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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天涯风雨浸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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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延千里的映雾之野位于云泽西南,每至初夏,那漫野的丝缕花便开始绽放,花细如豆,花密如星,花瓣如云,微风扶着花儿散出微香,远眺一瞥,仿若清晨云雾,所以称“映雾”。一条细细的溪流从原野中蜿蜒而过,这便是我出生的地方。
  在云泽,男子送丝缕花给心仪的女子,用以定情,因着它的纯白,正如那静美的女子,也像那淳朴爱恋,丝缕花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薇薏,即唯一。我的名字便是依这花取的,微意,沈微意。
  父亲说,生于草边,长于草边,便不再需要这么多的草,是以舍了草头。
  父亲说,愿我能如丝缕草那般坚强,再旱的天时,亦能开出绚烂的花朵。
  父亲说,希望他的女儿,能如薇薏的花语一般,寻得那唯一真心相待之人。
  父亲说……
  父亲说了很多,很多,我却再也忆不起。
  除了那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云泽承启四年春那场与海岳的战争,映雾的这一战最为惨烈,哀鸿遍野,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歌尽人世悲苦。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都说那是一个噩梦,一辈子也醒不过来的梦!
  那一年,我只八岁。
  云泽战败,海岳攻占了西南边境包括映雾在内的许些城郡。
  娘带我与小妹避难,硝烟尙未散去,颓圮的泥墙,坍塌的房舍,这已不是那满载回忆的地方,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的陌生。曾经安宁的阡陌,如今只有偶尔几个神色萎靡的人,颓废的走过。小妹在娘的背上哭累了,沉沉睡去。我们站在清水河边,娘就这样挺立着,一脸静默的望着浩浩荡荡的流水。
  “母亲,父亲何时回来?”我带着哭腔问道。
  “不许哭!你没看到城门外那吊起的头颅么!”娘喝斥道。
  是了,之前便已听说,那海岳皇帝下令,但有不服者,便用来祭旗。
  母亲带着我和小妹,说要去投靠泽京的外祖,可途中我们却被逃难的流民冲散。我手中紧拽着母亲交给我的干粮,不敢离开,怕她回来寻不到我,只能用尽全力一声声的唤着母亲,直到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落日余晖即将完全消失时,一个身材高大,青白的脸色,穿着一件破旧的青布外裳的男人来到我身前,他一脸诚恳地说母亲就在前面的渡口等我,她因扭伤了脚,只得托了他来寻我。
  假若如今,我定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话,可惜当时年幼,竟信了这人,也信了这话。
  他将我带至一马车前,可面前之人却非母亲,而是一位脸色红润,些许圆润的老妪,灰白头发一丝不苟的乖巧地盘着,身着银红撇花深衣。
  “这个如何?给个价?”男人紧抓着我的手臂,将我拉到妇人跟前。
  “十两,不能再高了。”老妪瞅着我,仔细地打量一番。此时我已然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妥,便开始挣扎,可这男人握着我的手臂实在太紧,令我无计可施。我想要大声呼救,可嗓子只能发出似受伤的小兽的呜咽。
  路人察觉此处许些异动,不过是麻木的转过脸看上一看也就罢了,而后又继续前行。
  于是我试图去咬他抓着我的手,可这手并未如我所愿的放开我。
  “哎哟喂,疼死了!松口!快给我松口!”说着他用力的扯着我的头发,我吃痛的松了口,他换了只手,将我的两条手臂束在身后。
  “你这臭丫头竟会像疯狗似的咬人,惹怒了我对你没好处,当心我将你卖与屠夫!如今大伙都愁找不着吃食,你这细皮嫩肉的,定然可以卖个好价钱!”见我还在死命的挣扎,他忍无可忍地怒道。
  我心生恐惧,怕他真将我当豚彘卖,便安静下来。
  “咦?是个哑巴?”老妪有些嫌弃的看了我一眼。
  “不过喊了一日,把嗓子喊破罢了。”男人慌忙解释。
  “如此甚好。”她这才又有了兴致。
  “您看仔细,这女郎可是好胚子,日后长大定不会差!”他将我往老妪面前推了推。
  “这个年岁你不是不知晓,大伙都艰难,不是我不给你提价,世道不比从前,这样的孩子太多,实在是不好转手。再说你这可是黑户,我还得请官爷通融给发个新户牒,不都得要银子吗,若不是看在这女郎确实不错,一两我都不舍得!”只见她嘴角颤动,胸脯起伏,目光闪烁,时不时向我这瞟来。
  “爽快些罢,不卖我可走了,我还得赶去别处看看呢!”老妪见男人还在犹豫便催促道。
  “得得得,成交,十两就十两,算我吃点亏。”他青白的脸忽而涨得通红,似乎下了莫大的决断。
  “喏,十两碎银,你点清了。”老妪从袖袋里掏出许些碎银交与男子。
  接过银子,他先放在手里掂了掂,而后仔细地将每一块银子都放在嘴里咬一遍,满面尘土的脸上,那布满沧桑的眼中泛起笑意。
  时至今日,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双眼,如此纯朴和澄净,如若不是亲身经历,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的人竟会将我卖与一个牙妪。
  “陈麻子,找条绳子,女郎有些烈性。”不等他走远,老妪便朝车子的方向喊道。
  车后门走来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我不禁怀疑他身上的骨头定然比肉多,破旧的衣裳就那样挂在他身上,衣服下是两条像清溪岸边的白鹭一样细长的腿,还有一双大得出奇的脚,他的手里拿着一根半粗的麻绳,脸色黝黑,两眼眯成一条缝,脸颊高高凸起,紧抿着嘴,面无表情地向我们走来。
  他把我绑起丢进马车,车上还有三人,一男两女。
  少年的手同我一样也被绑着,瞟了我一眼以后又继续把头歪向里边,靠外面的始终没有抬头,另外一个似乎一直盯着我看,车内昏暗,看不清长相。
  “你们两个,挪个地!”
  而后他也一起上来,掀开了车顶上的青布后坐定,淡淡的月光洒满整个车厢。
  我身侧的女郎年纪与我相仿,梳着总角,低着头望着地上的某一处,几根碎发垂下,贴着她的脸颊,弯弯的柳眉,借着月色我依稀看到她的长睫毛微微地颤动着,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灰色褂子,松松垮垮的并不合身。
  另一个年纪比我小些,皮肤很白,圆脸,淡色的眉,挺秀的鼻梁,当我看向她时,她也正用那澄澈明亮的大眼盯着我,这眼……小妹也有一双这样的眼。
  车内分外安静,蝉叫已渐渐息声,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蟋蟀声和蛙鸣,马车摇摇晃晃的前行,不知驶向何处。
  少年始终未曾回头,而蓝灰褂子的女郎就一直那样盯着地面,我则仰视夜空中的明月。
  终于,前面传来“吁”的一声后,马车缓缓停下,陈麻子跳下车。
  稀疏的树林梢头挂着那轮皎洁的圆月,树影斑驳的映在路上,路边是一座稍显破败的院子,院子门前的杆上挂一面破旧的旗子,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
  待我们都下了车后,他抓着那个缚着手的少年跟在我们之后。
  他将我们安置在一间没有窗子的漆黑屋子,并解开了我和那个少年的绳子,然后从外面将门锁上。
  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隐约可见屋内一张破旧的铺盖,一张半成新的木桌,桌上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桌旁有两条木凳,其中一条的脚坏了一只。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而后是开锁声,那个叫陈麻子的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灯笼,手里端着一盘馒头出现在门口。
  我们每人都分到了二只。
  “咳!咳!咳!”我着实饿极了,拿到馒头便开始狼吞虎咽,兴许是吃的太急,结果噎着,拼命的咳着。
  接着我觉得背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终于将卡着我的那一大口碎屑给拍了出来。
  我抬起头来,是先前那低着头的少女,她见我没事,又安静的回到自己的位置啃起馒头。
  “也……额……”我试图向她表示谢意,但最终却发出了谁也听不明白的声音。
  “你不会说话?”这时圆脸少女突然看着我问道。
  “……”我回答不了。
  自此,她便总是用怜悯的眼光看我。
  直到第三日,我的嗓子才算好些。
  “上次多谢你。”虽然很沙哑,但总算能让人听明白,趁陈麻子不在,我得向她道谢。
  说罢,她诧异地看了我半晌。
  “原来你会说话!”替她说话的是那个年纪小些的鹅蛋脸女郎。
  “不客气。”很纯净的声音,带着一些怯意,对我报以微笑。
  “我叫沈微意,你们可以叫我微意。”
  “我叫阿玲,嘻嘻。”首先答我的又是这个有着和小妹一样眼睛的鹅蛋脸女郎。
  “静姝。”
  “你们可知我们这是要被带往何处吗?”我觉得她们比我早来,或许能知晓些什么。
  “我伯父说,他们要带我们去个大地方,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地方,只要我乖乖听话,努力干活,就不愁吃不愁穿。”静姝对着我说道,她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但我确定她看的并不是我,而是透过我不知看到了什么。
  “呵呵。”忽然屋子角落的那少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笑声,带着讽刺的意味。
  “你为何笑?”的扔给我们一人两个馒头,过来
  他并未理会我,接着又是一阵寂静。
  当我还想继续与她聊一聊时,隐约间传来了人的谈话和脚步声。
  之后我一直未能找到机会与她再聊一聊,因为陈麻子总是寸步不离的看着我们。
  第三日,他便不再绑着我,兴许是发现我并没有那么彪悍的性子。
  其实我不过是发现硬拼是无用的,应该想些其他更好的主意。
  我们就这样一路前行,有天夜里,我迷迷糊糊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睁开眼睛,发现那个少年正在墙角忙碌,我坐直一看,他竟然在拆卸一块墙面的木板。
  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动静,他警觉的回头,看到坐着的我正看着他,先是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对着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时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他,接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他的容貌,乌黑深邃的眼眸,有着与略显稚嫩的五官不相配的冷峻。
  在月上中天时,他总算卸下来两片木板,这个空隙足够一个人侧身通过。
  然后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之后迅速的钻出墙洞,在月光下他迅速地穿过院子,翻过矮墙,然后便再也看不见他。
  当时,周围出奇的安静,我只听见自己的心狂乱地跳着,似乎要从胸口腾跃而出。
  钻出洞口时,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臂,直到疼得流下眼泪。
  这不是梦,真的不是梦,这样的情景我不知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几回,没成想今日竟成真了。
  “谁?什么人?!”忽然,暗处传来一声呵斥,这是陈麻子的声音。
  我慌忙拔腿就朝矮墙跑去。
  “王婆,老李,有人从洞里跑了!”一面喊他一面追。
  结果我很快就被抓住,因为我的身量不足,越不过墙去。
  我被狠狠的打了一顿,用成把的竹篾打的,王婆说女郎是要拿去卖的,而竹篾是个好东西,足够的疼,可又不怕会把人给打坏,不然打坏了就不值钱了。
  “以后若是敢再逃,打死就算完,我也不稀罕几个钱,省得把另外两个女郎给带坏。”王婆最后撂下这话,扔了竹篾,把我丢回另一间漆黑的屋子。
  之后我再未曾见过那少年。
  虽被打得很惨,但我想如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逃。只是我不再有机会,因为他们又再一次将我的手绑上。
  后来当我无意中听到他们是要将我们带到泽京,便不再反抗。至少这样可以让我离母亲和小妹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