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蝴蝶》季秋

3、没有纪念物

　　十七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十八岁爷爷去世了。再后来外公外婆去世了，好几个亲人陆续去世了，都来不及结束上一段的痛苦，下一段就猝不及防地来临了。人也好像变得麻木，悲伤也没有那么明显，居然也有力气陪人说话，和人说笑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就好像是心肝脾肾被掏空了，浑浑然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妈妈去世是一个悲剧，一个悲剧引发了更多的悲剧，家也不像个家了，各自伤心自己的，互相责怪，互相刺痛。等醒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最是血缘亲近的人，已经开始冷漠和仇恨了，父子不像父子，姐妹不像姐妹，如果不是奶奶苦心维持，连家的形式也没有了。
　　有一件事情让我很难过，就是这七年过去了，手里已经没有可以凭吊母亲的物件。别人或有配饰，或有衣衫或有照片，想起来总能看看，但是我的妈妈却什么也没有留下。那些破衣烂衫早就烧完了。那卖菜的篮子和秤砣也不知道扔在了什么地方，照片也只有一张留在了家里。她的去世是一个悲剧，因为大人们将她的痕迹恨不得完全抹去，也许不见为净，看不见就不用感到愧疚和自责。大家都在欺骗自己，假装这个人对他们并没有影响又或者确实是没有影响不重要。诚然，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不求过得痛快安逸，至少不要悲伤难过吧。
　　我看见辣椒会想起妈妈，听见湖南两个字会想起妈妈，看见年轻的妈妈抱孩子会想起她，看见美丽的穿裙子的中年女子会想起她，看见热水袋会想起她——那是我买了却没有送给她的礼物。我为她做的太少太少，她却因为她的孩子耗去来所有了青春和精神。“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红泥更护花”，这是很有意境的诗句，但变成生活却是那么地残酷。
　　我一直觉得我的妈妈像一朵洁白的桐花或者栀子花，生于乡野，洁白可爱，香气四溢。她也有青春年华，欢笑热闹的时光，等成了母亲，却被终日锁在了农田，菜场，厨房，更被一波接一波的忧愁锁住了，永远与那段肆意飞扬的时光告别了。
　　天底下最让你深爱的人也最能伤害你，别的人与你有什么相干呢？我们三个孩子想来并不是那么贴心的孩子，永远让她被层出不穷的家务束缚住。我的父亲说来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和丈夫。小的时候，看到妈妈的眼泪和叹息，也被那无奈和悲伤深深感染了。在我的记忆角落里，有在厨房一个人喝酒流泪，又狠狠抹去的妈妈，有在墙边大声嚎哭的妈妈，有在床头暗自垂泪的妈妈，有看着我们强忍眼泪的她。她的欢笑日少，眼泪渐多，慢慢就只剩叹息，到最后就只有皱眉了，皱纹慢慢爬上她的额头眼角，不用做什么神情也是一副忧虑愁苦的模样了。
　　只有偶尔我们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也跟着大笑，才觉得有些活力。帮她倒热水擦背的时候，才看见，那过时的一副底下是怎样美丽的身体，洁白如玉，修长细腻。我的母亲其实是那么高挑美丽的女子，眼睛深深，鼻梁高高，皮肤洁白。她是以一个受过教育的高中生的身份，一个村支书女儿的身份嫁到我们家的，可是岁月到底给予了她什么呢？
　　我也长到母亲生育我们的年纪了，开始渐渐体味到我的母亲所承受的到底是多么的痛苦，也开始深深忏悔自己的过错。也许我们懂事一点，也许我们自强一点，也许我们贴心一点，关心她一点，那样的悲剧也不会发生。现在的歉意和悲伤又有什么意义呢，再回忆再想念也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用什么来怀念她呢？我只能说用我所见的任何东西，春天的桃花，夏日的风雨，他人的微笑，深夜的星星，每当思念所起处，便是母亲所在处。我像那愚昧的村妇，看着别人家可爱的小女孩就想象，她是不是母亲转世投胎的呢？看见冲我点头的花枝，就会想，这些有灵气的生物是不是可以看见我身边的妈妈呢？还是我的妈妈并没有在我身边，而是跟在了最担心的小妹身边。当接触到佛教以后，我又担心，会不会因为前世的罪孽，或者我们的不孝，她还在阴间受苦未曾离开呢？
　　我越来越喜欢夜晚，越来越喜欢做梦，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因为这种时候才感觉离她最近。我会莫名其妙地羞愧，因为她所骄傲的女儿并没有什么成就，我会莫名其妙的心疼，因为感觉到她在悲伤看着她的女儿浪费光阴。我会莫名其妙的躲避人群，因为不忍心看到这样的热闹和这样明媚的天空。我会不忍心看见我的亲妹妹，因为看见便知道还有两个人跟我一样经历了多少痛苦。
　　谁也无法取代母亲的位置，谁也无法忘怀母亲的怀抱，谁也无法摆脱这样深切的悲伤。十年之后我要用什么来悼念我的母亲，会不会以后她的模样会忘记，她的名字会忘记，连她最常说的话也会忘记了。我只有一只笔，将自己记得的事情都写下来，希望未来不会没有只言片语告诉我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