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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鬼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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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若卧薪尝胆归顺于地府,哪怕看不到狗皇帝寿命到头的日子?如此这般自怨自艾倒是你堂堂孤将军的行事作风么?活着便是苟且,死去便不辱节了?可笑可笑…在人间你断送了凌王一门周全,到了阴间还想害他们受刀山火海之苦?”白楼幻白衣飒飒,忽地一阵阴风荡过,撩起他衣袂,堪堪闭住了孤梦河的双眼,那一瞬,只觉天地茫茫,宛若初临人间。
十万软丈红尘,灰飞烟灭,孤梦河微微昂首,长睫上沾染着细若无痕的泪珠,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这曾经横扫千军,连下梧州十二城的少年将军,不是怨,不是恨,只是笑,笑自己轻敌大意,“哈哈哈…哈哈哈…”突兀辛酸的大笑响彻地府,本就空旷的大殿里传来绵长诡谲的回音。
“好…我答应你…”孤梦河冷淡轻蔑的望着白楼幻,眸中灼烧着丝毫不亚于火海的炽热,那是恨意,此恨绵绵无绝期,若是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倒也痛快了,偏偏被这阴奉阳违的肖小之辈带入幽冥地府。
地府中,谁能翻身?谁布了这三千鸦杀世界,从此看不到黎明?
“咳咳…”小阎王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的眼神与笑意似断线纸鸢,不知道他下一步棋会下在哪里,“孤将军早肯归顺于我地府不就皆大欢喜了么?白卿,半个月后,雪妃即将死于宫中,你便带着新上任的黑无常去看看吧,也好让他尽早熟悉勾魂使的司务职责…”
“雪妃?…雪妃?”孤梦河眸子登时睁大,口中念念有词,这小阎王口中的雪妃难道是于婧妍…从小与自己青梅竹马却被狗皇帝纳为妃子的于婧妍?
来不及孤梦河细想,一阵酥麻从头皮处传来,浓重的痛意将所有思绪斩断,白楼幻收回击向孤梦河后脑勺的折扇,拖着穿透肩胛的琵琶锁便欲离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阴恻恻的笑声:“白卿…你非要将人拖回去才罢休吗?”
“怪不得我…落到在下手里的黑无常没一个肯乖乖听话…我已经习惯了…何况孤梦河性子这么烈…不好调教啊!”白无常悠悠离去,若无足鬼魅随风游荡,那身姿容貌却俱是仙人模样,小阎王瞧着这二人远去,又唤出崔府君道:“崔崔,何时带本王去人间游历一番呢…这地府里真是太无趣了,十方街的冰糖葫芦本王还挺惦记呢…”
一弯冷月高悬西天之上,孤梦河渐渐打开微阖双眸,只觉千钧压顶,头重脚轻,勉力支持身子,望见朦胧夜辉之中的弯月,瞧见那月儿吴钩也似,恨不得摘下来握在手中生生撕开这无边无尽的晦暗,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月朦胧,鸟朦胧,人朦胧,却无心去赏这良辰美景,只道人生苦短,或许方才地府那一切只是一场梦罢了,那该多好?
忽地一瞬,一滴甘冽液体划过面颊落在唇齿之间,细品起来有酒的醇厚,孤梦河警惕地朝头顶望去,月华清透抚摸着枝繁叶茂的古树,透过叶子绘下一地斑驳,斑驳在地的树影蹦入孤梦河眼中却尽数化作了魍魍魉魉。
大树树梢上停着一抹白影,一阵晚风荡过,白影蝴蝶也似欲振翅高飞,细细望去却是个人影,那人斜枕在树上,如墨青丝去了青玉头冠,瀑布般飞流在白衣上,左手执壶,昂首畅饮,意态风流,许是发觉孤梦河在望着自己,那人白衣回眸,一瞬间,天地失色,月华似被吸入他的眼底,凤眸流转间,眼梢勾起一片涟漪。
“白无常!”孤梦河捏紧拳头,咬牙切齿,一张秀脸生生被挤得扭曲不堪。
“阳间地府何相似?小王爷何苦执着?”白楼幻轻盈一掠,如一叶坠地,静美无声。
“方才那‘忘川’滋味如何?”白楼幻散漫不经地依靠在大树上,一脸的狂狷不羁,那不是少年英姿风发,而是红尘劫难渡尽后的洒脱。“有时候人醒了,其实是醉着,有时候人醉了,反而格外清醒,小王爷…你已经死了…人间从此再无孤梦河!”
这番话对孤梦河不啻于又一场打击,白楼幻牙尖嘴利,步步紧逼,孤梦河除了一脸苦涩,心怀仇恨,却也无可奈何,谁知白楼幻又趁势追击般徐徐说道:“小王爷,若是你不死,活下来能忍辱负重图谋复仇吗?你不是满腹机诡之辈,你用兵如神,在人情世故上却是白纸一张,你军中将领都是陵王心腹,但是皇宫之中呢?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你又能抵挡多少?”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生生揉碎了孤梦河残存的意志,“这是我拾到的面具,你留下做个纪念吧!”白楼幻从衣袖中掏出碎成两半的面具,扔到孤梦河脚边,唇角溢出的冷笑俨然一副恶鬼模样,“我白某不过也是地府贱役一名,在阳间苟且在阴间偷生都毫无分别,从此以后,再无亲人手足,亦无故乡,既无故乡,他乡是生是死又何妨?”
“这是你的乌琰伞,好好收起来,你如今法力低微,魂魄未定,在阳间走动容易被打得魂飞魄散,若是撑起这伞便可抵挡一二,切记不可贸然收伞…”白楼幻说着颇有些眷恋地将那灰蒙蒙地油纸伞交到孤梦河手中,孤梦河泯紧了薄唇,束手不接。
“呵…这么好的伞你竟然不要…我可是忍痛割爱才给你的…小王爷可知这伞的来历,这可是阴间天工师特去万海竹林中翻山越岭耗费千年‘百里挑一’找出来的魂竹所制成,你再看这伞面上,百鬼嚎哭,呜咽凄鸣,唯有这无尽怨气可以消融一切…”
“够了!以后不准叫我小王爷…”孤梦河一声喝叱打断了白楼幻的兴致,却见白楼幻并不发怒,反而笑成了一朵芙蓉牡丹,不怀好意地笑道:“那好,孤将军…”
“也不准叫孤将军,你不是说世间从此再无孤梦河吗?”孤梦河抬眸冷色直勾勾盯着白楼幻,眼中弥漫着杀伐之意,背后隐隐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这可如何是好,小王爷也不行,孤将军也不行…我看你一脸丧气样配着玉雕似的五官倒像个死了丈夫的娇俏小寡妇,媳妇脸!”白无常“哗”地一下抖开折扇,满面春风地望着震怒地孤梦河,掩扇轻笑。
“你!你竟敢对本将军不敬!”孤梦河憋了半天忍不住怒骂道。
“诶,不是你说不准叫将军的吗?现在又拿官威来压我?我们现在都是勾魂无常使,是平级,况且论资历,我还是你的前辈,你竟然对我如此不敬,不怕我白某人背地里使坏吗?纵横朔漠我自是比不了你,但若轮到耍诈使坏,我可是当仁不让…哈哈哈”
“无聊!“孤梦河背过脸去,只觉月华虽淡却灼人眼眸,浑身寒凉透体,眼神向上掠去,又总是不经意望见那高倚枝头的无常鬼,一袭白衣皎洁似明月,自有一股云淡风清的淡泊,不似自己这般满腹苦楚,心头阴霾萦绕挥之不去。
“早点歇息吧…”白楼幻幽幽的语调透过斑驳树影洒在孤梦河身上,歇息?这里一无屋舍,二无客栈,往哪儿休息?
“天大地大,幕天席地又何妨?”白楼幻伸出双臂,舒展身姿,打了一个老长的呵欠阖上了双眸道:“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睡吧!”
孤梦河看那白无常就那样蛰伏在树上毫无避讳的睡去,心中陡生一计,如今手脚没了勾魂锁的束缚,要想趁机逃走也并非难事,思及此处,苍白飘摇的身心似找到了着落一般,勉力直起身子,眼观八方,恢复了往日机敏,此时也不做他想,只想逃脱这白无常的手掌。
孤梦河拖着疲惫的身子颤颤巍巍地朝树林外走去,一路花影树影皆被他凛冽肃杀之气撞碎,他也不知自己行了多久,林外究竟是何处,只是一路不问来去盲目而行。
“啧啧,你倒是不嫌累…”一声空旷清澈之音响彻天际,分明是白无常那三分嘲讽,七分不屑的调子,孤梦河怔住脚步,向四周望去,却只闻其身,不见其人,心下又是羞恼。
“别费功夫了…你以为你走得出去?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熟读兵书,怎么这点道理都忘了?我看你真是死透了!”人未到,却扑面一股子杀气,孤梦河直觉心脉被震断了一般,唇角溢出一抹凄艳鲜血,登时抹掉那血,拔腿而逃,恨不能赶紧甩掉这该死的无常鬼。
“还跑?还跑?瓮中之鳖,不自量力,搅了爷睡觉的雅兴!”孤梦河一路逃,白楼幻的声音却不死不休一路追随,孤梦河跑得体力不支,靠倒在一颗大树上。“别穷折腾了,明日若是得见雪妃,你还不得一口老血喷在我白某人身上,你喷血事小,弄脏我衣服可就事大了!孤梦河雪白的脖颈上猛地一凉,寒气森森,白楼幻手中那柄折扇利剑也似扼住了他的咽喉。
“本不想再施药施法于你身上,你偏要与我作对,还想挂上勾魂锁不成?诶!”白楼幻谓然感叹,长吁一口气,化作一缕青烟,“嗖”掉飘入孤梦河七窍之中,孤梦河惊吓之余,双眼死命睁得老大,最后还是体力不济,陷入昏昏沉沉的睡梦之中。
这一夜很是漫长,绝非黑甜好梦,梦里兵荒马乱,残骸遍地,血流成河。
梦很长,阳光穿不透,刺不进,孤梦河觉得自己是永远也醒不来了,直到一个人朝他抡了一拳。
“我说你不睡则已,一睡不起啊!”孤梦河恍惚听得这句话,迷蒙地睁开双眼,鼻息便嗅到一股清冽酒气,入眼便是一张俊脸,饶有兴致的望着自己,满脸坏笑,不是白楼幻又是谁。
孤梦河从沉沉睡意中醒来,本以为早该红日初升,浸透晨光,却不想月色依旧晦暗如昨,时光如停滞了般,美梦从来一醒就灭,噩梦却生生不息,孤梦河一张冠玉似的脸消瘦了一圈,下巴越发尖削,似长刀正待出鞘,傲气未泯。
“人间一个时辰,地府才过一日…这幽冥说来也最是难熬…我们去见雪妃吧…”白楼幻从树上翩然落下,不顾孤梦河一脸倦容,将手中折扇腾地摊开,从扇柄中抽出一支狼毫笔,浅浅在那雪白扇面上一番勾勒,竟有磅礴殿宇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走吧!带上你的伞…”白楼幻手中大扇一挥,孤梦河来不及反应已身临他境,待缓过神来,才发现白楼幻稳稳扶着自己,落在一株大树上,脚不沾地,远处九重宫阙沉沉睡去,白日里的浮华迤逦随风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深沉压抑,琉璃瓦不负夺目华色,今夜黑云遮月,星光黯淡,风里似听得见深宫怨妃的长泣,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