋友应该报案,但这么久都没消息,所以周队怀疑凶手可能就是谢静男友,在谢静家勘察的时候正巧碰见形迹可疑的吴浩,就把他逮了,刚带回来准备审讯。”
      “祈祷他别抓错人,否则这笑话就闹大了。”关宏宇手插在口袋里起身,“走,毕业生,去第二抛尸现场。”

      穿过巷道,除了墙上不准外卖、快递进入的告示之外,一无所获。垃圾场小区居民也已经开始使用,现场的痕迹被破坏得荡然无存,此行在周舒桐看来似乎没什么价值。
      “诶,这儿有几个出入口?”
      关宏宇骤然发问,周舒桐急忙翻阅笔记:“四个,哪个离这都不近,有一个是直通地下车库的出入口,另外一个都是可供行人、自行车和摩托车进出的。”
      “监控录像呢?”
      “四个都有,周队都调走了,还在筛查中,目前除了吴浩,没有发现和保安目击一致的人员。”
      关宏宇沉思了会儿,自我质疑道:“保安的话能信吗?”
      周舒桐瞪大了眼睛:“您自己都不确信还让我、让我……”
      关宏宇当然只是逗她。
      这时,周舒桐电话响了。接完电话,回过来跟关宏宇汇报:“比对了脚印和指纹,凶手不是谢静男朋友……不过好在他身上有案子,是摩托车盗窃团伙……”
      关宏宇笑得轻蔑:“这次算他周巡运气好。”
      周舒桐缩着脖子不吱声。
      “行了,再去工地看看。”

      工地上瓦砾遍地,白砖居多,连成一片,有些刺眼。关宏宇摊开地图,遮住向下的余光,瞧着倒很有几分仔细分析现场地理位置的派头,周舒桐被唬住了:“关队,您看出什么来了吗?”
      关宏宇愣了愣,反应过来:“这不正看着呢吗?这附近有几个小区?”
      “八个。”
      “还挺多。”关宏宇收起地图,“你刚才提醒我了,事发到现在,第一被害人那儿都没人来报案,这说明什么?”
      周舒桐不敢轻易下结论:“说明……被害人是独居?或者凶手是他亲近的人?”
      “他一个宅男,每天24小时对着电脑泡在网上,要是有所谓的亲友,用得着顿顿吃泡面?”
      “那、那至少是熟人吧……”
      关宏宇没有否定她的猜测,他站在空旷地上环视,再次发问:“第一被害人的头和右臂到现在还没找着,这又说明什么?”
      “凶手不想暴露被害人身份。”
      “那为什么谢静兄妹能有全尸?虽然兄妹俩的面部遭到毁损,但只要尸源完整,就不难验明死者身份,时间长短而已。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不把谢静兄妹的头和右臂也藏起来降低风险?”
      周舒桐被问晕了。
      “有两种解释,要么凶手自负谢静兄妹的身份不会被查出来,要么,第一被害人的头或右臂特征太过明显,明显到一旦暴露就相当于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们被害人是什么人。”
      “可即使像谢静兄妹那样知道了被害人的身份,也不一定能找出凶手啊……”
      关宏宇摇头:“你反过来想。既然凶手处心积虑地隐瞒第一被害人的身份,那就证明他与被害人关系匪浅,只要稍微查一查被害人的关系网,很快就能锁定他,所以他才不想冒险。这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一个每天24小时对着电脑泡在网上、可以说足不出户的宅男,会有什么熟人?”
      周舒桐灵光一闪:“……合租人?”
      “说不准,但不妨碍我们把这作为一种排查方向。”
      “关队,您真厉害。”周舒桐叹道,“我有时真感觉您像两个人。”
      关宏宇笑了起来:“昨晚吓着你了?”
      此时的关宏宇语调轻松、态度亲和,全然没有半分昨晚的狂暴。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关宏宇,周舒桐不得而知,她同关宏宇接触至今,唯一清楚的是,关宏宇有不能触碰的雷区。
      她第一次趟时被警告了,这次她想再试一回。
      “关队……您为什么坚信关宏峰老师没有杀人?”周舒桐鼓起勇气问。
      铁证当前,正义或是亲情,总要放弃一个。
      可惜这对关宏宇来说,从来都不是一道选择题。

      “关队!找到了!”周舒桐激动地跑来,“按照线索,我们协调了网络公司进行排查,找原本几乎每天24小时都在线但最近却没有登录的用户,然后优先走访住在工地附近并且看得见工地的小区户型,找二十五到二十八岁之间,身高一米七七体重七十公斤,养猫,和别人合租的男人,真的找到了!”
      关宏宇朝高亚楠炫耀似的笑:“说向我哥看齐就向我哥看齐,怎么样?说到做到。”
      高亚楠觉得无语又好笑,摆手打发他赶紧去。

      “第一被害人叫王晨,这就是他居住的小区,据物业说王晨是个游戏测试员,平日足不出户,就在家工作,工资也是通过网银发放,和他合租的住户叫高远,二十六岁,在一家快——啊猫!”周舒桐把卧在车底下的小白猫抱出来,放怀里逗弄,“这会不会就是王晨的猫?”
      “是不是等会儿就知道了。”
      “什么?”周舒桐一抬头就看见关宏宇肆无忌惮地撬人家车锁,只觉关宏宇的形象有些崩塌,“关队,这不大好吧,我们是警察……”
      锁“咔哒”一声打开了,关宏宇笑得痞气:“非常时刻非常办法。”
      车的确是王晨的,他的行车驾驶证还在车厢里放着。关宏宇坐进去试了一下,身高差不多,方向盘有点远:“差不离了,走,去王晨出租屋。”
      “关队,”周舒桐小鸭子似的跟在关宏宇后面,“关队,就咱们两个人,是不是有点危险啊……要不要从支队喊点人过来啊,万一撞见凶手呢……”
      关宏宇步伐轻快,回头道:“怎么,还怕我罩不住你?”
      “不是……”
      “放心,凭我的身手抓一个杀人犯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话音刚落,关宏宇跟正前方过来的电动车堪堪擦过,险些被撞。
      “关队!没事吧!”周舒桐连忙上前扶他。
      “对不起对不起!”电动车主人慌慌张张地把车停稳当,下来查看关宏宇的伤势。
      电动车主人红色的马甲出现在视界里,关宏宇眼皮倏然一跳。他其实哪儿也没伤,借着周舒桐的搀扶,暗自看了眼电动车后面的外卖箱,目测男人身高在一米七左右,他压低嗓音问周舒桐:“你刚说王晨的室友在一家快什么?”
      “在一家快餐店打工。”周舒桐秒答,答完自己也突然间明白过来,慢慢转头看向眼前这个着醒目服装的男人,“关队……”
      关宏宇绷紧肌肉,在他让周舒桐退后之前,对面的男人已经率先用行动证实了关宏宇的猜想——他掏出明晃晃的刀斧,高举着袭向关宏宇。

      案件终于告破。关宏宇刚出警局,打算回去休息,接到崔虎电话:“宏宇,这回真、真见着你哥了。”
      关宏宇呼吸加快:“在哪儿?”
      “和光小区。”
      “你不是让我帮、帮看着周巡那伙人还来不来吗?我今、今天正好瞧见有人开你家、家门,我开始还、还以为是你呢,没想到是你哥……”
      关宏宇什么都听不见,他没命似的赶回公寓,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掏出钥匙,插入锁孔。
      胸腔里砰砰响。
      旋转,锁扣放开锁舌,推开门。
      关宏峰逆光站着,神色平淡,仿佛不曾有过这数月的逃亡,然而他说出的话却不啻雷鸣——
      “宏宇,我杀人了。”

      “关队……您为什么坚信关宏峰老师没有杀人?”
      “我从来不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当上警察之前也混过日子,所幸没被记录在案,政审才没出问题。你们这些人的信念,什么铲奸锄恶什么除暴安良,我都没有。干刑侦,又身在外勤,我哥那身手实在是不安全,保不准哪天就出事。我只剩他这么一个亲人了,赌不起。我就想着,要不我也干刑警算了,万一有什么情况还能帮着挡挡。这一干就是很多年,慢慢地,倒也觉出味儿来了,只是这些和我哥相比,太不值一提……我信任关宏峰,胜过信任我自己。如果今天被通缉的人是我,我相信他也绝不会放弃我,就像我永远不会放弃他一样。说这么多,你明白了吗?我先是关宏宇,而后才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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