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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裴晓之举着伞,循着小溪一路上山。时值春季,山间小路上各色野花竞相争艳,点缀在葱葱郁郁的草林之中颇有一番属于山中的美丽景象。因为刚下的一场小雨,踩在湿滑的石块青苔上的他不得不专注脚下小心前行。雨雾沾湿了他的衣裳,恍惚间又重回到久远之前细雨朦胧的四月。
      但这只是错觉而已。事实上,自从他与早些年误入了隐藏在山中那处不属于凡间的地方后,在春天来访便成他的习惯。
      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他沿溪而行,随着他的深入,溪边的花树也渐渐多了起来,最开始是夹带着梨花、柳树等等,到他在小溪出现分叉的地方站定,沿水流望去,已剩下一片锦簇绯红的桃林,默默延伸至路的深处。
      多美的景色。裴晓之想,他紧紧了背上的书筐,收起纸伞。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去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面前的小溪,一道蜿蜒着自前面的远方流向身后。裴晓之知道,在那溪水源流的所在,有着一间没有烟火的小小寺庙,里面住着一位带发修行的年轻僧人。而另一道,却像是强行被人从溪流中分开一般流向右边,延伸至不知名的被桃花包围的某处。裴晓之也知道,在那溪水的尽头,住着一间小客栈曾经的老板以及陪伴着他度过无数的年月的伙伴们。
      非是桃花源之人,只是有着不知名原因于尘世徘徊着灵魂罢了。裴晓之转了个身,踏上了右方湿润的土地。
      裴晓之是个书生,但他一向是个有些与众不同的书生。比如说士农工商,士人一向是人们尊敬的对象,因而大多数士人是不会去结识文人之外的人,但裴晓之有着僧侣、道士以及江湖中等等地方而来的友人;比如常说书生手无搏鸡之力,但裴晓之一手剑法能博得满堂喝彩,当然因为今天要背书筐上山的缘故没有把剑带在身边;又比如说文人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裴晓之初次见到唐采竹后除了刚开始时的惊讶尚能面不改色将意外的来访进行下去而不是吓得屁滚尿流或是自欺欺人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唐采竹说,这是我和裴书生的缘分。于是裴晓之就想这或许真正就是缘分使然,让访友的他就这么踏上了一条只在春天出现的、通往世外的小路,遇到了唐采竹,两者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裴书生!裴书生!”
      清脆而熟悉的呼唤响起,在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上忽然一阵骚动,落英缤纷中一只纯白色的猫便对准裴晓之扑了过来,嘴里还裴书生裴书生喊着。裴晓之眼明手快丢了纸伞,伸出双手在半空卡住对方的身体。若是这一扑落实,受点疼事小,在他新剪裁的白锦兰色印纹的半袖上印下几个泥巴作染料的梅花印在胸口,免不了要受福伯的一番唠叨。“白云玉?”
      被唤作白云玉的猫喵喵叫了两声,显然对没能成功感到几分失望。裴晓之一只手托住它,一只手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掉它脚上的泥巴。做完这一切,他弯下身任白猫攀在他后面的书筐上,自己往溪水里卷起袖子洗净手帕扭干,塞回怀中,再让白猫被自己抱在怀里后站了起来,去捡被丢在了一旁的紫竹伞。
      白猫喵喵叫着,这几声就像人们不怀好意时发出的嘿嘿声一个样。“裴书生的手帕是那个人类的姑娘送的?她长得漂不漂亮?”白猫问着,尾巴甩在裴书生的身上甩得啪啪响,但似乎并不痛。
      “不是姑娘,”裴晓之回答,他抱着白猫又向上推了推,免得把对方摔下去。白云玉好像比印象中更重了些,裴晓之掂量了一下,得出结论。这不用想也知道是唐采竹的功劳。“是我在出门前让福伯准备的。”
      “切……”仿佛是从鼻子里哼出的模糊音节,白猫显然对这个正经得没有任何谈资的回答相当不满。不过过了一会儿,它又道:“裴书生,你有没有带外面的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我?”
      “这个没有。你常年在采竹身边,应该不会缺少美食才对。”
      “贪财主是很会做菜,但他不会做小吃啦!我想要的是那些有甜有酸,还会在咬时脆的一下一下响的之类的小吃啦。”白猫甩尾巴的力度似乎大了些,但依然不是很痛,它摇头晃脑道,“裴书生你今年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枉我还日日过来看你来了没有呢。”
      白猫口中的贪财主就是指唐采竹。之所以会得到这么个不雅的称呼,完全是因为唐采竹那糟糕的起名能力:这只白猫,裴晓之为对方起的名字是白云玉,还是挺风雅的名字,而唐采竹起的则是招财、进宝、白银、银两……这些万变不离“钱”的名字,而且相当的坚持己见,既不顾白猫反对也不念裴晓之起的文雅名儿,气得乱叫的白猫不能在对方身上磨爪子咬牙齿逼对方就范,只能歪念名字将“唐采竹”变成“贪财主”来泄愤了。
      “抱歉,是我疏忽了。”裴晓之老实道歉,忽然在白猫的话中想到了什么,“你说你日日来?”
      “是啊。贪财主最近做了新菜嘛,他迫不及待要你尝尝,想你大约是这个时候过来,便叫我来守着呗……噢!我问到香味了!一定是贪财主做了我最喜欢的鲫鱼汤!”它从裴晓之的怀里一跃而下,一边奔向香味的来源一边大声嚷着:“贪财主我把裴书生带来了,鲫鱼汤我来啦!”裴晓之在后面快步跟上。此时周围已经不再是密密麻麻不见他处的桃树,而有着开阔环境的山上风光。除了桃树,还有各种在春日里绽放的花树,鲜花遍野,姹紫嫣红,空气中弥漫着清谈而让人醉心的花香,有些植物裴晓之认得,有些则说不上名字。
      在开阔的视野里,面前是被花草树木环绕的一大片空地,一栋两层高的建筑立在那里,大门上方悬挂的牌匾上书写着洒脱飘逸的“采竹堂”三个字,一眼便知是此地主人的笔迹,看上去与城内的任何客栈酒肆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在采竹堂的旁边地上围起了篱笆,上面缠满了藤萝,开出深浅不一倾斜而下的紫花,一棵绿如海般的桂树在篱笆旁的泥土里扎了根,一些细密的青苔爬上了树根周围的石块,因为不是时节,所以没有桂花香飘十里时的灿烂景象。
      白猫已经蹦蹦跳跳跑到了大门口。门缓缓地开了,露出了骨节分明的一截右手的白骨。是的,白骨。随着大门的开启,一具左手上端着热气腾腾的鲫鱼汤的骷髅也从门后展露出了身形,他的骨架身子上还披上了印染着蓝紫色的披风。
      那就是唐采竹现在的样子。
      “裴书生你来啦!”爽朗而轻快的声音在骨架间响起,唐采竹朝他招了招手。白猫见到他、不,正确是他手上端着的鲫鱼汤时就两眼发直,凌空跃起,但这时唐采竹已端着汤转身入内,翻飞的披风将扑了个空的白猫抽得发出了呜声,与此同时还传来了唐采竹威胁的话语:“银两你什么时候叫对我的名字,我就什么时候让你得手。”
      “我不叫银两!”白猫喵喵直叫,又开始了它往常的抗争,“我就是不叫对,贪财主!贪财主!”
      裴晓之看着这惯常的一面,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他紧接着进入了采竹堂。

      唐采竹手上的汤已经放置在了桌子上,白猫正站在那里吃得欢快。尽管这俩总是因为名字的事情吵吵闹闹,但他们相伴着这里有着无可比拟的情分。唐采竹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上面摆着一道被碟子盖住的菜,而唐采竹正在为他泡茶。裴晓之走过去,将书筐卸到脚边。
      “路途奔波,先喝过茶吧。”唐采竹将茶递到他面前,“我泡茶的功夫不怎么样,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怎会。”裴晓之的表情相当郑重,生怕对方会误会似地摇了摇头。
      “我猜也是。”唐采竹声音欢快,裴晓之仿佛能看见他脸上露出八颗牙齿的笑容。
      “裴书生这是不忍伤你面子呢。”一边的白猫插了进来,凉凉地说。
      唐采竹朝它挥了挥手,威胁般呲了呲牙:“喝你的汤去。”

      “如何?”吃过新菜,唐采竹面对着他发问,声音里充满期待。如果唐采竹的身上有着血肉,裴晓之想那么他此刻一定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很好。”裴晓之回道。这并不是讨好或者别的什么,而是唐采竹所做的菜在他尝过的菜里绝能名列前茅。“那就好。”唐采竹说,于是裴晓之想象着对方此刻露出的笑容,那应该是带着满足的神情,上扬的嘴角宛若清风徐徐吹皱的水面,笑颜如花。
      这样想着的时候裴晓之就在心里不可避免的酸涩起来。他不知道有什么事物羁绊住了这个人的脚步,让他以这副样子在尘世里依依不舍,与或早或迟都会相继离开的精怪作伴。这人应该活得更潇洒、更自在,才符合他一贯以来留给自己的印象。但无端的,裴晓之又会想,正是对方用这个模样留在了这里,他们才能得以相交见面。这实在是一种矛盾的情绪。
      “说起来,怎么不见胡先生?”裴晓之问。他口中的胡先生是一只狸妖,修为已经到了可以化作人形的地步了,相当热爱着拉二胡。裴晓之每次过来都能见他化成了穿着褐色布衣的青年坐在一角,手上弓弦拉动嘴上轻声哼着调子,于是整个采竹堂里都充满着二胡的乐音。
      “它啊,早早就下山了。这家伙最近在不知哪座桥底找了个好位子,据说混得风生水起,说不定之后还能入哪家大酒家里拉曲儿呢。”
      “这样的话……胡先生不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是当然的了,总不能山里城里两边跑。”唐采竹似乎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难道裴书生你喜欢上那些凄惨调儿的二胡曲子?放心,以后那家伙大概会像你一样在春天过来的,你就不用愁听不到它拉曲子了。”
      裴晓之摇了摇头,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想法?说自己担心对方又将少一个伴吗?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对方听到也不会更好过些。他沉默着,又听唐采竹道:“不过瞧它那乐得找不着北的模样,我叫它买的酒埕竹筒也不知还记不记得,真令人担忧。”
      “酒坛?竹筒?”
      “是啊,”唐采竹点了点头,“山间天寒,我就掂量着想,自己酿酒给小家伙暖胃总比喝茶来得好。这里桃花那么多,秋天还有桂花,不用不就太浪费了吗?等一下我就开始去采桃花,待来年裴书生你来的时候,我想也许就能喝上我酿的第一埕酒了。”
      “既然如此,我就期待着采竹的佳酿了。”
      “等待我的酒之前,先赶快吃了饭吧。后山开了朵很特别的桃花,我想你会想画下来的。”
      “为什么说是特别的桃花?”
      “有两种颜色哦。一边是红色一边是粉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特别又好看的桃花,裴书生你真走运,要是过了花期,我们这里可没有人能画下来给你看。”
      饭后白猫懒洋洋地团在桌上睡得香甜,唐采竹轻笑几声,抚了抚对方后背就转身收拾饭桌了。胡先生依旧没有回来,唐采竹说它一旦下山除非有什么事,否则就要到晚上才回来。采竹堂开着窗,从裴晓之的角度能看见窗后山上的各种色彩,几竿已经老掉的竹子就在窗口不远处摇曳着,脚边冒出几颗青玉般的竹笋,看样子长势喜人,成为唐采竹食材是早晚的事了;天空是灰蒙蒙的,带着些光亮,但绝不刺眼,这对于采花画画的人来说都是个适中的好天气。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有一下没一下地与唐采竹搭着话。唐采竹显得精神满满,说着的话里都带着雀跃感。白猫曾经说过,这是因为他的到来。裴晓之听到后没有说什么,其实心里早有着难言的思绪。
      “裴书生打算做些什么?画师吗?”说完自己今年的计划,唐采竹兴致勃勃地问。他已经把碗碟都收拾好了,正在找装桃花用的竹箩。
      “不,”裴晓之摇摇头否定了,“作画只是我心之所好,若说要以此谋生就过了,我的打算是回学堂教书。”
      “教书先生吗?这也挺合适裴书生的,但是裴书生画画得那么好,不当画师还是很可惜啦。”
      裴晓之闻言一笑:“我虽不当画师,也是会画画的。”
      “嗯,那就好。”唐采竹似乎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不过除此之外,裴书生有没有想过当官?”
      “官场纷争甚多,长期沉浮于那里只会令人易被名利熏心,我并不想涉足其中。”
      “也是,裴书生怎么看都不适合那些勾心斗角的地方。”唐采竹点点头,挑好了竹箩提在手里,裴晓之见状也背起书筐。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采竹堂,往后山方向走去。

      妖艳的朱红,梦幻的粉白,或许只是一缕春风的无心之举,便造就了这枝头上盛开得灿烂的双色桃花无上的美丽。
      桃之夭夭,其华灼灼。
      唐采竹在旁边得意地说:“看吧,我就说你会喜欢的。”
      裴晓之点点头,向唐采竹道了声谢,就对着桃花挑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把书筐卸到身旁,开始取里面的笔墨纸砚。他把木板搁到地上,铺开宣纸用一块砚石压住,掏出砚台,正要取水磨墨时却被一只骨手止住了动作。与常人肌肤相接触的白骨冰凉且有点硌人,裴晓之疑惑地转头,得到了唐采竹一声轻笑。
      唐采竹说:“我来吧。”
      这人就是这样,总会随性起兴。裴晓之也不反对,他将砚台递给唐采竹,对方将采集到的水倒落便握住砚石开始研墨。白色的骨手握住漆黑的砚石,意外有种分明而诡异的美感。唐采竹空洞的视线落在砚台上显得十分的专注,而裴晓之则意外的发现对方磨墨的手法相当娴熟。
      他把这个疑问反映给了唐采竹,对方似乎笑了笑,说:“我以前总帮一个人做这事,熟悉是自然的。现在想起来也真是怀念。”
      “难道采竹你曾经当过书童?”
      唐采竹听罢噗哧一笑,显得相当的快乐:“怎么可能,我都想不出自己要跟在那些公子哥儿后面跑的模样啦。我帮忙研墨的是我的好友。”
      “你们的关系很好?”这么问着的时候,裴晓之心里闪过一丝道不明的情绪,不是对自己,也不是对唐采竹,而是对唐采竹口中的好友的不明、但并不是很好的情绪。
      “是啊,很好。”有那么一刹那,唐采竹的声音中似乎透出了落寞,但裴晓之并不能确定。
      “喏,好了。”唐采竹说,将研好墨的砚台递回。裴晓之伸出手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对方捧在砚台两边的骨指上,心中忽然一动。
      若这双纤瘦的骨手上长出白净的肌肤,在银灰锦缎的袖口掩映下探出修长的十指,搭上砚台,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他在心中对自己摇摇头,将这些显得莫名其妙的想象驱逐出脑海中。

      都道桃木能驱鬼镇妖,白猫和胡先生修的是妖仙道所以不惧,但唐采竹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被影响到的样子啊。裴晓之想,他把木板连同宣纸置于膝上,从纸的上角开始斜斜画着枝叶。很莫名的,他没有把这朵桃花当作画的主要内容。这大片的空白,他留给了一个未知的身影。
      当裴晓之在为画作最后的润笔时,唐采竹已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挨在一棵树下看他。见裴晓之面上流露出淡而愉快的满足,他忽然问道:“喂,裴书生。”
      “怎么了?”
      “你为什么喜好于绘画?”
      裴晓之的笔停住了。他转头望向树下的唐采竹,然而并不能从对方面上观察出什么。想了好一会儿,裴晓之回道:“我想把希望能记住的事物留在纸上。”
      “原来如此。”唐采竹点了点头,这只是一个随意的发问而已。然而裴晓之并没有收回目光,他依然看着唐采竹,看着在和风使然下花叶四散下来,一片花瓣慢悠悠地飘落至唐采竹身上,静静躺在了他的掌心中。“采竹。”
      “什么事?”这次轮到唐采竹歪歪头了。
      大约静默了一秒之久,裴晓之才缓缓道:“我想帮你画一幅画。”
      “……”唐采竹显然对这样的请求相当意外,他沉默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我现在这副样子,有什么好记住的?”

      ——有时我会怀疑自己在发着一场梦。
      ——有我在给你做菜的梦耶,裴书生你也该知足了。
      以上只是裴晓之内心想象的对白而已,实际上,他不会把那句话埋藏在心里的小小感想说出口的;而若是出口,大概会引来对方这样一句的回答吧,用轻松的口吻消除他的疑问与不安。
      回去后的唐采竹并有着急地开始做什么——事实上他有大把的时光,有什么事情自然也要放到裴晓之离开后。他取出了酒壶和酒盏。
      “这是胡先生在城里带回来的清酒,裴书生你就尝尝吧。”
      白色的酒盏,绘淡红的一朵桃花于底部,倾酒于其中,就仿佛桃花在水中缓缓盛开。
      他们谈了很多。多数是唐采竹发问,而后裴晓之根据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他们谈裴晓之的各种经历,也谈认识了什么有趣的人,与对方初见发生了什么事。从事到人再到物,最后谈到了乐器。
      唐采竹问:“裴书生你知不知该怎么保藏好琴?”
      这话问得奇妙,至少在裴晓之的认知中,唐采竹决不是好弹琴的风雅之士。他把这个疑问说出口,对方笑了笑,转身上了二楼的房间,不一会儿,便取来了一只琴匣置于桌上。
      “这是我朋友托我保管的,”唐采竹说,接着耸了耸肩“可是你也知道,我不会摆弄这玩意。”
      裴晓之便将琴取出,细细端详着,一边道:“其实我只是略知大概。琴一物,不宜曝晒、受潮或者碰撞,而且应在墙上垂挂。此琴已略显‘塌腰’了,是因为采竹你总是平放它吧。”
      “呵呵,”唐采竹干笑两声,显得十分的不好意思,“我只见过弹琴的,又没有见过存琴的样子。”
      裴晓之紧接着又拨弦弹了几声,发现音色有了明显的暗、涩:“琴作为乐器,经常弹奏才好,否则音色会转差,而且还会生虫存蛀损坏琴的。”
      唐采竹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为难:“这……这琴的主人已经不在,胡先生又只是个拉二胡的,看来我还是不能好好保存着它了。”
      “琴的主人是谁?”这句话多少透着点冒昧之意,但裴晓之直觉那人与唐采竹帮忙研墨的人是同一人,“是那位你曾帮他研过墨的友人吗?”
      “是啊,就是他,”唐采竹点点头,“我想再见他一面,把这琴再次交回他手上。”
      压下心中一瞬袭来的莫名感,裴晓之面上不露半点声色续问:“但你只能在这里,不能出去找他。怎么见他?”
      “如果是他,总会归来的。”
      裴晓之看着他说完后目光转向不知名的某处,沉默片刻后道:“能否让我弹这琴呢?”
      唐采竹转过头来,裴晓之几乎能感受他恍若实质的诧异。但最后他只是点点头:“好吧。”
      将琴桌置于户外的桂花树下后,唐采竹干脆搬来了一张竹制的躺椅挨在上面,还把白猫抱在了怀里。若不是旁边少了一叠花生米,手上少了一把葵扇,这幅模样就可以算得上是小老头午后赏曲儿时的标准情景。
      白猫总是不安分,看见这番举动后更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哇哇哇,裴书生我没有看错吧,贪财主竟然愿意把他的宝贝琴给你弹!”话音未落就被赏了个爆栗,唐采竹笑骂道:“难道还给你这只猫磨爪子抓烂!”
      “我此举也算是帮采竹保养此琴。”裴晓之解释道,心里却是莫名愉快着的。
      指尖搭上琴弦,在一瞬之中,莫名的熟悉感悄然而至。敛下双目,几乎也是在这瞬间,他已知该弹什么曲目了。
      抹、挑、勾、剔、打、摘、擘、托。
      树叶纷纷而下,风声已悄然远去。
      在此时,在此刻,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已被隐去,唯独这渐渐缓慢沉稳,绵绵不绝的琴音依然回荡在听者的四周。
      缠绵惆怅的思绪无法制止地向四周蔓延。
      一曲《忆故人》,曲终回首,恍若如隔世间。

      微微吐出了一口气,裴晓之抬起头,却见唐采竹正对着自己——尽管没法能出对方面上窥出什么,但他又确实能从对方显得僵硬的姿态上感受到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发呆。“采竹?”
      “采竹?”第二次的叫唤,唐采竹身躯明显地一震,仿佛才从梦中惊醒一般啊了一声,大概是被唐采竹的动作撤痛了皮毛,白猫喵喵地大叫起来,就算明知对方感受不到还是转头咬住了唐采竹的手指:“贪财主你这要杀猫的浑蛋!”
      “对不起对不起啦。”唐采竹说着松开了手,白猫余愤未消地甩了他一尾巴,然后就跳了下去溜进店里生气去了。唐采竹迎上裴晓之担忧的目光,摇摇头,微微张嘴像是要给对方一个安心的笑容:“我没有事,只是在想一些事而已。”
      “是什么重要的事?”裴晓之问,声音里透露着明显没有被消除的忧心。
      “比起这个,”唐采竹低下了头,将目光放到了自己摊在腿上的手掌,“为什么裴书生要弹这首曲子呢?”
      “这个……”裴晓之一怔,“其实我之前也不是很熟悉这首曲子,也没怎么弹过琴,只是突然之间想要弹奏而已。”他说着,右手搭在琴额上反复地抚摸,面露出一丝微笑,“说起来,总觉得这琴与我有缘。”
      “是吗……”一声低语,唐采竹喃喃道,声音微小含糊难以听闻,“原来如此……我想着以前的他不擅书画……我竟然没有发现……”
      “怎么了?”
      “没有啊,”唐采竹抬起头,裴晓之仿佛能看见他面上流露出来混杂着愉悦和其余他所不解含义的感情的笑容,“我只是在想,或许很快,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直到离开时,裴晓之亦没能明白唐采竹的这句话。

      他驻足回首,身后小路绯红夹道,渐渐消失在桃林深处。那片世外之地,已离他有相当的距离了,但他忽然不想再往前一步。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处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他甩了甩头,暗笑自己伤春悲秋的文人性子,继续前行至小溪分流处。这次他走向了小溪延伸的另一个方向。
      深山中隐藏的小寺庙,没有香火,庙中唯一的僧人站在门口,对访客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裴晓之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这是方远子托我给你的。”
      僧人接过收起,他的目光停留在裴晓之的脸上,并从中窥晓出了对方的心思:“你有事情想问我。”
      “是的,”裴晓之点点头,他直视着僧人,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坚决,“请告诉我有关采竹与我的事吧。” 他说完,便将自己的一些感触与唐采竹的话告诉了对方。尽然不解,但这并不是说就不再将其放在心上,而任由唐采竹留在那里,他并不相信僧人会不知道唐采竹的事情。
      僧人听罢,仿佛叹息般道:“我知道你和他都终会察觉的。请跟我来吧,到了那里,相信你就会有答案了。”
      带着疑惑的心,裴晓之跟着对方深入山的后方。
      经过树枝横斜挡道的一路后,裴晓之的眼前变得豁然开朗,而首当其冲映入眼里的,是一丛坟墓。
      裴晓之突然感到心头一跳。
      他慢慢走上前,在墓碑前弯下身,手指触碰上了碑上刻字。石碑因长年的风化显得有些残破,然而字里的朱红却没有腿去,显然是有人打扫添加。
      墓前摆着两只酒盏,没有酒水。
      雪白的酒盏,底部一朵淡红的桃花。
      他的手指顺着碑名下滑,一字一顿。
      裴、怀、琴、之、墓。
      每见到一个字,仿佛久远前离去的一部分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僧人说:“这是你的前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一直不知,而你已然察觉,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所有的疑惑此刻烟消云散,所有的曾经联系起来,给了他全部的答案。
      为什么能发现那里,为什么能轻易接受那样的唐采竹,为什么会怀着莫名的熟悉感。
      僧人继续说:“ 唐采竹之所以能留在尘世是源于想再见裴怀琴一面的执念,一旦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已了,恐怕就不能继续留下来了。”
      他顿了顿,望着裴晓之道:“我也已经答应他,若能在我有生之年时他得偿所愿,我便会为他超度,助他轮回。”
      所以……?
      裴晓之跪坐下来,他的目光落到了两只酒盏上,昏昏然想起了三年前的初识。
      那时唐采竹说他看裴晓之特别的顺眼,裴晓之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告诉对方自己也对他有着莫名的熟悉感。当时的他以为只是双方一见如故而产生出来的错觉,而如今才知道世事大多已有缘定。
      为再见而等待的人,原来不只唐采竹。
      他抬头望向天空,树梢摇曳,繁花绽开。眷恋红尘、辗转不愿离去者,恍惚间已不知是他还是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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