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薰嗣 ...

  •   渚薰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本该温和,也浪漫,可是真嗣的眼睛有点模糊,他只看得见这道飘忽不定的视线,还有门上坑坑洼洼的绿漆。就像是新雪落在了死去的春意里,真嗣这么一想,眼泪就落了下来。
      门关上了,他想了一秒要不要追出去。这念头一秒就消失了,比新雪在烈日中融化还快得多。他花了一点时间处理昨晚的狼藉,又给窗台上的金鱼换了水,做完这一切他还是没有听到敲门声。他的门只有渚薰才能敲响。
      真嗣不知道怎么办,他又恢复了以前的那种状态,蜷缩着躺在了床上,很不受人待见的姿势,像是被人抛弃了。抛弃……真嗣的舌尖疼了一下,原来词语也是伤人的刀子。
      睡了一觉醒来却天翻地覆,渚薰支着下巴看他忙碌,忽然说了一句,“真嗣君,我要走了。”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真嗣正背对着他,吃力地掏柜子底溜进去的弹球。他下意识接了一句去哪里。
      渚薰没有再说话。
      沉默是分滋味的,真嗣的手停在柜子底,与别处不同阴暗的柜底,他的手指最长的一截马上就要够到弹球了。这是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却偏偏停了下来,停在这说不清道不明,他却偏偏明白了滋味的沉默里。
      “你学会了很多东西呢,真嗣君。”
      回过头看着这个人的时候,他仍旧支着下巴,用赤红的眼睛温柔看着他,像在看众生遗弃却被他捡起的瑰宝。
      “嗯。”
      真嗣转过头,迅速把弹球捞了出来。

      渚薰是爸爸带来的人,他来的时候一个人,爸爸还是没有来。他的眼珠猩红,真嗣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第一秒觉得漂亮,第二秒想起来妈妈的话,漂亮的东西都很危险。他年纪还是太小,好奇盖过了恐惧,又抬起头看了看。这次被渚薰抓住了。
      “金鱼要放在窗台上养。”
      “什么?”真嗣不明白。
      渚薰走过去,将鱼缸抱到了窗台上。水刚刚换过,非常清冽,随着他一起一伏,真嗣呆呆看着他怀里大海的涌动。窗台很窄,鱼缸很壮,真嗣小心说道:“会摔的。”
      “多漂亮。”
      渚薰没有接他的担心,而是专注看着太阳下的透明鱼缸,鱼尾和他的眼睛是一个颜色,水面溢满了光。“它活着就该这样。”又轻声说了句。
      真嗣没有阻止他,渚薰喜欢在他的地盘上动手动脚。别的人也喜欢这么做,但他们不会有解释。天下雨天放晴,鬼来了要跑,在真嗣的地盘动手动脚是理所应当。渚薰后来评价他,“这是你懦弱的根源。”真嗣点头。他想苦笑,但是想起了渚薰的话——多漂亮。他很少做过漂亮事,也很少说过漂亮话,抱怨给渚薰听时他反而温温柔柔地笑着看他,“可是真嗣君,那样就不是你了呀。”
      是我的话就很好么?真嗣在心里反复想,我其实也不喜欢我自己。我生长在这儿,十余年,像个巨大无解的错误,老天奈他不得。他就这样没有修正往前走,浑浑噩噩,渚薰来之前这个房间没有活气,他一来就将金鱼抱到了太阳底下,伸出的手还晃荡着阳光水波,“真嗣君,今天起就是朋友了哦。”
      他像活性炭一样,吸附走了真嗣身边所有的黑暗。他是家教,教的都是书上有的东西,真嗣认真做着笔记。偶尔他会停下来,脱掉鞋袜,舒服走在地板上,真嗣总会出神,那些陈年累月的木纹都像刀子,他怕割伤了他的脚掌。
      “你不用怕。”
      渚薰背对着他去取冰箱的牛奶,后背的眼睛比前面的还要厉害,一眼看穿了真嗣的郁结所在。冰箱那处是阴暗的,经年照不到阳光,然而渚薰站在那儿,说出来的话是从春天射来的箭,把他的寒冬击破了。
      渚薰转过身,牛奶撕掉了一个口,真嗣大概知道里面流动的液体是什么滋味。奶白色,冻结时是剑,流动时是水,遗憾是他只看得见水,它们活了,带来春天。
      “真嗣。”
      他哎了声。
      渚薰笑了。
      “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和窗外刚来的春天一样,和土壤下深埋的树根一样,每一刻都会有晒死淹死饿死踩死的虫子,你为什么要当去死的虫子呢。

      真嗣看着电视上的报道。这是渚薰走的第三天,他起床后喝了一杯水,吃了一点吃的,想起来睡梦中渚薰说的话——真嗣,要好好活着。他不会浪费粮食,空气和生命,这么一想他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之前沉淀在他的五脏肺腑,血液里长出顽石,睡觉都不得安生。轻飘飘从身体中退了出去,慢慢在身边凝结成人影,可惜是透明色,没有猩红的眼珠。真嗣叹了一口气,转过稍显轻松的身体看电视。
      先是熟悉的衣裤,然后是干净的脖子,靠近锁骨有一个咬痕,然后是对他说出真嗣,要好好活下去的嘴唇,闭着的红色眼睛。
      巨大的风鸣贯穿了他的头颅,将他钉死在来路。他之前想,沿着来路,他会紧跟上渚薰的步伐,他也会研习很多东西,渚薰留下的,渚薰没留下的,凡是好东西都要学一学。等到某一天,他学有所成,两手不再是两手空空,也消解了心底懦弱的根源,还是会看见前路上白衬衫的少年。但他永远停在了少年。没有青年,没有老年,死去的日子比出生还受很多罪,流很多血。为什么要去做虫子呢?
      “人生人死,我该如此。”
      渚薰躺在血泊中,高楼就在他背后,它在一句话的时间中倒塌,盖住了渚薰和他的血。地面很硬,钢筋很硬,中间夹着的身体很软很软,真嗣想这样他会很痛。好像每一次死法他都是很痛,鲜血淋漓,浆水四溢。地面和钢筋卷着白衣服的一角,走回天上去了。渚薰回到了他原来的位子。可是真嗣的世界下起了刀子。

      真嗣从小就不喜欢上学,他和他们两两生厌。爸爸不喜欢他(真嗣自己感受出来),将他塞进了学校——活像个收容小垃圾们的垃圾场。真嗣一直没朋友,他寡言少语,存在感很低,人们很忙碌,发现不了最末尾的树长成什么样。真嗣没对什么怀有恶意,他的恶意都反射回了自己身上。
      “有时候我想逃回去。”
      真嗣一笔一划,很认真地跟渚薰讲。
      十四岁之前,他一直生长在孤儿院——另外一种收容垃圾的垃圾场。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一个男人站在院长面前,接过他脏兮兮的手,他听到院长说:“真嗣,你爸爸来接你了。”年纪很小,好奇盖过了恐惧,他拉着陌生人的手走了一路,走回了他原本的家,他懵懂地问:“妈妈呢?”男人没有说话,他总是避开这个话题,仿佛真嗣说的不是字眼,而是插他心口的匕首。
      “我以为终于有人和我一起庆祝生日。”真嗣低声说,拨弄着眼前的弹球。
      “你以为。”渚薰似笑非笑。
      真嗣没有说话,他期待着男人会庆祝他的生日,点燃蜡烛,吹灭蜡烛,晃动的光影是对孩子降临在世的感激。真嗣很期待,但是他将期待寄托在了松垮的河堤上,他以为骨血亲情非常牢固,可是他搞不懂人心,理所应当落空了。男人第二天没有回来,真嗣躺在床上,任由内心的声音反复辩解,直到听到了令人惊喜的脚步声,从他开了一条缝的门口经过,丝毫没有停留。真嗣想,男人是不是喝醉了,是不是忘记了这个偌大的屋子从昨天起就多了一个人。接他回来难道只是每日一善么。
      “然后你就想逃回去。”渚薰笃定的语气。
      真嗣惊讶地看了眼他,点头。
      池子里的花草,如果一直是任由它们疯长,自相残害,活下来的反而会对自然万物心存感激。如果有人发了善心,日日伺候,叫它们尝到了被珍视的滋味,稍有落空就会心存一丝戾气,伤己又伤人。真嗣不愿被人在乎,在乎了就会有失望的感觉,失望也会成为绝望。他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这种念头很决绝,而他很懦弱,在十四岁后凭空而生,仿佛日渐长大的怨气兽类。
      渚薰听到这些话时,外面的月光涌出,金鱼睡着了,世界那么安静。他们并肩躺在一起,猩红和棕色的眼珠望着天花板,呼吸可闻,视线固执。薄薄的天花板后是亿万年的星空,苍茫渺远,似乎是巨人的眼球俯视大地。真嗣有一种错觉,即使世界污染,活人寥寥,死人白骨无人化解,这片星辰依然缀在他们的视线尽头。
      “真是美丽啊。”他不禁感叹。
      “真嗣君,”他侧过头,脸颊触到软软的枕头。渚薰微笑看他,“想听钢琴吗?”
      他仓皇跟在渚薰身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只有夜半的风,从城市另一头带来绵绵夜话。这是很浪漫的时刻。真嗣的心头冒出这样奇怪又危险的想法。他的目光又落在前面的少年身上,身形瘦削,闲适舒服,跟脸畔而过的风一样自由。好想和他一样。正这么想着,渚薰又回过头,笑容在黑影下模糊难辨,“没有谁是自由的,真嗣君。”
      他们一前一后,钻进了窗户。博物馆老旧,真嗣也很纳闷渚薰为什么知道这里的窗户经久未修,已经腐朽。不过渚薰本来就知道很多事。反倒是他,对于渚薰所知道的,渚薰自己的,都了解过少。
      譬如说渚薰会弹钢琴这件事。真嗣的目光向下移,拐过两道弯的楼梯,停在了下方中央的钢琴上。
      “真嗣,想听钢琴吗?”他的声音还在耳边。
      渚薰坐在琴凳上,微笑看他,“要一起吗,真嗣君?”

      记不清那个时候。和所有铺天盖地值得欢腾的日子一样,像个假象。他是受虐体质,时间长了就怀疑是否是真的。
      月光。少年。琴声。楼梯长满苔藓。
      一场虚妄,终显凉薄,他是做梦的那个人。把美好结成环,套在了自己脖子上。好日子都过去后,连当时美妙的琴音都成了魔声穿耳,只叫他夜夜捂耳痛苦不堪。真嗣睁着眼睛睡不着,眼睛望着窗户,厚重帘子遮住了日月光,金鱼早就死掉了。他这里还是一团死气。
      “懦弱不堪,”男人来看过他,对他下了精准的评语,“活着和站着的力气都没有。”
      那些关我什么事。真嗣蜷缩在一处,心内发了狠。他也只敢心里发发狠。
      我要的……
      我要……
      我不要……
      这些字眼开头的话,真嗣从来都没有说过。各种垃圾场,男人的家,没有一种亲密的关系容许他吐露。真嗣活成这种样子,随随便便,没个癖好,生命无聊至极,只剩呼吸食水。那些古道樱花,长廊飞雪,举家和睦,流水迢迢终无尾,在他很小的时候,非常小的时候转瞬出现,又被不停落空的期待活活扯出一条长线扼住吊死。
      男人走之前真嗣问他:“爸爸,他为什么要跳楼?”
      窗帘没有拉开,光线昏暗,这屋子像个无缝的笼子。真嗣等待着回答,又想起渚薰那时的微笑:真嗣,要记得逃出去。从哪里逃出去?你也锁在了原地。真嗣听到门开了又关,房间再无声响。他呆呆地看着门口,想起渚薰走的那天,他说真嗣君,再见。他的目光还停在那扇刷着旧漆的门上,真嗣抬起头看,那扇门已经变成了鲜嫩的黄色,然后就无比嫌弃自己。周遭景色一众往前走,他还蜗居原地不死心不彻底,这倒像个众叛亲离的模样。真嗣跳下床,光着脚跑到了门口,用指甲抠新漆,指甲缝都是碎黄色。他想起了金鱼的肚皮。

      渚薰走的第二天,真嗣也不是一直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他光着脚,心血来潮去掏柜子底。上回的弹球被渚薰带走了,他想再找些其他的东西。
      真嗣的脸颊贴在地板上,与柜底的漆黑眼睛对视着,这一回他没有怕黑暗吞没自己。他停在这儿,此时此刻,这个房间,不被人类在乎,也不在乎人类。可是他前所未有地累,他只想趴在这儿,脸靠着地板,手都不愿意再多伸一步。不知道躺了多久,他向前爬了一步,两步,直到触了一手灰尘。他想,很好。真嗣。就是这样。不愿意伸手,连一手灰尘都沾惹不到。柜子底有很多零碎,可是他失去了兴趣。这是人生中为数不多他对某样行为有欲有念,提起兴趣和维持兴趣都是个难办的事。
      真嗣翻了个身,呈大字型躺在地上,惫懒极了。还是这样最好。

      距离看到电视报道过去的第五天,真嗣按着抄下的地址去了一趟警厅。他的穿着就像个高中生,蠕动嘴巴,没人拿他当回事。真嗣垂下手臂,眼前闪过的高楼大厦和坚硬地表一同卷起了渚薰,他大了声音,虽然尾音还在颤,“我来看看尸体!”
      周围人打量着他,如同暴露在聚光灯下。真嗣的嘴唇白着,他穿梭水泥森林,终于找着一点勇敢,也是尸体给的他。
      渚薰的幻影拍了拍他的肩,“做的不错,真嗣君。”
      他站着,没有动作。陪同他的人不耐地敲了敲铁板,上面躺着的人都震了震。真嗣抿住嘴巴,抬头看了这人一眼。
      白布蒙着他猩红的眼珠,跟他一起看天看地看琴键飞扬看春色无尽的眼睛。倘若这些种种,全都丧失生气,他会后悔这个确认吗?从电视上看到的死亡他总是不相信。渚薰怎么会死呢?真嗣非常难过。前所未有。这是第五天,伤筋动骨要一百天,这是二十分之一的疗程,可是他比前几次都难过。甚至比渚薰说真嗣君,再见了还要难过几分。
      真嗣的眼低垂着,忽然拨开了面前的白布,露出了一节苍白的手指。他意识空白,继续拨开,看见了蜷缩在手指里的弹球。就像他数百次数千次蜷缩在床上。就像金鱼数百次数千次蜷缩在鱼缸一角。就像灰尘蜷缩在柜底不见阳光。

      “真嗣君,”他微笑看他,“想听钢琴吗?”

      真嗣顺应天意过起了平淡人生,他读完了大学,交了一两个书呆子朋友,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搬离了当初离开父亲租下的房屋,走时门板还是嫩黄色,鱼缸他抱了回来,只是再也没有养金鱼。他的阳光只够自己吸收,再多一条鱼都不行。夜晚的电车晃晃荡荡,顶灯照着他毛茸茸的头顶,夜色漆黑如墨,他站在光亮处,仿佛看见很多年前,一个少年跟着一个少年钻进了老旧的博物馆,一起弹着老旧的钢琴,拐角的楼梯上,苔藓还是新绿。

      他下了电车,盛夏风流扑面而来,仿佛羽毛抚过他的脸。
      渚薰离开时看着他,背对着陈旧绿漆门,他的目光很遥远,像是山顶飘下的风流,仿佛羽毛轻柔拂过他的面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