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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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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伦敦的那天,刚好新年。已经错过了烟火。大半夜的马路上依旧喧嚣,到处洋溢欢乐,都是散去的人潮。
出租车在路口停下,冯怡墉拉着行李走进住的那条街,迎面来的一个个陌生人高喊着新年快乐,和他经过去,拥抱,仓促地,回味都不够,已经又叫又笑地跑远了。
进到公寓后,冯怡墉关上门,把那些吵闹隔绝于外。打开灯,褐黄的光线照在四处,久违了,每件家具仍旧模样,但彷佛要感到陌生起来。气味也是。
冯怡墉脱掉大衣挂起来。坐到一张沙发,他点烟。电话在旁边的桌上,靠近那里的光影特别暗淡似的,更突显它,不能忽视,好像它随时会响起来。谁会打来?分明也不晓得这里的号码。
走的时候,并没有说……。
之前也说过很多遍了。冯怡墉打开手机,看到一则讯息,说再见。发送的时间是几个小时前,那边的傍晚。他一时怔怔似的。很感到一阵的怪,反复想,却绝对不是轻松。
他把烟按灭了。
行李一件都没有整理就去睡了。
开工了。冯怡墉去公司。坐地铁去,公司就在法灵顿车站附近的一条路上,占据一整栋楼,办公室在顶楼。
请了半个多月的假,看见他,同事们轮流来说话。还没问到他去中国的情形,老板多伦到了,喊他一块去茶水间。
多伦一面煮咖啡,一面说:「今天怎么样?」
冯怡墉说:「不错。你呢?假期好吗?」
多伦说:「薇乐丽坚持要到澳洲去,那阳光真毒,晒得我要脱一层皮。」薇乐丽是他太太。
冯怡墉笑了笑,说:「难怪看你好像变黑了不少。」
多伦也笑。方问:「怎么样?那边的事都处理好了?」
冯怡墉说:「差不多。」又说:「不处理好也要回来了,不能再请假了。」
多伦一笑,说:「你知道就好。」
之后谈正事,已经约了客户今天来开会。
那客户是嫁到英国的一位华裔太太。她丈夫买下当地的老牌成衣。给她管,委托他们重新设计形象。多伦属意冯怡墉接手,除了能力,也因为是他的背景。那客户想要在新的形象中融入一点中国元素。
多伦说:「我想来想去,你最合适,刚好你也到中国去了一趟。」
冯怡墉微笑。也不解释,这种误会遇多了。况且去过一趟,现在反而对它是更感到陌生。
客户不久后到了,查尔斯太太。标准的华人富太太形象,穿一件镶皮草的酒红色绒大衣,雍容华贵。又最谦逊的那种,有礼貌的微笑,可是很有主见。
开会只有冯怡墉和一个助手艾琳,以及这查尔斯太太。都说英文。
相谈甚欢,会后双方握手,冯怡墉送她出去。不是惯例,她开口。冯怡墉一时不好推托。
叫电梯上来,查尔斯太太掏出烟,说:「不介意我抽烟?」
冯怡墉说:「当然不,请。」
查尔斯太太打了火,又翻皮包拿出手机。拨通了,听到讲起方言,冯怡墉不禁去望她一眼。
大概注意到,挂线后,她对他笑,说:「上海话。」
冯怡墉说:「我听见过。」
查尔斯太太一怔似的,又笑道:「对了,之前听见说冯先生到中国去了一趟。……到上海去?」
冯怡墉道:「是的。」
查尔斯太太问:「觉得怎么样?」
冯怡墉略一怔。犹豫了一下,说:「不错,很进步的城市。」
查尔斯太太呵呵地笑了声。掉开脸吐出一口烟圈,突然说:「上海的进步简直是一日千里,变得我回去都不认识路。」
又笑,一顿,再看他说,:「其实我也好久不讲了,这两天家里有亲戚从上海过来玩,就说两句——。你呢?家里人都在那儿吗?还是移民过来了?」
冯怡墉道:「我母亲是那里人。很早过来了,我在这里出生……。」
查尔斯太太抽口烟,说:「哦,这样挺好的。」又说:「冯先生住哪一区?」
冯怡墉说:「萨瑟克。」
查尔斯太太说:「我和我丈夫住在西敏市那边,不过在裘园那里也有房子,通常作为我招待朋友的地方,通常双周的星期五下午我和几个中国朋友会在那儿开茶会,冯先生有时间的话来坐坐,谈谈天,和我们大家交个朋友。」
冯怡墉安静地微笑。
在后面说的几句话都是用中文。电梯上来了,谈话就中断。进电梯之前,查尔斯太太改了主意,她自己下去。
给了一张名片。会晤之前当然给过,再给,多了别种意思。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倒是第一次遇到年纪大的,五十岁?总也有四十岁。有些同事早已经注意着他们,他回头被调侃两句,全敷衍过去。
多伦当然闻风。过来问会议情形,顺便打听,说:「听说过她们这些中国太太很喜欢你这种——过了二十五不到三十岁的中国男人,单身还是其次。」
冯怡墉说:「她是客户。」
多伦说:「放轻松,这案子完成很快,你们可以尽情发展私下友谊。」
冯怡墉笑笑,说:「我总也是会挑的。」
多伦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走开了。
冯怡墉坐下来,把那张另写了号码的名片扔到一边去了。
那支电话号码一次都没有打过。
马上忙起来,整天都不太有多的工夫,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子。直到案子结束,冯怡墉也一次都没有去过那查尔斯太太的茶会。对方大概也明白了,交件前又一次的面谈很平常。当然不提。
因为忙,很多事不够去理会,可是每次静下来总要想到。仅仅一瞬间也要想。他无比迷惘。已经回来伦敦了,却时常也好像是过客,都是最熟悉的,突然要感到陌生起来。
自回来以后,并不曾和上海方面主动联络。
那边也只有萧太太打来电话。和他说房子处理的进度,已经找好中介了,也带人去看过房子,但是价钱上不理想。在电话中说:「假如你不急,等到三月那时候应该能谈到满意的。」
冯怡墉说:「那麻烦阿姨了。」
萧太太一顿,说:「不用这样客气,都是……。」是什么说得含糊。
冯怡墉也不问她清楚。
在一个礼拜六的下午,冯怡墉去探望他继父。回来后,两人通过电话,新年时没能见面,以后忙,推迟到现在。
费瑞是外科医师,五年前从伦敦大学附设医院退休,仍旧住在布鲁姆斯伯里那里的花园房子。
当初和他母亲认识就在医院。他母亲是清洁工,他还小,找不到人照顾要带着。说来也是因为他,刚好有一天肚子痛,求救到费瑞面前。看他们可怜,常常照拂,渐渐发生感情。
费瑞在他大学毕业的那年才再婚了。
新太太莲恩也是医师,家庭医师。他姑姑——费瑞的姐姐伊莱莎介绍认识的。她是莲恩的病人。
在他母亲死后不久,费瑞的家族都倾向把他送走,尤其伊莱莎。她向来不喜欢他母亲,以前每次来作客,最爱挑三拣四。
冯怡墉对伊莱莎也是一向反感。可是对费瑞再婚,他和她意见一致。他母亲走得时候,费瑞四十几岁,还是壮年。这样好人,白白为死掉的太太的孩子拖累,也没有血缘。……该去过自己的了。
今天莲恩不在家。
是知道了才去,冯怡墉和她无话能说。也有个女儿,和前夫生的,在美国读研究所,心理学。非常讨厌遇见,喜欢分析人的情绪,却也带着情绪。脸又尖,眼框深邃,眼珠子却小,不漂亮,看起来很刻薄。
大概是感到他的反感,做母亲的都是维护子女,她对他的客套更淡。
他和他继父在客厅说话。这边的帮佣把准备好的茶和点心从客室搬过去。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最英式化的情怀。
客厅的暖炉生了火。今天早上下了雪,费瑞特别怕冷。柴烧得劈啪作响。有只黑猫窝在一边打呼噜。毛色深,又胖,远远看就像是一条毛毯。是莲恩养的,冯怡墉从不会去逗牠玩。
费瑞道:「葛瑞丝大概在夏天可以拿到学位,之后回来,楼上的房间可以整理给她住。」葛瑞丝是莲恩的女儿。
冯怡墉便道:「那很好。」
费瑞看他,顿一顿,问:「怎么样?去了一趟中国……?」
冯怡墉说:「不错。」
费瑞默然一会儿,方说:「虽然你母亲走了也很久了,但是她以前曾经过得那么辛苦,现在冒出的这些中国亲戚,以前一个都不来问过,现在想想,有点生气。」
冯怡墉说:「外婆也过得不好。」一句带过。
费瑞转口:「听你说,要卖掉那边的房子?」
冯怡墉点头。又听见问:「为什么不留着?」
冯怡墉说:「以后也不回去……。」说完了,他自己却彷佛违心,有点恍惚。真的不回去?竟然犹豫。
再谈了一会儿,慢慢沉默下来。这几年来,两人见面很少,照理该说不完的话,但每次谈,都彷佛怕关心太多似的。本来也不是亲父子,关系又更远了。
但是从没有这次来得窘。第一次这样感到在这里的格格不入。
恨不得告辞,也真是提了。
费瑞彷佛失落,冯怡墉不看他,拦了一下子,自出去外面。
刚好一辆车子开进来,停在花圃前,是莲恩的车。下车的是一个白人女性,身材丰满。
遇到了,不免问候。作为这里的女主人,不回应有些太高傲,当然微笑,说:「要走了?不留下晚饭?」
冯怡墉说:「太不好意思,也还有事。」
莲恩说:「那可惜了。」
听起来却不太可惜。冯怡墉微笑,就走了。
经过一条路口,突然有车子靠过来,后座窗子放下来,一张妇人的脸露出来,脸略圆,雍容漂亮的,很眼熟。
冯怡墉顿一顿,对她点头。查尔斯太太。
查尔斯太太微笑,说:「远远就看见。到哪儿去,送你一程?」
冯怡墉推辞。可是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上车。
报了路名。查尔斯太太让司机开过去,说:「怎么会到这儿来?」
冯怡墉说:「家人在这边。」
查尔斯太太问:「没有住在一起?」
冯怡墉说:「不习惯。」
查尔斯太太说:「这样很好,我老家就是一大堆人住在一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姑姑一家也在隔壁,小孩子天天玩在一起,但是长大了可真是烦,堂姐妹都要比较,她们看我烦,我看她们也烦,尤其交了男朋友,忌妒,抢走了更得意。」
笑一笑,又说:「嫁到这边,多清静。」再一顿,说:「但是亲戚还是断不了。」
冯怡墉不语。突然想到要来的照片,那上面的他母亲和萧太太这样好,说不定也是为了这样原因撕破脸,为了男人?为谁?他的生父?——不可思议。
真是的话,多亏萧太太面对他这样平静。
查尔斯太太突然说:「怎么不打电话?」
很轻的口气,改说中文。冯怡墉一顿,不接腔。她看他,带着微笑。那笑意朦胧,眼神勾动着。女人的一种最成熟的媚态。
冯怡墉当然不感到动心,再年轻的女性也不会。可是不便说什么,拘谨地。
她觉得了冷淡,也不太窘。依旧笑,非常从容似的说:「在我周围往来的中国人都是那几个,这边也要看见,有时回去也要见面。难得认识你这样的新面孔,中文也说得可以——。」
突然去摸他的手背,说:「下礼拜五有茶会,来坐坐。」
那手穿着手套,丝绒料子,带着一股热。碰着如针毡,冯怡墉略僵,又不合时宜地想到那总是凉的一只手,有种更模糊的感觉。
他顿了顿,马上把手抽开。
查尔斯太太彷佛不在意似的,笑着,一只手径自抚摸着她自己的另一只手。仍旧看他。
冯怡墉感到一种逼迫,又头疼。开口:「感谢您的邀请,但是我……」
查尔斯太太截去他的话,说:「不用这样客气。」
车子这时速度慢下来,已经到了刚才他报的那条路上。这里距离他的公寓至少还有三个街口。刚好飘雪了,有越渐大的趋势。附近也没有地铁站,走一大段路回去,一定要湿透。
查尔斯太太彷佛早已经看穿,笑道:「再往前开?」
冯怡墉只好说:「那麻烦您了。」
看见路口就叫停下,不让车子开进去,他道谢。她欣然接受,说:「到时就让司机到这儿接你。」
怎样都推不掉,只能去一趟。不是怕得罪,冯怡墉是不这样想,案子已经完成,却好像留下一截尾巴,没有结束。他不喜欢拖泥带水,尽管事实是在那另外的拖泥带水了。
冯怡墉没有对多伦说起来,找到借口离开公司。多伦是他朋友,又是老板,对事情不免时常从利益面考虑,太慎重。尤其了解他在方面向来避之不及。现在常常疑心他到中国一趟彷佛变化很多。
回来后不少听见说他在那里一定认识了什么人……。不晓得怎么会做这个猜测?他是不太去提那近一个月的生活。主要解释麻烦,那一边的关系,谁和谁,难描述。
在他周围的人都对那块土地有种奇异的向往,学中文,娶中国太太……。过去也常常要比较他和他们的不同,即使他对它其实一知半解。
现在他常常对那里迷惘,说或想,彷佛要很费劲。以前也不会这么犹豫不决。
车子过来接他,往裘园的方向走。
在那里的一栋高级公寓,在顶楼,在那装饰华美的大客厅,非常多人。茶会已经开始了,众人谈笑着,中英文夹杂。
查尔斯太太领着冯怡墉认识朋友。每个人都是带着笑,很亲切似的,但是一身高贵行头又显得非常不可亲近。
带他到阳台去,查尔斯太太说:「怎么样?」
冯怡墉微笑。也不知道问的什么。只答她:「很热闹。」
显然不满意答案,查尔斯太太笑着抿了一口酒。
阳台上也有人。一个有点年纪的男士来搭讪,打扮得体,说中文。法式礼仪,去吻了查尔斯太太的脸颊。依稀有刻意之嫌。
周围的人彷佛都知情什么,笑得暧昧。
查尔斯太太彷佛没有注意到似的。对冯怡墉介绍:「这是唐。」
唐对冯怡墉点点头。
查尔斯太太又对冯怡墉说:「是我的同乡老大哥。猜猜他做什么?呵,导演!」
唐苦笑似的说:「别笑话我。」
冯怡墉去看他,那气质却不像,说:「我以为比较像是大学教授。」
唐方看他。
查尔斯太太岔开话。说不到两句,一个朋友过来了,年轻的男朋友。她抱歉似的一笑,跟着去。
冯怡墉是不介意。他从经过的侍者手上拿了酒喝。听见问:「新来的?」说中文。
冯怡墉望向唐,不太明白。
唐又说:「你很年轻。一个人来?还在念书?」
冯怡墉想了想,说:「不是的,我在这里长大。」略顿了顿,又说:「也已经做事了,我也不算年轻。」
唐怔了怔,说:「我以为你刚过来……。唔,听你说中文,很那边的腔调。」
前不久仍被说过怪,现在已经有了那边的口气吗?冯怡墉说:「我之前回去过一趟,待了半个多月,天天说,时常被指正。」
唐听了,默然了一会儿,问:「那里,怎么样?」
冯怡墉张口,话到嘴边又犹豫。没说。说起来又要去想……。唐当然是不知道他的那些纠结。
唐倒是也有他自己的纠结,彷佛望向很遥远的地方说:「变了很多吧?已经找不到过去的样子?就算还有,也不是那个以前。」
又说:「刚才说我当导演,其实不是,我根本都不够资格——副导演而已。也都是在那儿的事了,三十岁那个时候,跟着导演,天天看明星……那派头,和现在又不一样,真正的明星,不管男的女的,被看一眼都是奢望,对你笑,简直都要跪下来,心甘情愿。」
细数着那人物,电影……。
冯怡墉默默,不免想起他外婆那堆电影明星的剪贴。
后来关立笙还是拿给他看。那样珍重似的地拿来,给他指谁是谁,说的口气像是在崆峒的余音,震荡着他。那神态也是,更具生气,才活了起来似的。
想起来毫不感到沉重,他暗诧异。想微笑,会在心里腻起来似的那样笑。
依稀听到耳熟的名字,冯怡墉回神。是说到了邵正峰,李梅。因怔了一怔,彷佛好久前的事。不禁说:「我倒是知道。」
顿一顿,他说:「前阵子到上海去过……,刚好有电影在播旧电影,有他们两人的。」
唐说:「哦,真想不到,这两人红得时期不长。」
冯怡墉却没有料到这样。又听他说,很感叹似的:「这一对可怜。」提了春有意,是两人合拍的最后一部电影。
唐说:「都知道她是邵正峰的情人。」
冯怡墉起先没听懂。唐用英文解释:「情妇。」又说:「在内地有太太。邵家古板,不喜欢李梅,说太抛头露面。」
再提到了李梅拍过一两部露骨的片子。放到现在当然没什么。唐低声地说:「被当面羞辱,邵也不出面。那样心性高的人,去哭着求,后来自杀了。」
说话时的口吻无比凄楚似的,浓厚的沧桑。大概是有他对过去的感怀。冯怡墉听着却受到一种震撼。
春有意,情却无处安放?……这种结局,真荒谬。
更荒谬的是,他想,爱有时候的确是很大的事,让人不由自主,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