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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苏英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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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一个风雪夜,齐齐哈尔火车站。
一队队身穿军大衣的转业官兵拎着皮箱包裹簇拥着走出站台……
车站广场上,一辆辆满载干部战士的军用卡车整装待发……
随着推土机不断地往荒原纵深推进,一栋栋厂房拔地而起,砖瓦厂,粮食加工厂,物资库,变电站,场部医院,一个个大牌子树立起来了……
雪道一侧,架线工人穿着棉大衣,戴着脚扣爬到新竖起的电线杆上,正在紧张忙碌地架设输电线路……
茅坯房里,苏里一拉灯绳,吧哒一声,灯亮了,昏暗的小屋顿时亮如白昼。
九娘感觉眼睛被啥东西晃了一下,赶紧用手去捂怀里小英子的脸……
“嘿嘿,哈哈,亮了,亮了,天亮了!”苏里大呼小叫。
九娘笑着说:“看把你美得……”
“美啊,你不美吗?快看,俺媳妇真漂亮……”
九娘使手一推:“去,傻样!”
在苏里和王连长勘察过的空地上,一排排职工宿舍的红砖瓦房建成了……
顺着苏里家的茅坯房东边新修的沙石路一直往南,走二十来里地的样子,一栋高墙围绕的监狱呈现在眼前……
监狱占地面积大概有50亩地,周围竖立着四个高高的瞭望塔,每个瞭望塔里有一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在站岗,围墙里什么样看不见,只能偶尔看见有解放牌军车开进开出……
监狱门前的大牌子上写着五个字:林河劳教所。
相比劳教所来说,屯子里的变化也不小,除了多了两排红砖房,一个作连队领导办公室,一个用作职工宿舍,其它还跟原来农村一个样。
苏里家的茅坯房也还是老样子,孤零零地挨着道边,只不过原来围院子的草篱笆换成了木头的,窗户纸也由原来的塑料布换成了玻璃,看上去更加的密不透风。
一辆绿色吉普车从远处的雪道上疾驰而来,开到苏里家的院门前停住了,从车里陆续下来四个穿棉军大衣的男子。王岩连长,通讯员小李,还有两个跟王连长年纪相仿,一个身材适中,体态稍胖,一个又高又瘦,皮肤黝黑。
苏里和九娘听到动静,赶紧从屋里迎了出来,九娘怀里还抱着两岁半的小英子。
苏里离老远就喊:“王连长,小李子!”
九娘也跟着招呼道:“王连长,你们来了,快,快进屋。”
王连长说:“不了,我这次来是向你们告别的。”
苏里一愣:“咋,你要走?”
九娘:“王连长……”
王连长不舍地握着苏里的手:“是啊,我也是刚接到调令,挺突然的,让我立刻去密山报到。临走之前,想再见你们一面……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王连长指着那个又高又瘦的人:“这位是嫩江分局派来的刘同志,以后他就是三分场的场长了。这一位姓郑,郑巍国,八连新调来的连长。”
郑巍国:“你好啊,老苏,往后咱们就在一块工作了。”
王连长:“苏里是咱们连的护林员,心眼好,性格直爽,就是脾气大了点啊,哈哈……”
苏里:“嘿嘿。”
王连长:“他可是屯子里的老庄户了,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都比较熟悉,对咱们下一步的开荒种田会有很大帮助。巍国,现在我可把他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让老苏受委屈哦。”
郑巍国:“放心吧,他在你手里是个宝,在我手里一样也是金不换。”
王连长还是不放心,又把那个又高又瘦的干部拽到苏里面前。
王连长:“老苏你记住了,如果郑连长敢欺负你,你就去分场找这个大个子。这位大个子刘鹏举刘场长正好管你的郑连长。”
刘鹏举场长:“没问题,不光是郑连长,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敢欺负你,只管来分场找我,保证把他拿下!哈哈……”
王连长又走到九娘跟前,伸手把小英子抱过来搂在怀里,“呗”响响地在孩子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王连长:“对了,小李子。”
小李:“到!”
“去车上把我给老苏的纪念品拿过来。”
“是!”
小李跑步过去从吉普车里拿出一件军用棉大衣和一双军用大头鞋来双手托到苏里面前。
王连长:“老苏,要走了,留个纪念吧。”
苏里:“这,这太珍贵了,俺……”
王连长:“拿着吧。”
九娘眼圈一红,赶紧扭过脸去。
小李也伤心的不行,但他腰杆始终挺得倍儿直,立正站在几位领导身边,时刻保持着一个军人的飒爽英姿。
“好了,就这样吧,老苏,弟妹,我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王连长把英子交给九娘,然后“啪”地一个立正,冲苏里和九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接着小李也敬了一个,俩人头也不回地紧走几步,钻进了吉普车里。
九娘猛然想起什么:“等等!”
把英子往苏里怀里一放,一溜小跑着冲进院里,转眼之间,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鼓鼓的大口袋,紧撵几步,追上缓缓开动的汽车,把口袋塞进了车窗里。
“王连长,这些都是俺平常采的紫花脸蘑菇,还有干木耳和黄花……往后得空想着来看俺们啊!”九娘扒着车门说。
直到吉普车驶上大道,消失在茫茫雪林里,苏里和九娘这才依依不舍地进了院门……
2
金秋时节,阿伦河两岸,一片片麦田,金灿灿的麦穗在阳光下闪烁……
一垄垄大豆,黄澄澄的豆荠在微风中摆动……
玉米地里,一群劳改犯正在掰玉米棒子,四周站着几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和公安干警。
趁几名干警不备,一名劳改犯顺着地沟从玉米地里爬进了旁边的大豆地,又顺着垄沟钻进了对面茂密的老林子里……
茅坯房外的院落里,四岁的小英子已经能够蹒跚着走路了,此时,九娘正在屋里张罗着做晚饭,小英子自己在院里玩着一个蝈蝈笼子。
一个戴着草帽的陌生男人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家里有人吗?小朋友,你好啊。”
小英子抬头看了看他,摇摇头。
陌生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一只小黑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冲着陌生人“汪汪”地叫唤上了。
陌生人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
九娘正切着菜呢,听到动静,拎着菜刀就出来了:
“你是谁啊?”
陌生人左右顾看:“过路的,天热,想讨口水喝。”
“那有瓢,自己舀着喝吧。”
九娘指着井沿边上的水缸,走到小英子身边,警惕地盯着陌生人的一举一动。
陌生人舀起一瓢水来,咕嘟咕嘟喝着,同时拿眼睛的余光瞅九娘手上的菜刀……
“大嫂,请问去长途车站怎么走啊?”
“出门,顺着马路一直向北走就到了。”
“哦,谢谢大嫂……”
陌生人说着,转身溜出了院门。
九娘抱紧小英子,一步冲进了屋里,倒插上房门,紧张地往外观望。
不一会儿,院门突然响了一下,吓得九娘浑身一哆嗦,再一看,原来是苏里回来了,气喘吁吁的样子。九娘赶忙把门打开。
“刚才来过生人没?”苏里焦急地问。
“有一个,问俺长途车站在哪儿,看上去不像好人……”九娘道。
“是逃犯,掰玉米的时候跑出来的。他人呢?”
“走了,可能往北……不,说不好,兴许还没走……”
苏里返身进屋,把柜子里的□□拎了出来。
九娘拦住男人:“你不许走,俺怕……”
“没事,你回屋把门插好,我在附近转悠转悠……”
说着,苏里推开院门走了出去。九娘赶紧又抱着英子回到屋里,插上门销。
大道上,一辆吉普车疾驰而过,不一会,又开过去两辆载着干警的三轮摩托车,都是由南向北那个方向追。
苏里拎着猎枪在自家的房前屋后仔细观察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可疑情况。
他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转身刚准备进院,不经意间一眼看到了那个废弃的土暖窖。苏里把推开一半的院门又关上了,拎着猎枪朝暖窖走去。
戴草帽的陌生人从土暖窖的断墙残壁里探出头来往外窥探,发现苏里拎着猎枪朝这边走来,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土堆上,浑身抖得像嗮糠……
苏里眼看走到暖窖边的断墙前,猛地站住了,“哗啦”一声,子弹上膛。这本来是他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没想到把里面的逃犯吓得“妈呀”大叫一声,双手举过头顶,哭叫着站了起来……
“别,别开枪,我,我投降……”
苏里也吓得“啊”叫一声,差点没坐到地上,手颤抖着端稳猎枪……
“你别过来,别过来,把手抱着脑袋,动一动俺就打死你……”
陌生人赶紧说:“没动,你可千万别,别开枪……”
苏里使枪指着逃犯:“你胆子不小,是掰玉米的时候逃出来的吧?”
陌生人:“是,是,我再也不敢了,求政府宽大处理……”
苏里一看他那熊样,自己倒不害怕了,枪口一摆:
“出来,跟我走!”
“是,是。”
“别耍花样,俺的枪子可是长眼睛的,说打你鼻子决不会打你下巴……
“是,是,是……”
逃犯在前,苏里在后,俩个人慢慢往屯子里走去……
三分场场部的操场上。
三分场的表彰大会正在进行中,神气的苏里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又高又瘦,一身警服的刘场长走到苏里面前,亲自为他颁发了一张大红奖状……
奖状上写着:擒敌英雄,护林模范。
落款是林河劳教所党支部 1960年8月16日
台下人头攒动,身着警服的郑连长乐得合不拢嘴,大家都在热烈鼓掌……
人群中,一个模样俊秀的女职工引起了苏里的注意……
“莲花……”
苏里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急得满脑门是汗……
一天中午,应九娘出门泼水……
一个穿蓝衣服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九娘面前。
九娘一愣:“你咋来了?”
“九娘,俺,俺想你了,来看看你……”
“俺过的挺好,你走吧!”
“俺知道你过得好。”
“你过得不也挺好嘛。”
“俺过的不好,俺那个婆娘王凤香刁蛮着呢,从来没把俺当人看,生了孩子也不让姓俺姓,得随她的,俺……”
“你和俺说这些干啥?你快走吧,往后别让俺再看见你!”
“九娘……”
应九娘举起脸盆:“你走不走?”
“走,俺走……”
木匠刘立本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应九娘叹了口气,把水泼了出去……
3
从此以后,阿伦河畔的大片荒地被陆续征用,大批农民被转为国家正式工人。嫩江平原得到了长足的开发,成为国家重要的商品粮基地。
林河农场三分场第八连职业护林员苏里时年整33岁,其妻应九娘26岁,女儿苏英伦正好4周岁。
转眼3年过去了,七岁的苏英伦就读于三分场中心小学一年级,学习成绩名列前茅。
3年里,苏里一直干着他的护林工作,连年被评为分场优秀护林员。
作为家庭主妇的应九娘也是称职的,女儿男人离开她一分钟都玩不转,在她的精心操持下,这个三口之家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唯一缺憾的是他们至今都没有儿子,九娘生下英伦以后不知怎的就再也怀不上崽了。苏里封建,认为不孝莫若无后,他觉得生不了儿子愧对祖宗,难道说苏家的血脉流到他这辈就断了不成,这真是太惨酷了!
九娘也不免暗中着急,心想这是咋了?就凭俺这羊脂般的身子就怀不上个娃?甭管男娃女娃你倒是让俺得一个呀,关键是英子将来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能没有个伴儿呀。可是不成,她所寄予的期望一个个都蔫溜了,七年了,她一点怀孕的迹象都没有。渐渐地,她对自己的身子失去了信心,只不过表面上还奔头十足的样子,劝苏里说:
“别急嘛,说不定下个月就有了。”
苏里早听腻了女人的话,一腻烦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惹得九娘又不敢大声吵吵,怕惊了英伦,于暗中狠狠掐一把男人大腿:“快起来干活,要不休想得儿子!”
苏里没动,鼾声四起。
“你,咋了……”九娘眼里顿时就流了泪。
这阵子别的变化是小,倒是英伦出息的让人眼馋。小姑娘生的长腿细腰唇红齿白,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聪明勤奋善解人意,又赶上了好时代,教她的老师都是大城市来的知青,文化水平高,见多识广。英伦从他们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唐诗宋词,棋琴书画,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她喜欢那些知青老师讲话,无论讲什么她都听得入迷。回到家里再把她从课堂上听到的东西学给父母听,得,满口地道的北京话!恼得苏里大叫:
“你是英伦,不是鹦鹉!”
“鹦鹉怎么了呵?”小英伦问。
“鹦鹉学舌!”苏里吼。
“哎哟哎,您能不能小声点讲话,瞧把您给累的。”小英伦捂着耳朵说。
“你还学,俺,俺……”苏里扬起巴掌来。
英伦赶忙躲到九娘身后,扯着娘的后衣襟小声说:“我怎么得罪您了?莫名其妙。”
弄得苏里也没了辙。
小英伦爱串门,学校一放寒暑假,她东家串了串西家,就跟查户口似的。苏里见了气呼呼地问:
“你咋了,在家呆不住?”
小英伦说老师让班长按时检查学生的作业。
“你一个女孩当什么班长?回头告诉老师,班长咱不当了,让他换人?”苏里脾气倔强,发起火来八头牛都拉不住。
“我是听您的还是听老师的?”小英伦也不示弱。
“当然听俺的,你是俺闺女。”
“那好,我上不得学了。”
“为啥上不得?”
“学校不要不听老师话的学生,明个儿我就不去学校了!”
“这……”苏里挠头了,“不上学可不行,那,那你还是去串门吧。”
小英伦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一蹦一跳地拐过一家的大柴禾垛,转眼就进了比她大三岁的好姐妹李敏家……
李敏爸妈都是八连职工,母亲唐雅枝在农工排上班,继父常贵田是连队机务排排长。大人们白天上班没在家,李敏早约好了小伙伴苏英伦马晓勇杨依依来家里玩过家家。马晓勇是大马哈马庆林和赵翠娥的儿子,和英伦是同班同学。杨依依比他俩小两岁,今年五岁多点,还没上学呢。说起这个杨依依可是个苦命娃,她爸杨大刚在连队开“耶特儿”——一种胶轮拖拉机,从马力上讲叫二十八。依依三岁的时候,她妈不知怎么得了一种怪病,早晨起来去喂猪突然感觉头晕、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院子里。杨大刚发现后赶紧开着耶特儿和连队卫生员一道护送妻子去场部医院。从八连到场部路程十公里不到,但由于当时正值讯期,沙石路面泛浆得厉害,胶轮拖拉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前行,依依妈面色苍白四肢厥冷,从一上车就开始恶心呕吐,车开了二十分钟她吐黄水吐了二十分钟,等被人抬进医院急救室就再没出来……后来得知她死于克山病——一种原因未明的以心肌病变为主的疾病,亦称地方性心肌病。1935年首先在黑龙江省克山县发现,故以克山病命名。过去这种病死亡率较高,新中国成立后政府积极防治,使本病发病率和病死率都有大幅度的下降。妻子离世两年来,杨大刚既当爹又当娘,独自一人带着女儿生活得很是凄苦。赶上他出车工作忙,依依有时去三叔四婶家噌顿饭,更多时候就成了没人看的野孩子,这么说吧,杨依依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命女。
英伦进到李敏家院子时,发现三个小伙伴已经都到齐了。李敏梳着立整儿的马尾辫,穿着干净合体的花棉袄,俨严一位小大人,正站在院子里双手卡腰发号施令。被吆来喝去的小男孩马晓勇鼻涕拉瞎,身上穿着一件“小棉猴”,甩裆尿裤,连跑带颠地从屋里往外搬桌椅……旁边雪地上,五岁大的杨依依一身大肥棉袄厚棉裤自顾自地躺在冰地上滚雪玩,嘴里稚声稚气地喊着:“咕碌咕碌雪,咕碌咕碌冰,腰不疼来腿不酸……”
小英伦热爱大自然,喜欢在野外沟沟坎坎的树林子草甸子里听鸟叫水鸣追蝴蝶采芍药花,没事就跟了爹的屁股后面在林子里转悠,还和小伙伴一起采蘑菇黄花木耳猴头。
一次她们站在山峁上发现远处有一片长得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圈圈草,判定是一个大蘑菇圈,就撒欢奔过去。呀,草丛里的蘑菇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一样密,在不停地眨着眼睛等她们去采摘。英伦她们就要过去,被李敏给拦住了,说别过去,那里全是坟圈子。吓得别的孩子都不敢动了,尤其是小依依吓得都快哭了。英伦不怕,告诉伙伴们等着,一个人就走了进去。她拨开草丛连采带摘,谗得别的孩子直流口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全都按捺不住,一哄而起,争先恐后地冲了过去,蘑菇被她们采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