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一章】狼王传说（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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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欢一直在想，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从姊夫尉景的家再辗转到姑父叱奴昭【1】的家，童年与少年时代的记忆始终如破碎的镜面，难以倒映出一个完整的身影。他已经快要到弱冠之年了，然而却始终没有勇气承认自己长大成人。
自打他的祖父因犯罪流放边镇——人们口中的蛮荒之地，他家这一支就如离群之雁与渤海高氏彻底切断了联系【2】。如果不是远房姑母高氏【3】执意远嫁武川，如果不是他的父亲高树生酗酒好赌的恶名远扬，如果不是初次登门拜访的高氏正好目睹醉醺醺的高树生对他无故打骂，如果高氏没有起那点恻隐之心，他也不可能离开怀朔镇，离开那个让他都厌恶的家。
叱奴昭是个暴脾气的武人，和大多祖居六镇的鲜卑人一样，尚武好斗，自然瞧不起将仅有的家业败得一干二净的高树生，更看不上他身板清瘦的儿子。高欢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叱奴昭时，他在火炉边煮酒。叱奴昭不过抬眸瞥了他一眼，阔步走到他跟前，一抬手猛地将他推倒在地，冷哼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跟那窝囊废一样没用。”他怯怯地望向那个身姿魁梧的武人，不敢反驳一句话。
他对叱奴昭至今以来都心怀惧意。就如现下，当他看见那个魁梧的身影掀开毡帐阔步走进时，周围的环境似乎瞬间安静下来，冰霜冻凝了他眼角的笑意，只有心跳声如雷鸣般响在耳畔。正在帮他包扎肩上伤口的阿珩突然怔住，屏气凝神地等待父亲的反应。
竹篓里的小狼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尖着嗓子轻叫了两声，叱奴昭眼中的怒火就已经冒起了，一伸手便抽下腰间的皮带，攥在手中便朝高欢走来。
高欢正做好忍受抽打的准备，却因突然挡在前头的阿珩，挥舞起皮带生生止在半空。
“阿耶【4】，是我的错，求求您别打阿干！”
叱奴昭冲高欢厉声道：“怎么？你现在还要靠一个半大的姑娘替你挨鞭子吗？哼，跟你那不中用的老子一模一样，只会躲在女人背后吃软饭！”
高欢深吸了口气，克制住胸中起伏的怒意。
“掏狼窝？就你这个窝囊废也配掏狼窝！”叱奴昭怒目相视，“什么时候你有本事打败我，才配把这两头狼崽子带回来！”眼前皮带一挥，高欢顿觉背后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起来，不由得咬牙硬忍，眼眶却灼热起来。
“你不可以打他！”
受到惊吓的两只小狼此起彼伏地嚎叫起来。
“他救了我，”阿珩的眼神在乞求他，但样子却像固执地站在他的对立面，“是我违背了阿耶的告诫，是我用哭闹来要挟他带我去狼穴，也是我执意要养只小狼才逼得他去冒生命危险掏狼窝，都是我……”她忍不住哭起来，张开的手臂却没有半分松懈。
叱奴昭无可奈何地一跺脚，将皮带往地上一扔，里头的小狼被吓得魂不守舍，互相踩踏想要爬出竹篓。高欢一见叱奴昭正要去拎竹篓，也不知哪儿冒出一股勇气冲上前，将两只小狼迅速抱到怀中。
“拿来！”叱奴昭毫不客气地冲他厉声道。高欢虽有怯意，但仍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叱奴昭不由火冒三丈：“拿来！”
“不要！”阿珩止住哭声倔强地反抗道，“它们是我的，谁也不能拿走！”
“它们必须走！”叱奴昭呵斥道，“它们是属于草原的，不是你一个人的！”
阿珩很少见过父亲如此冲她怒吼，忍不住又大哭起来。正在帐外修剪羊毛的高氏听到女儿的哭声，慌忙跑来，一见帐中剑拔弩张的局面，也不敢轻举妄动。
叱奴昭见此，只得缓了口气：“小珩，狼是不可以被蓄养的，否则它们很快就会死去，你听话，把小狼交给我，我会把它们放回狼穴里去。”
“可是母狼已经死了！”阿珩执拗道，“再把它们放回去，它们也会饿死的，阿耶，我会好好照顾它们的，它们一定不会死……”
叱奴昭正欲开口，突然听到帐外传来熟悉的醉语。毡帐一掀开，高树生醉得通红的脸便出现在眼前，他眯着眼冲帐内的人笑，完全忽视了帐内的人纷纷变了脸色。
叱奴昭冷冷扫了高欢怀中的小狼一眼，冷哼一声：“什么叫引狼入室，没有人比我更有体会了。”说着瞥了一旁正嘿嘿直笑的高树生一眼。
“狼兄啊【5】，”笑眯眯的高树生忍不住打了一个醉嗝，“狼兄，你近来可好啊？”
叱奴昭一把推开他，却被高树生拉扯住衣袖，只得冷声道：“我好不好与你何干？有话就直说，别以为我不懂你在想什么！”
“哈，世间唯有狼兄知我。”高树生眼前一亮，“这个，兄弟我最近手头上，有点紧……”
“别跟我称兄道弟，我叱奴昭没你这样怂的兄弟。”
叱奴昭虽如此冷淡，高树生依旧不减热情：“好好好，咳咳，狼将军，您贵为武川镇将，好歹看在阿棠的面子上，多少给我一些……”
“没有。”叱奴昭想也不想便回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阿棠私下接济过你多少次，你还敢来找我要钱？有了钱你又能怎样，喝酒赌博，三五天挥霍一空，什么正经事也不干，拿什么还我？”
“可好歹我们也算亲戚吧，武川这偏远的破地方，既然是亲戚就应该互相扶持。”高树生冲高氏投去乞求的目光，谁料高氏连忙转开头，视若无睹。
高树生一脸窘迫，目光四顾，企图寻觅些帮助，突然眼前一亮，几步跨上前将高欢拽到叱奴昭跟前，朝叱奴昭赔笑道：“狼兄，你看，我好歹也还剩这么个儿子吧！这样，我让我儿子入赘给你，你先借我点，等赢了钱，我就分些给他作聘礼，到时候都是你的了，怎么样？”
高欢朝他瞪了一眼，高树生仍醉眼微醺，毫不在意，只听叱奴昭悠悠道：“什么意思？我帮你养了这么久的儿子，敢情你想让我继续帮你养下去？你还是别做白日梦了，我女儿才不会嫁给个窝囊废！这宝贝儿子，你呀，还是自己留着吧。”说罢朝马扎上一坐，拿起酒囊咕咕地喝了两口。
高树生见他津津有味地喝酒，忍不住咽了咽喉咙，干笑两声：“那、那不如这样，阿棠嫁给你这么久了，也没给你生个儿子，你就算把女儿当小子养，也终归不是带把儿的，这样，你、你给我钱，我儿子送给你，帮你养老送终！”
一听这话，隐忍许久的高欢终于沉不住气了，一把推开高树生跑出毡帐。叱奴昭冷眼看着这眼前的闹剧，见阿珩突然冲到高树生跟前，用一口生硬的华言怒道：“他是我阿干，不是你的牛羊可以任你买卖！你这样做真的太过分了！”
高树生见她怒气冲冲地跑出毡帐，还未反应过来，高氏便冷声道：“这种事我们是不会答应的，钱，我们也不会再给你的。树生，你阿爹当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败家的儿子！”见高树生似有愧色，高氏当即心软下来，“这样吧，既然亲戚一场，我们也不能看着你饿死。阿昭，你想想办法，让他也能混口军粮吃。”
“他？”叱奴昭见高氏哀求的神色，只得挥手道，“行行行，他若能吃得了苦，我就跟宇文将军说一声，戍堡【6】正好还缺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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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盖四野，穿过旷野的风吹来静谧的草香，草原上的天空似乎永远都无法暗透，紫黑色的苍穹如汪洋般深邃，数不清的星子如贝壳般沉淀其中。
一日中最为宁静的一刻，就是万物沉入梦境的夜晚。简易的草席铺在羊圈旁，高欢裹着轻薄的被褥趴在上面，足以抵御深夜的寒凉。躺在松软的草上，每天数着星子入眠，虽然总能闻到腥臭的羊骚味，但他对这种宁静已经很满足。
两只小狼趴在他身边已经呼呼睡去，竹篓内装入满满的信笺，每一封都暗藏对洛阳跨越万里的思念。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起身裹着被褥，从枕着的衣物下掏出火折子与一卷边角残破的书页。正当看得起劲，余光捕捉到一个蹑手蹑脚跑近的身影，他迅速把书卷塞进被褥中。
“别藏了。”阿珩裹着父亲的长披风跑到跟前，小狼纷纷躁动起来，阿珩将它们抱在怀里轻抚，坐在他身边，笑嘻嘻道，“前些天我帮你整理衣物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是你从洛阳买来的兵书吗？”
见他迟疑地点点头，她一把从被褥中掏出那卷书，随意一翻，指着上面的蝇头小字，用生硬的汉话一个个读过去：“……民之君之爱其命，惜其死，若此之至，而与之临、临……临难！”她略一顿，难为情地朝他笑了笑，又继续读道，“则士以进死为荣，退生为、为……”
“则士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矣。”他脱口而出，似乎早就烂熟于心。
阿珩挠挠头：“其实这些字我都认得，但他们合在一起我就认不出了。”
“没关系，”高欢拍拍她的肩膀，“我才刚教你不久，多学几年就会熟练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一章】狼王传说（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