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蝶梦令》懒鱼儿

64、回归

　　蜀道难，难以上青天。

　　蜀道处处是山坡，所以有人就在山坡用毛竹搭了一个凉棚，供行人歇脚，顺便再喝点小酒。

　　小酒再配上红辣椒，又苦又辣，辣得过瘾。

　　楚留香就在喝这种辣椒酒，辣得满头大汗。

　　凉棚外停着一口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楠木，做工精良，正是楚留香带来的。

　　他重金雇了四个脚夫抬上了蜀道，歇脚时，就放在了外面。

　　四个脚夫也歇了下来，各拿着一个茶碗，蹲在外面喝茶。

　　他们不是坐着，是蹲着喝，而且四个人围着楠木棺材，似乎生怕棺材长脚跑了。

　　蜀道有一种特有的交通工具，叫滑竿，是为蜀道而生。

　　这时楚留香就看见了两顶滑竿上了山坡。

　　滑竿是用两根粗毛竹抬着一张竹椅，人就坐在竹椅上。

　　两个竿夫抬着滑竿，无论这个人有多重，山道有多难走，都可以把你抬上来。

　　楚留香早就听说过种种关于滑竿的传说，他本来还不太相信。

　　现在相信了。

　　因为其中一顶滑竿上的人是个大胖子。

　　楚留香走南闯北，不知道到过多少地方，沙漠，塞外，边疆，南海，甚至远赴海外。

　　但就连他也没有见过这么胖的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相信两个骨瘦如柴的竿夫可以抬起一个这么胖的人来。

　　这个人不但胖，而且蠢，不但蠢，还俗不可耐。

　　这个胖子看起来就像一个活动的肥猪肉，穿着打扮就像个暴发户，恨不得把全部家当挂在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一样。

　　胖子的同伴却是个美男子。

　　高大，英俊，健壮，浓眉，大眼，宽肩，窄腰，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两顶滑竿停了下来，两个人下来，走进了凉棚。

　　胖子喘着气坐下来，伸出了一只白白胖胖，戴满了各式各样宝石翡翠戒指的手。

　　高大英俊的美男子立刻掏出个雪白的丝巾递过去。

　　胖子接过丝巾，像小姑娘扑粉一样的擦汗，说道：“我知道我最近一定是瘦了，而且瘦了不少。”

　　美男子立刻点头，说道：“你最近又忙又累，吃得又少，怎么会不瘦？”

　　“我最近的胃口实在不太好。”胖子愁眉苦脸的叹气，说道：“再这么瘦下去，怎么得了？”

　　美男子道：“那你就多吃一点，老板，烧三个蹄膀，四五个肥鸡来。”

　　凉棚里的人都在偷偷的笑。

　　这个人明明已经胖成猪，还在嫌弃自己太瘦，吃得太少，他能胖成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了。

　　楚留香没有笑，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

　　胖子想骗的并不是别人，是自己，而他的同伴只不过为了生活，不得不迎合自己的主人。

　　除了楚留香，另一个人也没有笑。

　　这个人伏在桌上，似乎已经醉倒了，桌上还放着五六个空酒壶。

　　只见他一头斑白的白发和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

　　这时，又有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极高，极瘦，比那位美男子还要高一个头，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包袱。

　　他抓住包袱的右手，皆都是厚厚的老茧，瘦而长，长而弯，就像一个鸡爪一样，似乎擅长外门功夫。

　　他一进来居然就在楚留香面前坐了下来。

　　这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要找人麻烦的样子。

　　楚留香刚一皱眉，这人就盯着他，问道：“外面的这口棺材，是哪一位带来的？”

　　楚留香道：“是我。”

　　这人点头道：“你好。”

　　楚留香道：“在你来之前，我一直都挺好，你问我后，我就不好了。”

　　这人居然笑了笑，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不做糊涂事，就不会有麻烦。”

　　楚留香道：“我一向很少做糊涂事。”

　　“很好。”这人放下了包袱，说道：“你认得我吗？”

　　楚留香道：“不认得。”

　　“那你认不认得这个是什么？”这人抖开包袱上的结，就露出一对晶光闪闪，用纯钢打成的奇形外门兵刃，看起来有点像鸡爪镰，但又不是。

　　楚留香道：“这是不是淮南鹰爪门的独门兵刃铁鹰爪？”

　　这人倒有点意外了，“好眼力。”

　　楚留香道：“你是鹰爪门下的哪一位？”

　　“我的名字你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我练得是杀人的功夫就行了。”

　　这人说话间，寒光闪动，鹰爪双双飞出，一只钉穿了楚留香面前的酒碗，留下四个小洞，另一只硬生生撕裂了栏杆上的一根竹竿。

　　他左右手同时施展，居然能使出不同的力量来。

　　楚留香道：“好功夫。”

　　这人道：“这是不是杀人的功夫？”

　　“是的。”

　　“你想不想我杀了你？”

　　“不想。”

　　“那你就走吧。”

　　“你肯放我走？”

　　“当然，我本来就不是要你的人。”

　　“你要的是什么？”

　　“你带来的那口棺材。”

　　楚留香真的十分意外。

　　棺材里装的是唐玉，上好的楠木棺材，绝对没有一点偷工减料。

　　他亲手把唐玉装在里面，亲手盖上棺盖，亲自雇的挑夫，亲眼看着挑夫抬到这里，半点不假。

　　楚留香摸着鼻子，想了半天，说道：“我实在没有想到有人会对一个棺材感兴趣，可惜那里面只有我一个朋友，其余什么也没有。”

　　这人盯着他，目中精光闪动，问道：“你那位朋友是死是活？”

　　楚留香道：“我再怎么不讲义气，也不会把活朋友装进棺材里。”

　　“是吗？”这人冷笑，“既然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要留有两个透气孔？”

　　楚留香又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考虑良久，说道：“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我这位朋友病了，病得很重，我必须把他送回家去，又怕仇人找麻烦，所以只好把他装进了棺材里，好避人耳目。”

　　楚留香解释这么多，是不想为了唐玉结下仇人，但又不能让别人劫走唐玉，所以希望说服对方，和平解决。

　　可惜这人显然一点也不相信，“你把棺材打开，让我看一看，如若如你所言，棺材里没有别的东西，我立马就走。”

　　楚留香道：“你说话算数？”

　　这人道：“鹰爪门下，从没有食言背信之人。”

　　楚留香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极了。”

　　棺材就摆在凉棚的栏杆下。

　　四个挑夫要了壶茶，蹲在棺材旁边，用随身带来的硬饼就茶喝。

　　鹰爪人似乎对这四个挑夫很感兴趣，一直在盯着他们。

　　他们衣不遮体，骨瘦如柴，而且蓬头散发，又黑又脏，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去看的地方。

　　鹰爪人嘴里说要去打开棺材看，可是他一双脚就像钉在地上了，并没有移动一步。

　　楚留香忍不住提醒他，“你为什么还不过去？”

　　鹰爪人冷笑，说道：“因为我还不想死在雷家兄弟的霹雳弹下。”

　　楚留香很是意外，“霹雳堂的雷家兄弟来了吗？”

　　“来了至少四个。”

　　“在哪里？”

　　“就在那里。”

　　鹰爪人冷冷道：“蹲在棺材边喝茶吃饼的四位仁兄，就是雷震天门下的四大金刚。”

　　楚留香脸色变了。
　　就连他也想不到自己随便雇来的四个挑夫竟然是霹雳堂的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霹雳堂结下了恩怨。

　　年纪最大的一个挑夫，忽然叹了口气，慢慢的站了起来。

　　他的左手还是端着个破茶碗，右手还是拿着半块饼，身上穿着还是那套又脏又破，几乎连屁股也盖不住的衣服。

　　但就在这片刻间，他的样子已完全变了。

　　他的眼睛发出了光，身上散发出活力，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绝不是卑微低贱的苦力。

　　鹰爪人道：“果然是你，你几时改行做挑夫的？”

　　这挑夫道：“这半年来我们兄弟一直都在干这一行。”

　　“你们一直在替人挑棺材？”

　　“不但挑棺材，连粪都挑。”

　　“为什么？”

　　“因为我听说这种事情做久了，一个人的样子就会改变的。”

　　“你们的样子实在变了不少。”

　　“所以我想不通，你怎会认出我们来？”

　　“那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了。”

　　这挑夫的脸色变了，厉声道：“究竟是谁走漏了我们兄弟的消息？”

　　鹰爪人刚要说话，瞳孔突然剧烈收缩，只听耳边风声凌厉，一根筷子向他脑后的玉枕穴飞来。

　　筷子来得太快，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方向，他的鹰爪虽然厉害，轻功闪腾之术却不怎么样，根本避不开，眼看即将命丧当场。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的挟住了筷子。

　　楚留香食中二指挟着筷子，脸上带着微微的怒意，目光四下一扫，沉声道：“是谁家的筷子到处乱丢？莫要伤着了人。”

　　凉棚里的人跑得差不多了，除了楚留香，鹰爪人，就只剩下三个人。

　　那个胃口欠佳的胖公子，吓了个半死，整个人缩在桌子底下。

　　他的同伴也好不了多少。

　　筷子并不是这两个人的方向飞来的。

　　还有一个人醉倒在桌子上，一头斑斑的白发，显然已是个老人。

　　鹰爪人惊魂甫定，看着楚留香，感激道：“多谢。”

　　楚留香道：“不客气，我本来不应该管你们之间的恩怨，不过，棺材是我带来的，我不希望因此有人丧命，再说了，我也不喜欢鬼鬼祟祟暗算别人的人。”

　　鹰爪人道：“这位兄弟说得是，等我解决了这边的事，再来谢兄弟的救命之恩。”

　　他说着，眼睛就盯向了那位伏在桌子上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一对铁鹰爪，一步步的向老人走过去。

　　他的手心在流汗，冷汗。

　　能够以一根筷子隔空打穴的人，绝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但他不能退缩，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淮南鹰爪门这一代的掌门，为了生活，为了把门面支撑下去，他可以改变形貌做强盗，却绝不能让淮南派的名声败在他手里。

　　这正是江湖人的悲哀。

　　老人还是伏在桌上，忽然说道：“为什么大家都想要这口棺材，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都想躺进棺材里去？”

　　鹰爪人手握得更紧，大声道：“前辈！”

　　老人没有应声，鼻息沉沉，竟似又睡着了。

　　鹰爪人冷笑道：“以你的年纪，我本该尊你一声前辈，我还没有忘记江湖规矩，你最好也莫要忘记自尊自重。”

　　“好！说得好！”老人大笑，抬起了头，只见他须发俱白，醉眼朦胧，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

　　他大笑道：“你明知道不是我的对手，又何苦来送死？”

　　鹰爪人也大笑道：“我杀了你，日后就能名动江湖，你杀了我，也只不过是杀了一个无名小卒，我死了又何妨？”

　　大笑声中，他的铁鹰爪已飞出。

　　一着击出，双爪齐飞，左手的铁爪轻灵变幻流动，右手的铁爪刚烈霸道威猛。

　　老人一双朦胧的醉眼中，忽然精光暴射，大喝一声：“开！”

　　他的身形暴长，袍袖飞卷，鹰爪人的铁鹰爪立刻被震得脱手飞出，落在竹棚外的山坡上。

　　鹰爪人居然没有被震倒，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但他的嘴角流出了血丝，流水般滴落在地。

　　老人盯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谁。”

　　鹰爪人咬紧牙关，不开口。

　　老人道：“鹰爪王，王汉武，你这又是何苦？”

　　“我不是他！”

　　鹰爪人一开口，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但他还是要说，用尽了力气大声道：“我不是鹰爪王，不是王汉武。”

　　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刚擦又涌泉般流出，他喘息道：“鹰爪王，王汉武，早已经死了，没有人能杀死他，他……他是病死的……，我……我……”

　　老人眼里已露出了同情之色，说道：“我知道，王汉武早已病死了，你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鹰爪人慢慢的点头，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他死而无憾，因为他并不是王汉武，淮南鹰爪门一派不散的威名，并没有毁在他手里。

　　没有人能击败鹰爪王，从前没有，以后更没有。

　　楚留香忽然冷冷道：“你如果真的同情他，又为何一定要伤他性命？”

　　老人霍然转头，盯着他，说道：“你刚才那一手挟往筷子的手法很不错，敢问尊姓大名？”

　　楚留香道：“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不错。”老人慢慢点头，“我姓孙。”

　　楚留香道：“孙前辈好，我姓李，李玉堂。”

　　他随口就用了唐玉的化名，他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朗朗上口。

　　老人道：“李公子好，现在你可以走了，带着你的棺材。”

　　楚留香又有点意外，沉吟片刻，说道：“前辈知不知道棺材里有什么别的东西？”

　　老人道：“你自己的东西你不清楚吗？你也说了，棺材里就只有你那位患了重病的朋友。”

　　楚留香明明知道事情有古怪，也不能再问下去，只好道：“看来我只好先走了，毕竟……”

　　他话未说完，忽然发现面前的老人脸上露出种奇怪之极的表情。

　　就好像一个胆小的少妇半夜醒来，忽然发现有一个陌生男人压在她身上，惊讶，恐惧，都已到了极点。

　　老人突然凌空翻身，掠出了竹棚，片刻间就踪影不见。

　　楚留香一直认为自己的眼睛没有一点毛病，如果三丈外有一只苍蝇飞过，他甚至可以分辨出是公还是母。

　　可是就连他也没看出来那位姓孙的老人，什么时候中了暗算。

　　那样的一个，楚留香也绝不是对手的绝顶高手居然吓得逃走了。

　　这个凉棚莫非有个恶鬼藏在这里？

　　楚留香的手心里也渗出了汗水。

　　看不见的敌人才是真正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