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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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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半个月的工夫,校长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
“先生,源代码调试工作已经完成了85%,待全部完成后再修改一遍就可以投入试用运行。在起初阶段筛选数据工作可以由我和MIT的工作小组一起进行,后期可以在人工监控下逐步开放电子智能筛选。”李芊看上去气色很好,脸庞都比以前饱满丰润了些。虽然还是略微苍白,但早已没有了从前的那种死气。一身式样简练的黑色制服,完全是个潇洒干练的年轻军官。
“很好。”轮椅中的老人翻过一页书,向他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我的孩子……”
李芊在老人的轮椅前半跪下来,礼貌地握住那只干瘪苍老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贴了一下。他取代了从前柯奈利的位置,没有一个人问起那个浅麦色头发戴眼镜的年轻如今人去了哪里。那个人已经不再被需要。老人几乎是慈爱地抚摩着他的脸,那双曾经锐利的灰眼睛如今已经是浑浊不堪。瞳孔里浮着一层白蒙蒙的翳雾,像磨旧了的玻璃珠。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特务头子在这个曾经一度背叛的孩子身上突然找回了一种祖父对孙儿的慈爱。甚至是一种对失去的情人,对从未有过的孩子所有的,混合的爱意。一种对自己青年时代的惆怅。
但是他明白,这个孩子的羽翼已经完全丰满,他已经不能控制。
李芊站直了身子,去拉开落地窗帘。初秋的夜晚,微风凉爽。月光洒在前庭地面上,好象敷了一层奶油。
他笑了笑。“突然,想起了我母亲。”
“海因夏尔茨对我讲起过她,我才对这个人有点了解。她在生下我十五分钟的时候死了,据说是大出血。”李芊语气平淡,坐在老人对面的沙发里。“我现在为您编制的数据筛选程序,其中原理方程式就是她推导出来的。她是个数学天才,二战时期曾经为德国军方破译英镑序列号,制造密码机。战争即将结束时她想投向盟国以换取政治庇护,但是美国却拒绝了她。”
“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或许是她看上去太年轻,又只能在夜晚出现。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她。后来她就在逃亡时候与丈夫失散了,一个人漂泊到远东,在那里遇上了我父亲。”
老人没有说话,眼角抖动了一下。
“我在知道了她的事情以后一直在想,她发明了这样一组数据公式,足以计算未来的一个任意小事件。但为什么计算不到自己悲惨的结局呢?”李芊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她是明白的。人的价值观,冲动和爱。这是我们和计算机永远无法用公式来计算的东西。我给您创造了这个目前看着还象样的‘神’,您希望用它来解决问题。而它有一天必将带来更大的问题。”
“我们终究是一个已经穷途末路的种族,怨毒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血液里,没有人能让我们放弃。所以才会有这种方程式,在人类的手中就像一把灼热的双刃剑,反过来也可以斩下自己的手腕,甚至头颅。”李芊冷冷地笑了一声,揉揉眼睛。“您知道结局是什么么?”
“那时候,便是撒旦的反攻,伊甸园的焚毁,末日到来时众神的自我裁决。总有一天毁灭会发生的。您要求的是我们用来赖以自保的智慧,本不该出现在普通人的世界里。这种智慧我可以给您,但代价是什么,我不敢预料。”
老人似乎是在昏暗中叹了口气,厚重的羊皮面精装《圣经》从他手中滑落地面。李芊站起来,想要去帮助老人把书捡起来。但他没有。那书面上烫金的十字架血红的册页映照着月光,几乎烫痛他的眼睛。
“会有人应战的,我的孩子。我付出的代价已经够高了,如果不够的话,”老人干涩地笑起来,气管里涌上嘶嘶的痰音。“历史上为了神而付出的代价,难道还少么?”
“我明白了,先生。”李芊站起身,向老人行了个礼。
他顾不上礼貌推门出去,在走廊里开始飞跑。座钟打了八点,李芊靠在楼梯的拐角深呼吸,勉强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拉出领子上的通讯耳机,通过记录交换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占线,他皱皱眉,挂断了通信。
可正在他要把耳机取下来的时候,里面突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的笑声,温和而得意。
“是我,别怕。”
电话铃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卡特琳娜烦躁地将手机贴到耳边,却没有人说话。几秒钟的空白后,挂断了。显示屏上没有号码,似乎是国际电话。
她伸了伸腰,在过东河大桥时候遇上了堵车。纽约这个城市每天有上百万的人从住宅区和郊区向市中心赶着去上班,又在下班之后赶回来。车龙排得有两公里长,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就是现在离开车子,去最近的兄弟比萨店吃完了晚饭回来,这辆老雪铁龙仍会夹在车流中一动也不动。后面一辆通用SUV中的胖子正在看着厚厚的《邮报》周末版,旁边车里的时髦女士抱着手机与不知道什么人煲着电话粥。
她漫不经心地按着手机,玩里面的赛车游戏。电池快用完了,回到公寓第一件事情就是充电,她想。
突然它又震起来,屏幕上出现一个华盛顿地区的电话号码。她狐疑地按下了接听键,电话却不凑巧地挂断了。屏幕上闪出一个“Power off”字样,手机自动关了机。
卡特琳娜回头看看,车龙越堵越长。在她后面二百米有一个公用投币电话亭,她拉开车门跳下踏板向后面跑去,边跑边从外套口袋中找硬币。
那个号码占线,忙音一直不停。
她刚扣上听筒,前方那辆驾驶室里没有人的雪铁龙越野车突然遭遇地震般猛地一抖。
这不是眼花,因为瞬间它的底盘下便传出一声闷响。油箱爆炸的火光中坚固的车体化成向各个方向崩散的零件,淹没在一团火球中。前后几辆车子都受了殃及,被子弹般横飞的铁片砸毁到体无完肤。大概有人受伤了,无数人在尖叫,从车子中跳出来逃命。9•11事件后纽约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一点的触动都能造成绝大的骚乱。
安静的黄昏就这样被烈火与夜色点燃。
卡特琳娜愣住了,捏住手中的手机。车子只剩下了一个焦黑的框架,火光在渐浓的夜色中苍白,好像是陈旧的默片。警用直升机从桥下的渡船港口飞过来,螺旋桨掀起的气流和灼热的爆炸气浪扑打着她的脸。
她却觉得越来越冷。有一种灵魂被抽离躯壳的虚弱,想伸手去挽回,双手却木乃伊一样僵硬。她无力地坐到地上。
电话铃声响起来,叮叮零零,地狱的警钟。
卡特琳娜跳起来转身向着纽约,这只有几百万个头的大怪物将她的青春她的灵魂一口吞噬,连回声都留不下。属于夜晚的清风像魔鬼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肩头。这个城市变成在她身后演奏的一首华交响乐,华丽而堕落。
她竭力奔跑起来,不去理会身后电话铃声的响起。跑得那样快,像是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