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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地云阶 ...

  •   玠的童年,是透过斑驳的窗棂,呆呆地凝望无尽的红墙高门。美丽多姿的母亲总会在艳阳高照之日,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盆淡绿的植株放在小小的天井之中。玠透过暖阳,总能看到日日愁郁的母亲嘴角那抹浅浅的笑。
      于是玠很喜爱每一个暖阳。
      玠从不问母亲那植株为何总不开花,就像他从不问父亲在何处。
      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亦花亦人,有母亲陪伴便足矣。
      母亲总是静静地端坐在玠身边,听着他清朗的读书声,看着他隽秀的字迹。她什么话都未曾说过,玠却能透过她轻轻舒展的眉,读懂她对他的希冀。
      红墙高门,玠总是不愿踏出。他喜欢这种宁静与平和。
      直到一日,玠透过斑驳的门缝,看到跪地的母亲,面前的贵妃美艳而冷酷,连同周围的宫女太监,如一群鬼魅,阴森可怕。玠想遗忘一些画面,可它们却如滚烫的烙铁一般在他纯净的心间残酷地烙上一条条伤痕。模糊而清晰的记忆中,只有孱弱的自己飞奔出,挡护着同样羸弱的母亲。耳边是母亲凄厉的哭声和贵妃刺耳的笑声。玠从小便很怕血,也很怕疼,玠那刻却坠入了一个血色泥潭,撕心裂肺地疼到绝望。
      “哼,一个低贱的女人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做梦!”
      玠闭眼前,迷蒙的眼帘印满了飘飞凌碎的书页。昔日珍爱的书卷,如同落雪般,纷纷扬扬落在这艳阳之夏。玠觉得一时间艳阳之夏变为纷雪之冬,阴冷而绝望。
      “玠儿!”美丽的母亲仿佛一夜苍老,泪流满面紧紧搂着气若悬丝的他。玠就这样静静地任母亲温润的泪浸湿自己的心房。

      推开斑驳的高门,玠从此开始谦卑地沿着弯曲的墙角,弓着腰,一路溜走。
      荷池雕楼,朗朗书声萦绕于荷香。美好的画面却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
      稚气的他,褪去了宁静与平和,换上了谦卑恭谨的面具。
      从此他开始跪趴于任何人面前,承受不属于他小小年纪的嘲讽与背负。
      “真没见过你这么贱的人!”锦衣的少年与玠年纪相仿,趾高气扬,却又满脸鄙夷。“小王爷说的是。”玠笑得那么谦恭。

      玠可以刨土坑捉蟋蟀,可以学狗爬钻假山石洞,可以扮人马驮皇子,可以扮丑角供旁人嬉笑。为的只是穿金戴银的皇子们能默许他躲在窗棂之后偷听太子少师的课。
      巍巍颤颤的少师,每每看到躲藏于窗棂之后的身影,心底总会轻轻地叹息。事事总无奈。他怜爱单薄而可怜的玠,却身不由己。
      玠,躲在窗棂边,从暖春到严冬,习六韬三略,古今通史。
      “玠,去,把我的玉麒麟从湖里捞起来。”优美的抛物线伴随着清脆的噗通声。小王爷们笑得前仰后附。好久好久之后,玠才跪在地上,捧着捞起的玉石,严冬之中,玠抖得像筛子般。
      “太子殿下到!”小王爷们收起了趾高气扬的姿态,全跪得老老实实。锦衣玉袍的太子静静地看着玠。“你又何苦呢?”玠顿时周身一暖,洁白的狐裘覆在了自己身上。
      “太子,您的御服怎能让他这个低贱之人穿呢?!”尖锐的太监声刺痛着玠的耳膜。
      “放肆!我的幼弟怎么会是低贱之人?!”
      “太子,您这样说只会贬低了自己的身份。”威严而阴冷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艳美的贵妃走到玠身边,欲抽去他身上的狐裘。“您是将来的天子,而他们,都是低贱之人。”
      “母后!”太子拉着贵妃,想阻止狐裘从玠身上抽走。
      “你是太子,而不是你自己!!”贵妃阴冷决毅地抽走弧裘,把它扔在地上,从上面踩踏过,扬长而去。
      玠依旧跪在严冬之中,抖得像筛子一般。
      太子呆立在一旁,好久好久。
      夜深人静之时,玠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玠打开了那斑驳的高门,门口静静放着几本书籍。
      每本书的扉页,都画着一只飘飞的蝴蝶。
      玠轻轻地摩挲着泛着墨香的书卷,回忆着太子总爱画的翩翩蝶儿,淡墨中飞扬的兰芷迷蝶好似能寄托着画者的迷梦,幻化而飞。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玠不知不觉眼眶就湿润了,两个少年内心隐隐环绕着朦胧的悲戚与愤恨。

      “我不知道是先学会了恨还是先学会了爱。”玠某日轻轻地对太子言到。
      “不知道爱怎能恨?!不知道恨又怎能爱?!”太子这样回答他。
      每个夜晚,枯烛映照出玠案几苦读的身影。夜风徐徐中,烛动影动,摇曳着少年一个迷离的梦。

      直到某个夜,红墙高门外传来杂乱的哭喊声。
      玠想起那个遥远而切近的曾经,心痛而悲戚。他疯狂地沿着杂乱声奔跑,在泛着幽香的荷塘边止住了脚步。
      “太子,太子,您不能自尽啊!!!!!!!!!!!!!!!”混乱的人群中,玠看到那个温润如玉的人湿淋淋地瘫坐在岸边,一地落败。
      “总有一天要死,为何让我羞耻的做那亡国的末代皇帝?!”太子撕心裂肺地对周围的人吼道。心中的梦碎了,路是否就到尽头了?!
      杂乱的人群瞬间静得空如冥冥。
      玠呆呆地站在,如坠冰窟。梦着一个虚无的梦,是悲,是愁?

      天黄地玄,碧池清塘,红墙高门终于在某一日被哭喊声,兵马声穿破。玠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父皇,他拎着长剑,“国破家何在?!都给我统统自尽。”
      玠眼前交织着举剑自刎的身躯,无辜而凄切。
      这是一个帝王的过失,还是一个王朝的过失?!
      父皇举剑刺向太子,太子却劈剑躲开。
      “不能尊严地活着,就给朕尊严地死去!”
      “父皇,儿臣早已无苟活之心,可是这样一死白了,连累多少苍生受国破家亡之痛,是为君者所为吗?!”
      帝王苍凉地落剑微颤而立,太子泪流雨下,直挺挺的跪地,苍戚而坚毅地对帝王说出了绝言:“请父皇留儿臣苟活,让儿臣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尽太子的职责。”
      戚戚的帝王被落日黄昏的光晕笼罩着,更加地凄凉。
      “父皇也最后一次尽作为帝王的职责!”帝王缓缓吐出最后的话。
      举剑自刎。
      刺目的红印满了玠清澈的双眸。

      太子,孤零零一个人,跪在了反军面前。
      “父皇自刎,我代降,只求将军不要屠城。其余任凭将军发落。”
      “男丁为奴,女丁为娼。”冰冷的声音从高踞马头的将军嘴中溢出。
      如果这就是命运,“为奴?!为娼!”玠那么多年的隐忍绝对不是为了迎接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我却从来不信什么命运!!!!!!!!!!!!”
      玠第一次直立起自己卑微的脊梁,跪在了威毅的将军面前。
      “将军,古有言君子有大德,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万物更新,更应慎言慎行,德行才能延绵万世。不然将军明日之果就如今日亡帝之局!!!”
      高踞马头的冷毅将军在刺眼的夕阳中眯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地在前的瘦弱身躯。
      他冷笑了起来。
      “明日之果如今日亡帝之局?!”
      “杖毙。”将军看着玠,笑得那么高傲而狂妄:“我最恨这种穷酸道义,你们既然那么多君子,为何把偌大的国家糟蹋得国之不国?!将来结局如何,你都看不到了!!”
      “啪-----啪-----啪”
      旧都的太监们抬着厚重的笞杖,在新统治者的注视下,责罚着第一个逆言犯上的人,他们依稀记起这个总是唯唯诺诺低贱的皇子,惊讶于此般时刻,却能抬头挺胸,手中的笞杖不由自主地就轻了起来。
      “千万苍生少我一个看不到,又有何惧?!历史是不会因我改变!”
      白净的衣服被猩红的血浸染得刺目。玠咬紧牙,不哼出一声。
      此时此刻,万念俱灰的玠只有一个念想:“杀了我也不愿母亲为娼。”心中小小的信念,脆弱到坚毅,坚毅到麻木,麻木到无畏。
      梦,没有。生存,也没有。那么最后的最后,也要抗争: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尊严。
      太子跪在一旁。
      “求将军放过令弟,我愿代其责罚!”温润如玉的他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就跪在青石板上一个一个地磕着响头。
      青青玉石,暖暖红腥。
      将军仿佛是厌倦了杀戮想歇歇,或是耐心过剩,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在尸横遍地的旧都,任其时光流逝。时间长到身边的侍卫开始觉得无聊,长到笞杖下的人已经气犹悬丝,长到如玉的太子变得血色模糊。
      这一切本该一剑穿心就结束。

      将军下马,对跪地的太子轻轻叹息道:“暖玉都变成血珀了!”
      他取下了自己腰间的血珀,轻轻系在太子腰间。“把你的玉佩赠与我,可好?!”坚毅的将军,风沙打磨得俊挺的轮廓展现出了少有的温和。
      “好。”太子小心翼翼取下了那剔透的玉佩,上面雕刻着一只欲展翅高飞的雄鹰。
      “呵呵,世人都说太子你喜爱蝴蝶,随身的玉佩却是只苍鹰。”
      将军把玩着玉佩:“曾经无论是什么,以后是一只漂亮的蝴蝶就好。”
      太子的泪混着猩猩红血流淌下来。一滴一滴。
      气若悬丝的玠,迷迷糊糊地看到凄切的太子对自己最后展颜一笑。那暖暖的笑,如夏花般璀璨。
      “把废太子带给靖安王。十皇子带回我府邸,其他宫廷之人分职充军。” 将军一声令下,偌大的王朝就这样结束。
      玠眼眸渐渐被泪滴模糊。原来,还有一种状态:生不如死。

      靖安王,北朝帝王,吞并了南朝这个摇摇欲坠的亡国。掳至到北朝的十大至宝中,有一宝就是废太子:六韬三略,古今通史,无一不知。可惜生错了时辰。
      “苍鹰要怎么样才能将它圈养?!”晋安王问的很直白。
      “把他变为一只漂亮的蝴蝶。”将军答道。
      “那样不就失去了原来的雄浑气魄了?!好没意思。”
      “驯化就是一种乐趣。能把苍鹰驯化为彩蝶,陛下又有什么不能做到的事呢?!”
      “哈哈。韩将军说的是。”

      靖安王第一次见废太子时,他温顺地伏爬在大殿上。晋安王有一瞬间幻想着:如果他生于本朝,是不是也会和自己这般君临天下,可惜没有如果。天下归一,为帝者只有一位。
      一殿之内,上位者,跪地者,这种天壤之别,让靖安王非常惬意。
      “忍了那么多年,他是不是能继续忍呢?!”靖安王非常想知道废太子的极限。于是靖安王把这个温润如玉的人弄到了自己宽敞的龙床上。黄纱轻飘的虚渺中,靖安王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征服者开疆拓土的万丈豪情。还有什么比玩弄另一个帝国继承者更有征服感呢?!
      可是靖安王第一次在自己的床榻上体验到了一败涂地这个词。
      废太子和其他娈童毫无区别,没有激烈的反抗,有的只是淡然。好似这一切侮辱和饮杯茶那般平和。
      一切都是淡如秋菊。
      靖安王却像着迷般,执着地妄图改变。
      驯化就是一种乐趣。
      熟不知是谁驯化了谁。
      废太子在靖安王耳边低声轻语:“你可以是开疆拓土的王者,但我却可以让你成为我的俯臣。”傻子才会相信苍鹰变为蝴蝶的传说。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靖安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朕可以同时坐拥江山和美人。”
      “那你就试试看。”废太子看着笑得狂妄的靖安王,冷冷地笑了起来。
      对一个错误的对象寄予憧憬才是最可悲的凄凉。

      靖安王赐给废太子一个封号:琅琊君。
      废太子于靖安王,就好比曾经遥远的魏晋风流之士:玉树临风。
      废太子却很不以为意:“虚无之道甚是无聊。”

      九死一生的玠,成了北朝帝王重臣韩将军的一名近侍。他和韩将军的交集仅仅是更衣,侍茶,就寝那般平淡。
      一日将军却携他到帝王的宴会。
      高台上,太子高冠华服,俨然如另一位帝王般华盖四方。玠忆起:如今他已经是琅琊君了。
      离别的时候,韩将军把玠带到琅琊君跟前。
      “令弟很好。无需挂念。”
      琅琊君淡淡对玠微笑。
      韩将军也对琅琊君淡淡微笑。

      琅琊君始终佩戴着一枚血色通透的琥珀,从帝王的寝宫,慢慢移位到御书房,再移位到恢弘的大殿。
      靖安王有好多次都恍惚,这君临天下的一国之君,是他,而不是自己。

      宫变时,靖安王端坐在他和废太子第一次见面的大殿上。
      “从第一天我就知道,苍鹰怎么能变为蝴蝶?!这是个多么可笑的谎言。我却那么可悲地爱上你!!吞并诸国我都能做到,为何就无法得到你的心?!”
      “你爱上的只是你的执念。”
      “你错了。你认为一统天下,君临四方的帝王脑子会如此的简单吗?!只是爱让我变得与世无争,连自己心爱的人都得不到,得天下又如何?!”
      “如果爱一个人,那就要有爱他的能力。你现在一无所有。陛下,你输了!”
      琅琊君拎着长剑,刺入了靖安王暖暖的心间。
      “爱与不爱又如何?!难道因为爱你能改变我亡国的命运吗?!”

      韩将军和曾经一般,高踞马头,扫视这熟悉而陌生的朝廷。
      琅琊君拎着血红的剑,
      在他面前跪地:“陛下,臣已按陛下吩咐刺死了靖安王。谢陛下三年前对微臣许下的承诺。还请陛下履行最后一个承诺。”

      新帝王微笑着把剔透的玉佩还给了琅琊君。“玠一直都好好的在我跟前。虽然他有无比大的野心,但是他的躁动如今已经被我打磨得如圆石般光滑。”

      “命运虽然是可以改变的,但是要量力而为。就好比,做帝王的人,终究只有最后一个人,这也是为什么帝王都称自己寡人的意思罢。所以,玠,无论你是皇子还是太子,亦或是其他百姓的孩子,都不要想那么多虚无的梦,只会徒增烦恼。天下才智高于你的人比比皆是,天下处境比你困苦的人也比比皆是,明白自己的位置,才是大智。就好比你的太子哥哥。”

      玠在一旁目瞪口呆。
      太子曾经祈求将军:其一,照看好他唯一的爱弟:玠。
      其二,无屠城,善待南朝百姓。

      “为什么这么做?!”玠问太子。他们只是同父异母,擦肩而过的彼此罢了。
      “你说过:人世间,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为何不好好活着?!”

      玠模模糊糊回忆起遥远的曾经,自己在湖畔,看到一个玉童梨花带雨地站在水里。
      玠拉着他的衣襟不让他自尽 。
      “人人都说我将来是亡国之君,不得好死。”
      “人世间,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为何不好好活着?!”玠稚气地说道,使劲拉着那欲自尽的玉童。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这般委屈,比你还小,我也好好活着,大不了我陪你好好活着!!”
      “真的?!”
      “真的。我从来不撒谎!”
      那玉童破涕为笑。

      嘉元元年,新帝韩祁晙登基即位,一统南北。开辟盛世嘉年。
      李珏,南朝废太子,嘉元元年分封为南平王。
      李玠,南朝十皇子,嘉元元年分封为右卫将军,后官至太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月地云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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