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对我而言,化形时又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全身酥酥麻麻的,奇痒无比,又带着被蚊虫叮咬似的微微刺疼,好像有千万只虫子在体内大型肆虐。事实上也差不多,整个身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渐渐分解、吞噬,又从消失的地方重新一点点地长出血肉来。
这个过程好似只经历了一瞬间,像睡了一觉,却又好像漫长得经过十几个年头。只是当我新生的双脚踩在软软的土地上时,太阳才堪堪从山的那头升起。不过一夜。
我走到小溪旁,看我成人的样子。
水面倒映出一个修长的身影,大约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长长的垂地的银发,白皙的肌肤,细长的眼、淡粉的唇,身上的茸毛幻化成水蓝色的宽大衣裳,衬得来人越发似易碎的玻璃人偶,清丽脱俗,却带着梦一般的虚无。只不过因为先前断肢的关系,左手接近手腕的地方还残留着红色的伤痕。
我微微地笑了,看着水中的人影也勾起了嘴角,像夜里绽开的昙花。
比得上那漂亮女子嘛。
我很是满意。
“你……”
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一下子便认出来人是书生。今日并不用上学,他大约是又要到邻村去了吧。
我缓缓回过头,向他绽出灿烂的笑容。
这是书生第一次叫我,虽然只是代称,我仍旧满心喜悦。
书生愣了愣,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也不扰他,只直起身站在他对面静静看着他。化形时看他的角度与蜘蛛时全然不同,我虽仍比他稍矮一些,却还是能够更清晰地观察他的容颜。这么看着,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唇,似乎比平日更为坚毅,大约是晒了些太阳的缘故,肌肤略显黑,散发着健康的光泽。
“我是闻璟,祁山村的私塾先生,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怎的在这儿?”书生——我还是更喜欢这么叫他,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连连问了我几个问题。
我是天地自生的蜘蛛灵,只是在这儿照照我化形后的模样。不过我是不可能这么告诉他的,我只好尽力在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回想我的名字——这是我唯一能对他坦白的事儿。
“……唔……啊……”我试图开口告诉他我的名字,可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黏住了,张口却是几声模糊的发音。那也难怪,这可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说话啊。
“你不会说话?”他奇怪地问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想要解释,张口却仍旧是那几个零碎的音节。似乎我要流畅的说话还要再练习上一阵子。只是现在不能告诉他我的名字,这令我有些焦躁。
“你会说话,但是现在没办法说话?”书生想了想,又问我。
我使劲地点头。
“那你会写字么?”
我再一次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即蹲下身子用手指在湿粘的土壤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我只是单纯照着记忆中那个“主人”留给我的名字的图象与发音照搬下来罢了,本身却并没有识过字。因此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好一阵分辨才看得明白。
即使如此,书生还是认出了那两个字。
“宛织……你叫宛织?”书生清朗的嗓音念着我的名字,明明知道没有什么含义,可是心中突然就变得充实起来,装满了浓浓的喜悦。
我抬头看他,嘴角往两边勾的高高的。
“是个美丽的名字呢。你似乎不是这山谷里的村民啊,你的家在哪儿呢?”书生好像对我的来处很是好奇,可我是不可能告诉他事实的呀。我沉默地低下了头。
“呵…是吗,你只愿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书生有些失望。
我低头不语。清晨的山风带着些许凉意,有些用力地吹过小路,掀起我宽大的衣袖,露出显眼的伤疤。
书生似乎明白了什么,释然地笑道:“罢了,你我不过陌路相逢,是我有些唐突了。不过山中清晨多些冷意,你的衣裳未免有些单薄,还是快些回去加多一件外衣吧。”说罢转身便要走。
我有些着急,好不容易说上话了,怎么能这样就结束呢。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急急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袍。
“…怎么了?”书生转过头不解地望着我。
我手忙脚乱地比着手势,嘴里发出“啊…啊…”的单音节。
书生迷惑的眼神渐渐明了:“你想要我教你说话写字?”
我用力地点头。
“可你为什么不到私塾去呢?不过几步路程而已。”
我无言以对。我何尝我不想去——可我既无法解释我从何而来,也无法像其他学子一般给出束修。因为害怕和失望,我的眼中渐渐显出慌乱,透着一股无助。
书生静默了一会儿,只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而转了主意,有些无奈地答应了:“那好吧,只是因为要以私塾为重,我只能从日落时分开始才来教导你,可好?”书生言毕,顿了一下,又道:“只我今日已与好友约好,就从明日开始吧,你在那大树下等我,可行?”
只要他答应,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使劲的点头,何况对于一只无所事事的蜘蛛灵来说,除了织网也无其他事情可做了。
待他身影远去后,我才意识到自明日起,一天之中多了一段与他独处的时光。这个想法让我的心雀跃不已,化着人形便肆意地沿着小溪奔跑,待临近山村,见着人烟,便又回身跑去,闯进大树后一片茂密的树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不仅仅是因为以人形去体验,更因为千百年来第一次如此雀跃的心情,甚至愿意爬上树,去救一只被卡在浓密树梢里的笨拙的雀儿,而我曾是那样淡漠的、无欲无求的啊。
等着身体变得劳累,我又化为蜘蛛,趴在树枝上去织我的网,一边遥遥望着小路尽头,等待日落书生归来。
隔日日落时分,我早早便化作人形静静等在了树下。书生果然守约,踏着夕阳的余晖缓缓从山村那边走来,手里还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
“我猜你大约只愿意在这大树底下学习,带着这灯笼,便不怕傍晚时分看不清字了。”书生朝我微微笑道。
书生确实是个尽责的私塾先生,一笔一划讲解的极为仔细,若是碰到我不明白的字,索性便握着我的手,教我慢慢地描画。这个时候,他的胸膛便紧紧贴着我的后背,薄薄的衣服阻挡不了体温之间的传递;他暖暖的吐息便随着他的话语轻轻喷洒在我的脸颊,乌黑的青丝垂落我的肩头,与银发相互缠绕,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奇异的美感。我的心怦怦直跳,一丝紧张化作红晕悄然染上我的双颊,我毫无所觉,只觉得耳根烫的厉害,却不知晓原因,也不讨厌这样奇妙的体验。
他往往教我一个时辰,有时候兴致来了,便和我相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听着不远处竞相响起的虫叫、蛙鸣,枕着泥土清甜的芳香,吟诵起长长的诗句来。他的声音本是清朗,又加上满含感情,抑扬顿挫,开口便如同奏起一首首悠扬的歌谣,在小路上久久回荡。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渐渐能吐出清晰地单音,终于有一天开口叫了他——“闻…先生。”我还记得他无比喜悦的模样,连连赞了我好几遍。
教学的速度便加快了,他却不提早离去。于是有了更多的时间躺着在草地上议论今夜月光皎洁,星光璀璨;听他说山村里的家长里短,道听途说的逸闻趣事。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有了另一个人的陪伴,即使只是静静躺着,心中却是充实无比。
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冒了出来,在心底发酵。
想这样和他一起,直到世界尽头。
将近日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丢下织了几千年的网,化作人形站在大树底下等待。
“啊呀,你化形的样子多好看啊,为什么平日总是变成蜘蛛呢?你是天地自生的蜘蛛灵,化形又不需要消耗修为…”
一只小小的麻雀在我身边来回飞转,口中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旁人听来不过是几声清丽的鸟鸣,我却听得焦躁不已,暗自后悔当初是犯了什么疯病才去救了他。
这只麻雀——他说他叫曲儿,正是我化形当日从树梢下救下来的,只不过当时他向我一声道谢便远远飞走了,哪想得如今归来,说是要报恩,整日在我周围打转,却是闲话连篇,喋喋不休惹人烦躁。
“你若再开口我就把你扔出去!”我一把抓过曲儿,冷冷地道。
手中的小小麻雀愣了一下,似乎是被我冰冷的神情吓到了,只不过沉静了一会儿,他又是滔滔不绝:“什么呀,做什么这么严肃。再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外冷内热那种,你不会这么做的…”
“你想太多了。”我打断他的话,抓着他的手高高举起,就要把他向前扔去。
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打断了我。
“宛织……你在干什么……?”是书生,站在小路上,有些惊疑地望着我。
我霎那间想起那一次,他护着被小情断肢的我,对于姐妹俩任意伤害无辜生命的愤怒。
他是以为我要伤害手中这只聒噪的麻雀么?
“他太吵了,把他扔远些。”我淡淡地解释,松开抓着麻雀的手。麻雀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落到我的肩上。
大约是麻雀对我的亲密为他消除了疑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我以为……”却没有再说下去。
他开始教我写新的字,先前似乎不过一场小插曲。麻雀在我们身旁又绕了几圈,只是终于不好意思打扰我们,不过多久便远远地飞走了。我松了口气。
一个时辰的时间还略有剩余,我与他收拾好纸墨,凉凉躺在大树底下。
夜幕浓密,月色明净,点点星光遍布,向四周扩散开来,好像要一直铺满整个苍穹。虫鸣伴着溪河的水流声远远传来,干燥的晚风带着些许凉意拂过脸颊,明日大约又是个好天气。
我和他相躺无言,可是心却很静,有种安心的感觉。我闭上双眼,有些昏昏欲睡。
没想到书生提起了先前的小插曲。
“先前看到你抓着麻雀…我以为你要伤害它。”他开口,我睁开眼睛,转头看他。
他也转头看我,轻声问我:“宛织,你赞同万物平等么?”
我点点头,我本是天地自生的蜘蛛灵,因为无欲无求,对于世间万物极为淡漠。这样看来,万物于我而言应该是平等的吧。
只是我没有去想,眼前这个男子已经说明我的想法自相矛盾,我那么在意这个人,他在我心中的重要性,怎会与其它世间万物平等呢?
我的回答让他的脸上露出欣喜地笑容,随即却又带上几分苦涩:“可是好多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他们说我疯了。”
他转过头去,双手交错枕于头下,眼光迷离地望着夜空,好似陷入什么回忆。
“我在北方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长大,村里常常有野狼入侵,它们叼走鸡鸭,有时也吃人。小时候我贪玩晚归,正对上一只野狼,它口中叼着一只鸡,却仍旧贪婪地看着我。我很恐惧,只能呆呆看着它朝我扑来。”
他静静地叙述着,好像是说给我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地从旁边蹿出,生生咬下野狼一块皮毛,把野狼往另一边撞去。我看清楚了,是我家的阿财。”
“阿财是我家养的一条狗,它体型硕大,却多是肥肉,长的并不好看,被丢弃在村口,是我小时候一时兴起,抱回家来的。”
“我并不是一个尽责的主人,读起书来常常忘了喂它,有时心中烦闷也会踢它几脚,它不冲我吠,只是静静看着我,我觉得被轻视了,恼羞成怒地骂它:‘没出息!’。”
“那一日,阿财大约是在路口等着我吧——我晚归的时候它总是那样做,因此及时从狼口下救了我。它站在我的前面,全无之前的懦弱,呲牙咧嘴,一身戾气,让对面的野狼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的对峙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野狼叼起掉落地上的鸡,远远地跑开了。我才反应过来,抱着阿财大哭,哭声惊动了早起的村民,我被带回家。”
“之后我把阿财照顾得极好,也没有再踢它了。它虽然仍旧那副懒散的模样,我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在我有危险的时候,是这样的阿财救了我。”
“可是有一天我从书院回家,却发现阿财不见了。我着急地满村子找,可怎么也找不到。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院里,村长的儿子带着一个麻袋来了。他开口:‘你那只狗,说什么打过野狼,分明连小石子也扛不住嘛。’麻袋里面是浑身血迹斑斑的阿财,已经气绝了。”
“我无法想象阿财是如何无助地遭受这些魔鬼的虐待,只能不断承受着痛苦而死去。我揍了他,像个疯子,追着他跑了整个村子。可即使我打死了他——阿财也回不来了。”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股无以伦比的悲哀,浓浓的无助让他看起来像个脆弱的孩子。
“为什么要肆意去伤害无辜的生命呢?人何以有权利决定其他动物的生死啊?即使是一只蜘蛛,或许也对某个人很重要啊……”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靠近他,拥住了他的头。
遮住他面容的宽大衣袖,似乎被什么东西浸透了,湿湿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