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月牙泉

1、第 1 章

　　倾城之恋

　　红叶霜染,小径寒斜。
　　落霞山一到秋天，满山枫林映了天边晚霞，红绡直醉人心。云蒸霞蔚，如火如荼。那燃烧的一片绚烂常会让我想起曾经的霓裳羽衣。他一管玉笛，我孔雀羽衣霓色裙，翩跹曼影惊鸿舞。
　　那样的恩情竟不似一般帝王家的承欢恩泽，竟似那寻常人家的鹣鲽情深，说到底我并非是不感动的。那三千宠爱一身的福泽，只消一眼，就能让她人心生嫉恨。即使曾经玉骨清奇的梅妃，也只能幽怨地叹一句“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世人都羡杨门一户凭女显贵，姊妹弟兄皆列士，显赫至极。可他们未曾堪透的是由来帝王的恩宠短如白驹过隙，福兮祸之所伏矣。在万般人都沉醉的时候，我想自己一直是清醒的。我相信他亦是如此，他曾经对我说，“遇到我之前，他一直为别人而活；遇到到之后，他要为自己而活。”
　　我们之间并不为人祝福，甚至会遭后人诅咒唾弃。因为我们是相遇在错误时间里的两个错误的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何况，相遇时我已有良人，而他也自有后宫粉黛三千。更甚，他是瑁的父亲，全天下的皇。
　　我们是因牡丹结缘的。那年，我随瑁前往骊山，牡丹丛下我一时兴起轻点莲步戏彩蝶，不料踩上滑石险些摔倒。那是我们的初次相见，见面的地点却是他的怀里。众人无不惊恐呼啦跪下一片，我心里也是惶恐，脸上更是红晕满面。君王浅笑扶我起来，不无调侃道一句：“牡丹映飞霞，未饮人先醉。”瞬间耳根红透。
　　那时的他一身月白袍衫，竟不似人间帝王，而是翩翩佳公子。
　　此后，他便常召我往，吹笛，谈曲，击磬，赏舞，他尤爱羯鼓，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一曲《秋风高》里庭叶随下，竟分不清是眼前景还是梦里曲。我越来越惊讶于他那不竭的音乐才华，诧异于他那精深的艺术造诣。
　　我还记得又是一个牡丹盛放的日子，他令高力士急匆匆将我接进宫，在我面前吹奏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那便是让他名流青史的霓裳羽衣曲。那一刻我惊呆了，那曲子竟不似人间所有，直从九天琼楼飘下，梵曲清音包藏宇宙万千。我曾听过那么多的曲子，高山流水，广陵散，却从不似这支，一线音色能见西域别样风情，佛家清寡伽语，还有道门飘仙铃音。
　　我不由自主地起舞，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这样庆幸我会舞蹈，似乎生命所有的等待都只为这一曲的忘情舞动。天地只剩音乐，我忘了一切，甚至忘了是怎么开始，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纹路，每一滴血液都在嚣动，那样的激情自幼年习舞来竟从不曾有。昔年得见公孙大娘舞剑，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怕如今，我能略懂一二了。
　　直到一曲终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那种惊为天人的震撼，才得知自己刚才的惊鸿一舞。但若我早知正是因那一舞才彻底点燃他骨子里的不顾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那样放肆地起舞。
　　一切没有如果，他是一个帝王，睥睨天下的君主。以往他在我的面前很好地收起他帝王的威严，让我错认眼前只是个与我一般热爱音乐的人。而今，他恢复他帝王的身份，运用那定鼎天下的权杖，来成全心中所系。
　　然后的然后，玉真公主的频频来访，瑁的吞吞吐吐，高力士一次又一次的登门，我终于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终于一纸诏书，我从寿王妃成了皇家的太真女道。脱下广袖玳瑁，一身的灰布道袍。道观的溪流里，我见自己只觉是一只失去彩羽的孔雀，不禁好笑。正在我自犹怜，我在水中的倒影里看到了他。
　　他一身明黄服饰，衣上九爪纹龙直逼人眼，我一下惊住了。他走近紧紧拥住我，他说：“玉环，你是我命里的劫数。”那时我还不懂他说的这句话，只感觉到他眼睛里那不顾一切的炙热，直欲灼烧人心。时至今日，我方才懂得，原来一开始他便看到了最后，而一路走来，他竟是一直清醒的。
　　后来，我成了他的贵妃，夺了他后宫三千粉黛的全部宠爱。时间如我们似乎永远不够，我们竟似那垂暮之人，那样迫不及待地透支光阴。芙蓉锦帐夜夜春宵，却仍觉春宵苦短，太液池畔日日笙歌，却仍觉新曲不够。
　　沉香亭里召了新近翰林李太白谱写新词，酒酣处龙飞凤舞三阙清平调赫然纸上。那样的诗情才气，字字珠玑，句句流葩，确实写尽了我的美貌。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本是聊情胜景之作，却没想一语成偈。这也是我后来才领悟到的，名花倾国，倾国名花，世人都道是那朵名花倾了国。
　　那日的沉香亭畔，牡丹开得如火如荼，似乎将蓄积里整冬的花情全部迸放。他指了那牡丹笑着对我说：“玉环，那牡丹真像你，开到荼糜花事了。”我对他莞尔一笑，倾国倾城，闭月羞花。
　　他一直给我最好的东西，琳琅美玉，锦缎华服，无不精致到极处。更甚，他知我酷爱荔枝，不惜用那千里快马连夜奔程从岭南运至长安，只为博我一笑。后来有叫杜牧一人不无讽刺地写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在我后来闲聊无事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到，古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他是否也是用那样的方式在宠我？我一直觉得他只是在宠我，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一个君王的爱是多么奢侈的东西。我只是一个美貌的妃子，他是多情的君王，我极尽全力给我所有，我巧笑倩兮博他欢心。
　　直至那年的七月乞巧。迟迟长夜，耿耿星河。长生殿里他牵了我的手，对月下跪。他就那样看着我，眸子明亮似有星光，一字一句缓缓道来：“我，大唐天子李隆基要与杨氏玉环生则同衾死同穴”，那样的坚定诚挚，以至于穿越时间的洪流，话音犹在耳畔。
　　心刹那柔软，眼角潮湿一片。这一刻他说的是我不是朕，这一刻他只是我一个人的良人而不是天下人的皇帝。他的温情细密，纠缠肺腑没有出路，我身不由己陷入其中。从那天起，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赢了爱情输了心。
　　那样的九霄宫禁里，我和他竟只是那样地稀求平淡。我唤他“三郎”，民间女子对良人的称呼，他为我描眉打鬓，绾发点唇。那支雕了牡丹繁密花纹的金钗是他亲手为我所做，世上独一无二作为我俩的定情信物。那样的孩子气，却也乐此不疲。
　　如若不是渔阳颦鼓惊了一殿的霓裳羽衣，我们还会那样醉生梦死下去。那认我作母的滑稽胡人竟一颗狼子野心，自范阳起兵，挥军南下，竟来势汹汹锐不可挡。我不知前方军情，只看他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不久洛阳沦陷，而后潼关失守，天宝十四年的六月十三，在长安蒙蒙的细雨里，他带我离开未央宫，一路西行。
　　那样的凄风苦雨，我没有尝过，我那一群整日锦衣玉食的亲戚没尝过，他更没有尝过。他少年登基，鼎定四方，创开元盛世，何曾有这样的颠沛流离。我紧依在他身旁看他的眼睛，那里依然明亮清奇，一如初见，但却也多了许多我不懂的东西，沉重，悲悯，痛苦，而那破釜沉舟的坚执似火焰簇簇在那一眼黑眸里灼烧，比我们初见时更甚。
　　大军在马嵬坡停下，这本是一个僻远的破落驿站，却因我而出名。养尊处优的军队在一路的颠簸下怨声载道，而终在此处到达了顶峰。军中陡生哗变，我那些平日嚣张的亲戚们率先成了刀下祭品。终于他们逼他动手杀我了，这个亡国的祸水。
　　六军不发，逼天子杀他的宠妃。后人都道，饶是多情似唐明皇，为保皇位也在马嵬坡一条白练送走了杨贵妃。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知他甚深，岂会凉薄至此，只怕是宁愿自己赴死也不愿看我被杀。只是我不愿，我已欠他良多，不愿再让昏君两字永伴他史册。
　　我们说好生同衾死同穴，六军不发前，我们共饮交杯。而后，我一身素练，莲步轻移，广袖舒展，正是那霓裳羽衣舞。这一支曲子，由他所创，而舞由我所作。我舞过多少遍，而今天我终于在这长安的军队前起舞。我生命的全部激情在此刻全部释放，惊鸿翩舞，凌波微步，都已不够形容。我突然想起那年在沉香亭，他指了牡丹对我说，“玉环，那些牡丹真像你，开到荼糜花事了。”
　　那样的美丽是因为觉得来不及吧，这样想来原来他是一直懂我的，只怕自己却是不自知。心里洞明一片，他竟这样懂我，懂到用倾国的方式来成全我的美丽。如今的一切，他早已明了，却仍不顾一切的飞蛾扑火。
　　最后的旋转里，我转头看向那个我深爱的男子，他已被我下了软骨散浑身不能动弹，就在刚才我们喝的交杯酒里。他的眼里全是天崩地裂的愤怒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哀，那样的眼神里，天雨粟鬼夜哭也不外如是吧！
　　想来我还是自私的，我想让他再看一眼我的舞，却残酷地让他亲眼看我走向死亡。长袖轻抛向一树的枝桠，轻盈丝缎则成白练银索，我用最美的方式完成里我的死亡。频死的那一刻，我对他宛转一笑，娥眉如月，淡然温婉，那时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笑。
　　后来史书把那段日子称为“安史之乱”。他终究是回了长安，皇位给了他的儿子，自己则是在每日的追忆往昔里度过余生。听说他在蜀地听雨忆我，遂作词牌名雨霖铃。其实那日，我并没有死。未曾气绝便被草草葬下，是一个山野郎中救了我。我没有再回到长安城的那座宫殿，而是在落霞山住了下来。其实我也是有小小私心的，因为我想把我最美的时光留给他。
　　他后来曾偷偷派人去马嵬坡寻我，却没有发现我的尸身。便有传说我本仙琼玉女，死后羽化回到蓬莱圣地。有个叫白居易的诗人还为我和他作了一首长恨歌，祭奠我们的爱情。
　　山里的日子总是漫长得不知时光流逝，世人常道山里方数日，人间已千年，我想还是有些道理的。每日里我百无聊赖，坐看人间沧海桑田的变化，细数往昔。于是我开始动手写我们之间的故事，我不厌其烦地回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罗嗦地记下每个细枝末节，我想等我写完的时候，也许我头发都白了吧！

　　后记：晚唐年间有个叫陈鸿的读书人一次偶然进山，在一间竹屋里发现一叠纸稿和一支牡丹金钗。纸上笔迹秀气，细看来竟是一女子细诉其一生经历，后来此人根据此稿写成一本《长恨歌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