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泪》靡不有终

4、第四章

　　温卿卿出嫁的那一日，是李启舟背着她出的门。他只当自己是嫁了妹妹，亲手将她交到梁元隐的手中。

　　温卿卿已经许久不和他说一句话。她温顺的，依着他的意思，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待嫁。

　　梁元隐握着温卿卿的手，说不出的意气风发。温卿卿站在他身旁，大红的盖头，瞧不见她的模样。只是那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那艳丽夺目的喜服红衣，直刺得李启舟落下泪来。

　　梁元隐扶着温卿卿的手上花轿，温卿卿背影滞了滞，却突然抬手将盖头掀了下来。她梳着妇人发髻，娇美动人的脸上抹着厚重的胭脂，在面上蜿蜒出两道血色泪痕来。

　　人群哗然，议论声声霎时间如同沸腾的水一般自四方涌来。温卿卿却毫无所觉，她的手还被梁元隐握在手中。她迈了一步，离他更近了些，扬起面来怔怔地看着他，眼泪珍珠一般滚落下来。

　　梁元隐起先有些震惊，继而是愤怒，如今又瞧见温卿卿如此形容，心底生疼。他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温声问道：“卿卿，怎么了？”

　　“大人，”温卿卿扯起唇角来，笑得凄凉，”大人可知我并不是李家的女儿？”

　　梁元隐微蹙了眉头，有些讶异，却仍是颔首道：“这是自然。”

　　谁家娶妻，会连自己妻子的身份都不打探清楚的。温卿卿到底姓的还是一个温姓，未曾冠上李姓。只是她在李家的地位，未必比不得李家真正的小姐了。

　　温卿卿仍自垂泪，哽咽道：“李家养育了卿卿九年，衣食住行无一不拿我当李家的亲生女儿对待，如今又为卿卿寻了这样一段好姻缘。卿卿福薄力微，此生的恩情怕是无法偿还的了……”

　　梁元隐听得这话，心里又是一阵大恸。温卿卿幼年丧父，这些年来多亏得李家庇护，要不然早不知沦落到了何种地步。

　　温卿卿哭得越发惹人爱怜，梁元隐叹息，将她往怀里一带，抚着她的头发劝哄：“你要这样一直哭下去么？今日好歹是咱们大喜的日子。你这些心思我省得了，夫妻一体，日后我代你好好谢过也就是了。”

　　温卿卿复又哭了半晌之后方才渐渐止歇了。梁元隐拿过她手中的盖头，亲手给她戴上。却不送她入花轿，反倒一把将她抱到了马上。

　　喜娘在一旁跺脚娇声唤道：“哎呦喂梁大人，您这是做什么，这可不合规据呀。”

　　梁元隐听了这话，面色一沉。双手过温卿卿腰间去握紧了马缰，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呆愣的百姓笑道：“凉州这里我的话还是作数的，我说这就是今后凉州迎亲的规矩了。”

　　那红衣的两人驾马而去，看戏看得兴奋的百姓又叫叫嚷嚷着去讨喜酒喝了。全城摆了三日的流水席这场喜事才算作罢，从此后凉州便有了迎亲时夫妻同骑的习俗。

　　只是温卿卿自导自演的这一幕戏里，各人自有各人的一番计较。梁元隐娇妻在侧，入了温卿卿设的迷局，一时失了理智看不通透，局外人却看得分明。梁元隐下车伊始，新官上任三把火，早已拿了几个漏税的商人开刀。谁家没有几笔说不清楚的账目，李家树大根深，却难免没有腐败的枝叶。那些想要趁机扳倒李家，除去竞争对手的人，听了梁元隐这一番承诺，便知一切都无力改变了。

　　只要梁元隐任凉州府台一天，李家便谁也动不得，谁也奈何不了李启舟。

　　温卿卿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听着身后梁元隐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他的手紧紧环在她腰间，她想起方才自己所为，突然有些晕眩，胸中翻涌上来一阵恶心。她只觉得自己肮脏丑陋至极，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演了这样一幕戏来，借着别人的几分怜惜反倒去算计。

　　她反身抱住梁元隐，死死地闭起眼睛，在急速而过的马蹄和风声里，将温卿卿的过往尽数埋葬。

　　李启舟，既然这是你想要的，既然这是温卿卿欠你的。

　　温卿卿已经还清了，她已经不欠你什么。而你欠她的一颗真心，既然你从来没有心，温卿卿总不好无赖地叫你平白生出一颗心来。

　　你待温卿卿情至意尽，温卿卿对你别无所求。因而从此后，温卿卿富贵穷困，生老病死，皆再与李启舟无尤。

　　***************************************************************************

　　李启舟自此失去了温卿卿。

　　温卿卿。

　　他早知她是他的劫数。所以他放开手，剜去掌心痣，流出心头血，冰冷了骨血心肠，至此再无了弱点。

　　他后来很少能见到她了。就是见到了，温卿卿看他的目光也是冷的。她的目光已经可以毫不避讳，看他跟看一株草木没有什么两样。

　　彩绣华堂上他们遥遥一见，她是高座上的府台夫人，他是失落了心的人。她素手纤纤，给身旁人斟酒布菜，婉转浅笑，温柔端庄，他嫉妒得几乎快要发狂。

　　那杯酒本该是他的，那双手本该是他的，那个人，本也该是他的，只他一人的。她的笑容和温柔都该只属于他，是他自己不要了，是他不要了。可是到底为什么……他竟真的能舍得下她！

　　失去的那一刻，才知道，原来其实是不能舍的。他眼中只有利益，只有钱财，只有富贵荣华，可是他的心底却藏着一个温卿卿。

　　温卿卿，那个天桥下捡来的小丫头，他是她的哥哥，是她的父亲，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欣喜地，看着她终于长成了花朵儿一样的少女。

　　他不是看不出来她的心思。小丫头这些年叫他养着宠着娇惯着，胆子越发大，在他面前一向也不遮掩什么。那年他行了冠礼，家中择了一位家世相当的小姐给他定了亲。他也没见过那位小姐，只是听媒人说起样貌性情都是极好的。他听了，也没多说什么，想着既是父亲的意思，娶了想必是没错的，也就应下了。

　　卿卿听了，一言不发，扭头就跑开了。他笑笑，只道她是莫名发了小孩子脾气，也没放心上放。只是后来一直到了晚饭时候也不见她，问起才知道，家里人已经半日未曾见过她了。

　　他当下站起身来，放下筷子就要出去寻她。母亲冷冷哼了一声，道：“还真拿自己当李家小姐了，脾性倒还不小！跑了就跑了，这样的野丫头白眼狼还寻回来做什么？看那副模样哪里是个好的……”

　　母亲向来看不大上卿卿，总骂卿卿长了一张祸水容颜，是要给李家惹来祸端的，平日里最见不得李启舟宠着温卿卿的样子。李启舟也不好说什么，垂手走了出去。

　　他绕着园子走了好几圈，将宅子里里外外都走遍了，还是没找着温卿卿。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找得焦头烂额，心中火燎油煎一般，到最后也恼了，索性拂袖离开了。

　　他心里堵着一口气，只恨自己平日里纵得她太过，叫她养成了这样不知分寸的性子，不好拿捏了。终究她只是他买下来的一个丫头，竟然这样不知身份。

　　夜里他躺着，辗转反侧难成眠，脑海里总浮着小丫头梨花带雨的模样。他狠下心，拿被子往头上一裹，闷了半晌，却还是披衣坐了起来。

　　月色清清泠泠，一径漏到屋子里来。他打开门，瞧见抱膝坐了个小小的身影。小丫头穿的单薄，肩膀一抖一抖的，一副委委屈屈的的模样。

　　真是，到底是谁惹了事，她竟然还好意思来扮可怜。

　　话是这样说，心却柔软成一片汪洋。李启舟迈步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散乱的长发，声音也软下来：“卿卿，到底怎么了？”

　　温卿卿扬起小脸来看他，月色映着她稚嫩的眉眼，并着双颊上两道清晰的泪痕。小丫头一见他，撇撇嘴，这就又要哭起来。

　　李启舟把脸一虎，冷声道：“做什么，不许哭！”

　　温卿卿小脸垮下来，委屈得一抽一抽的，大眼瞪着他看了许久，却还是哇的一声，搂住他的脖子嚎起来。李启舟没有办法，只好把她往怀里带了，温声哄着她。

　　温卿卿把眼泪鼻涕全蹭在了李启舟的前襟上。李启舟感到胸前一片湿凉，低头看见叫温卿卿捏得紧紧皱成一团的衣服，叹口气，只好由得她哭完再说。

　　温卿卿哭够了，嗓子也哑了，安安静静的窝在李启舟怀里，像一只娇慵的猫。那猫伸出来一只爪子，一直在他心里挠。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觉得有些好笑，心里积的郁气竟然就这样散了，有什么火都冲她发不出来。

　　“卿卿，你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怎么这么不懂事。”

　　温卿卿低下头去，手也从他的脖子上放了下来。李启舟松开她，抖抖外袍站起身来。温卿卿双手绞在一起，许久许久，才压着哭腔道：“公子要娶亲了，以后就不会要卿卿了。卿卿心里难受，只想着离开这里免得碍了公子的眼。我往外面跑，往街上跑，我一直跑出去很远很远。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不想跑了。后来我没力气了，就在路旁坐下来。我想公子为什么没有来找我呢，是真的不想要卿卿了吗？后来天黑了，我害怕……我怕公子不要我了。可是我又想，公子还没有赶我走……我就又一路跑回来了……”

　　一番话说得李启舟心中酸涩难言。他以为温卿卿叫他养成了跋扈的女子，却不想骨子里到底还是怯懦不安。

　　他大掌使力揉了揉温卿卿的头顶。温卿卿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瞧他。李启舟失笑，道：“那你想怎么办，卿卿？总不好叫我一辈子孤家寡人吧？”

　　温卿卿急了，连忙扯着他的衣袖，道：“不是还有我么？我陪着你又怎么算孤家寡人了？再不然……你再等等我，等我长大了，我嫁给你好不好？”

　　李启舟哑然失笑，骂道：“小丫头，真不知羞。你才多大，这样的话是能随便说的么？”

　　“我不管，”温卿卿犟着声气道，“这辈子除了公子，温卿卿谁也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