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番外二(雷严中心/伪雷恭) ...
-
雷严中心/伪雷恭琴愁
1、作者并非考据党,所以很多地方可能并不严格,请见谅。
2、伪雷恭请注意,主要是通过雷严的角度来写少恭,他或许在本篇中就象是一个见证者,一个陈述者。
愿举泰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注)
既知琴愁,为尔斫琴。
然,孰知身死琴灭,皆缘不识琴心。
1.旅酒浸愁肺(注2),桃花水下来招魂。
雷严此人,一生中很少能记得什么人。让他记在心里的,数数也就那么几个。其中之一,便是欧阳少恭。
他记得他的很多事情,他的人生也因为欧阳少恭而改变。憎恨了如许年,直到死而复生,更是没有想过要放过他。只是他以为他所记得的,该是秦皇陵,昏黄的烛火,祭台上的明月珠,重塑在一起的玉横,或者该是握住焚寂的欧阳少恭。然而他时时回想起的,直到每一段生命的最后一刻,却总是第一次见到少恭的时候。
或许,从那时候起,他便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他的心脏不平凡的鼓动,似是危险来临之前的预警。然而,也是从那时开始,他见到了远处广阔无垠的天地,造化的力量和神奇,竟渐渐得偿了人生的第一个心愿。
一架琴。一架举世无双的古琴。九霄环佩。
那时,雷氏作为制琴名家,誉满天下。天下之人提到雷氏之琴,莫不交口称赞。
雷严在这世族之家,却为庶出,身份低微。雷威治下家严,等级森严分明。虽然时代风气开放,终免不得尊卑有别。(注3)小时感觉不甚分明,长大些便自觉如同寄人篱下,时时受人眼光,直恨不得离了此处,永不回来。
当雷严还是一个幼童的时侯,午时假寐,阳光透过窗户,懒懒洒在身上,暖烘烘的。他忽然听到一阵琴音,静处宛若天河之水,从他的耳边缓缓流过;动处宛若冬季之风,从他的身旁疾速穿梭。
柔中藏刚,筋骨非凡。
他睁开眼,偷偷把帘子掀开一个小缝,见到一位白衣先生,低头敛目,正在抚琴试音。此琴虽非绝顶,材质已是上佳。
雷严还记得,他却抬起头,凤眸微挑,嗓声温和,“在下唐突,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的琴,可让在下一睹?”
雷威听到这话,脸色有一点愠怒,但是对这一副好面孔,也发不出火来,只好勉强道,“实不敢相瞒东方先生,这便是本店最好的琴了。”
被唤做东方先生的客人略微皱眉,又很快舒展开来,拱手作礼道,“实在多谢。那便定下这架琴了。还望先生原谅在下唐突之处。”
雷威得他这般礼节相待,也端不起脸色,眉眼笑开道,“好说、好说,东方先生满意便好。”
东方先生抱琴而出,只留给雷严清瘦的背影,一身白衫。雷严微仰着头,望之许久,忽觉心底有些茫然。
那琴的制作技艺已经让年幼的他却步。究竟要怎样的琴……怎样的琴……
如果找到那样的琴,那该会在这天下间奏出怎样无双的曲调。
自那日起,雷严忽然找到了一个方向。学会将那些孩童的戏耍欺负漠视而过,虽仍不免暗恨于心,却将注意力转向制琴之法。听音,辩木,选材,斫琴……这一切对于孩童而言,又是多么的枯燥无味,了无意趣。因此他的兄弟没有谁肯下功夫。随着时光渐长,数年之后,渐渐地,雷严开始展现出一些制琴的禀赋来,也终于获得了雷威的偶尔关注。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在家中的日子却是愈加难过,同侪之人排斥挤兑更为厉害。
雷严本来就愈加烦躁,近些日子制琴技艺一直不得精进,止步不前。制出的琴都是有意无心,无法安宁于内心。
终有一日,雷严打好包袱,拱手跪在堂下,向家主雷威辞行。少年声音清朗,意气风发。但言愿这山川之色,世俗风情,能带给他灵感和思绪,以制绝世之琴。
雷威盯着他,面色一时变幻无尽。沉吟半刻,终于颔首道,“那便去吧。待你回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艺。”
言下之意,已有传家之意。
岁月长河无止无息,日月变换一刻不停。雷威已然垂垂老矣,也该需要个继承人了。
雷严第一次遇见少年时的欧阳少恭,是在清明时节,那日他初到琴川,春风似暖还寒,细雨淅沥断魂。放眼长街,行人神情肃穆,雷严想得制琴无绪,不禁微感愁怀。他拜别一户好心人家,取得些旅途物资。清明之时这家人做了艾团子粉的吃食,个个都是惟妙惟肖的生肖像,以招生人魂魄。家中女子都在剪纸,手下灵巧,一件件剪好的鲜艳图案摆在手边。家庭的节日气氛让雷严心口压抑,他低着头出得门去,抬眼便见长街人影,匆忙散乱,一个孩童差点撞在他怀里。
那孩童齐耳短发,乌黑油亮,却是眸光冰凉,淡漠疏离。手上还拿着一截折好的杨柳。
雷严拱手作礼,表达歉意。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这般滑稽,给个孩童这般道歉。那孩童竟也不觉奇怪,反而还礼,淡淡一笑,便转过身去。
雷严自己无趣,也不好堵在人家门口前,便要离开。
走出几步,或许是心生魔障,他回过头,看见那孩童搬来登子,在门上插柳枝。少年的身形还未长全,不甚方便,却是那般不依不饶,数次踮脚,直到将那柳枝插好。
雷严走走停停,心中思索制琴之法。只觉烦躁不安。有意无心,何为有心?绝世之琴,又要为谁去做?那东方先生……亦早已不知何处而去,怎能再听琴音。
雷严还是忍不住用筹资沽了酒,直到醉得伏在桌上。但想心愿,只觉前路茫茫,无限愁怅。
雷严喝些些酒,将银两放了桌上,拎着剩下的酒出了客栈门。但见行人匆匆,不绝如织,均是郊外扫墓祭祖之事。雷严想到自家冷暖,眼底渐渐泛出些冷意来。不觉乡愁,只为琴愁。待制的名琴,倒不如返乡一次,古人云:莫要锦衣夜行(注4)。今想实该如此。说不准回乡之后,雷威冥天,也好来享受一番家主的美妙。
雷严向郊外越走越远,直到深松之中开怀畅饮。闭目可听树叶哗哗有声,木叶在风雨中似是哀啼,可惜琴之木,此处仍无甚心思,无所可得。他将最后一口酒饮尽,大笑一声,才出得密林之外,便见几柄油纸伞,伞下一人,竟有那孩童。他早收敛了那一抹冷淡和疏离,唇角有笑,和家人极是交流甚欢的模样。不知说些什么,其他几人依次离开,只余他一个人立在风雨里,静静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雨中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那少年开始动了,他一个人沿着路,走了好远。雷严鬼使神差地跟上去,见到他把伞放在一边,从怀里取出几支折柳,将一支插在墓上松软的泥土里。他低头思索半晌,似是回忆什么。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头发也贴在脸侧。过了好久,又或者只是一时片刻,他又开始动了,这回连伞也不拾,只是向前缓缓走。倒真像个断魂之人,却怎么也不似少年。雷严又鬼鬼祟祟随他走了几段路,都只见他将折好的柳枝一只只插进泥土里。
雷严心里暗暗疑惑,这必不是同一家族之人,否则怎么肯葬如此之远?
直到一处桃花水下,见得一小茅屋,少年忽然回身,望向他的方向,声音冷漠。
“看够了吗。”
2.弹声咽春弄君骨(注1),琴愁浸染得苦病。
雷严因这话语中的冷漠之意,不由心中一跳。少年立在雨里,静静看向他的方向,一副波澜不惊,将一切掌握在手里的模样。
风雨打过桃花,红雨一般落在水里,落在少年滚着青边的衣襟上。少年拈起一片桃花,一步一步向他隐藏之处而来。脚步踏在一片落红里,轻悄无声。雷严手心里渗出汗来,他不能明白,一个少年怎么能够有这样凛烈逼人的气息,就好像严冬的寒风一样,能把人冻伤。
风吹过雷严鬓角,他的额头都开始渗出汗来。眼见少年走近,他心一横,从藏身的树后露出身形来。
那少年一怔,停下脚步。似是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落魄的旅者。旧衣衫已湿,脚上的一双鞋也因为长久不换磨破了。少年微微沉默,沉静如水的目光看过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渐露回忆之色。
雷严见他眼神放软,急忙上前拱手作礼,谎称道,“……在下从远道而来,走错了路……现在迷了路,见足下似是琴川本地之人,故一路尾随而来,本想问路又不知如何开口,实是唐突。”
少年眉头一挑,露出明显不信的神色。雷严脸上一热,也知这谎言实在拙劣。少年见他发窘,竟未再多言,风雨渐大,也无留他避雨之意,只是抬起手腕,向他身后指去,“一直向前走,在第三个路口左拐,一直向下走去,便是琴川了。”语罢少年便转过身去,径自进了茅屋。
雷严傻愣的站了一会儿,实在觉得又是尴尬又是无趣。心中只道不知着了什么魔,跟这么一个古怪少年到这荒野之地。
雷严抬脚回身,他沿着路向前走去,不知走了多久,风大雨乱,他走过沿途分布的孤零零的坟茔,少年插上的柳枝在风雨里无助的摇摆。天色渐暗,本来没有迷路,现下却开始辨不清方向。他忘记是第几个路口了,索性胡乱为之,向左拐去,竟然渐渐走进密林之中,一时眼前只余一片沉郁的湿绿,层层将外界隔绝。雷严直叹晦气,只道流年不利,遇见这么一个古怪的少年,连扫墓都和常人不同,专拣些荒郊野岭,还不知是哪些孤魂野鬼的坟墓,恐怕必是招魂不得。
雷严垂头丧气,也懒得再走,便倚树而坐。想得自己过往如今,不觉怅惘。
风雨落叶,松涛有声。
雷严双眼渐渐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有一阵琴音。
好像在远处传来,因而断断续续。然而雷严于音韵之敏感,一时站起身来。
动静交融,柔中含刚,沉沉浮浮,几种希望,几回绝望。
还有太多东西,他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只是这抚曲方式,这曲调,似曾有所相识。
雷严绷直身体,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他猛然回身,向琴声传来的地方狂奔。天色已暗,阴影里的树像鬼魅一般,张牙舞爪,向他扑面而来。
脚下泥土松软湿润,雷严在雨里跌跌撞撞,所幸琴音未停,雷严终于寻到了琴音来源之处。
他竟然又回到了那茅屋外。
桃花落水,流转不回,风雨交加,何人悲伤。
雷严立在屋外,难以抵制内心奇怪的恐惧和诡谲之感。
屋内琴音骤停,一时只有风声雨声。雷严颤抖着手推开门。少年坐在窗下,指还压在琴弦上。他着了一件崭新里衣,可惜也已经被窗外漏进的雨水打湿。湿衣搭放在熏笼之上,室内淡香。
少年抬起头,在昏黄的烛光里,冷漠看他。
雷严本能的感觉到少年的敌意,甚至杀意。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不悦,但是雷严毫不怀疑,如果他说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便是命丧当场。
他的声音甚至是颤抖的。
“你……该有一架更好的琴。”
少年眼里光晕流转,杀意漫漫隐下去。
“哦?”
雷严那时一直不知道,为什么那日,欧阳少恭如此凛冽,宛若寒冰。直到后来,他才渐渐明白,清明时节,招魂续魄,他怀恋一些旧人,所以愿意插柳招魂;却又憎恨他们,那些人又有多少是他亲手所杀,又一代接着一代,不辞劳苦,把坟茔移到每一世的故地。
还有巽芳。
雷严在重生之后,常常回想那时的欧阳少恭。
太漫长的日子,再也没有一个巽芳,只有琴中之乐来陪伴他。雷严被他展示的一切所诱惑,与他一起寻找他的半魂,直到百里屠苏出现,他变得用温润去掩饰杀机,想让百里屠苏尝尝背叛的痛苦。
重生之后,他也终于明白,每当一次次失望的消息传回来,每当焚寂出现又寻不到,欧阳少恭隐藏下的焦躁憎恨,惟有一遍遍弹奏记忆里的曲调,才能抵制立刻毁灭一切的欲望。
秦皇陵后,或者重生后,雷严才有所悟。
可惜那时,他只觉得少恭还缺少一架好琴,婉惜他这般愿望没能实现,用的还是东方先生之时的古琴。
其实,早已琴愁入骨,前路不寻。
然而那时的雷严,只是为了欧阳少恭,制作了天下无双的古琴,九霄环佩。
入深山,潜九幽,伏羲为式,梧桐作木,杉木为底。
琴身上刻篆书:九霄环佩。
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注2)
雷严将琴送给少年,他满足了自己的心愿,一架绝世的琴,世间仅有。他也不想再归乡了,亦不想拿这琴去炫耀。他以为这一切就是他和少年缘分的结束。
可惜有很多事情,他不知道。
比如,当欧阳少恭抚上九霄环佩的时候,他是真的有过感谢之意。
注1:李贺诗。
注2:来自百度百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