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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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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难得一见地,主日学校取消了本周的所有课程。
那时候莱娜早已凭优异的成绩从主日学校结业,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她应邀出任了低年级自然科学的兼职讲师。
“这周末,士官学校的高年级学员要来洛连特进行参观学习。”迪拜恩教区长如是说。
“据说,主要是进行实地考察,以及一些具体的地图测绘工作,不过观光旅游的成分应该也很大吧。”
“克劳斯市长将会和他们见面,一起商谈洛连特地方关于军事防御方面的一些问题。而我将进行陪同——当然取消课程不止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想孩子们也是愿意利用这个机会和心目中的偶像见一见面的。”
“虽然这些世俗的东西都已经与我无关,但是看到这些后辈们受女神眷顾而取得如此优秀的成绩,依然感到十分欣慰啊。”
迪拜恩教区长捻着刚蓄起不久的胡须,作长者状微笑着。
说起来这位教区长也算是顺应天命的极佳典型——自从半年前他发现自己头顶已经有几根头发开始变白以后,说话行事就越发地像个老年人了,口中的大道理也逐渐地多了起来。
“您才不过四十五岁而已啊……”有的时候莱娜真的很想这样提醒他。
但是现实的严峻性令她不得不中断内心的吐槽:
“您是说……士官学校所有高年级的学员都会来么?还是只有一部分?”
迪拜恩教区长摇了摇头。
“关于这个问题,我并没有问过克劳斯市长。不过——据我所知,整个士官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也只有三十多人而已。”
“只有三十多人?”莱娜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本来就是为了培养利贝尔的年轻将官,因此选拔和测试都很严格。”迪拜恩教区长的口气很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这一届的高年级有三十人,已经是历年来比较多的一届了。”
“那他们……”
“是的,他们全部都会过来。”迪拜恩教区长肯定地说。
彩色玻璃映出的七色光线下,莱娜知道自己的脸上一定写满了震惊。
那就意味着,那个卡西乌斯•布莱特……?
虽然之前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又用了一年的时间把那件事情忘记得差不多,莱娜的第一反应仍然是想逃开。
她压抑着自己的忐忑不安向教区长说了告辞,然后心情复杂地迈出了七曜教会的大门。
洛连特这种地方小镇……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嘛!
令人惊讶的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最兴奋的竟然是帕赛尔农场的梅吉阿姨。
“就是说,上次那个拿剑的小伙子也会来了?”
“大概……大概是吧。”莱娜十分不情愿地回答。
“那简直是太好了!”梅吉阿姨的表情比见到自己的料理被吃光还要高兴,要命的是还带着几分憧憬,“我要趁这个机会去找他!上次错过了那个机会,我一直觉得非常后悔,我这次一定要跟他说——”
“——让他迎娶我们家的汉娜,做帕赛尔家的女婿!”梅吉阿姨斩钉截铁地说。
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擦了擦汗。
“妈妈,我才十五岁……”汉娜微弱地抗议道,当然被气势爆棚的梅吉阿姨毫无悬念地忽略了。
“——莱娜,斯蒂娜,还有埃尔格,你们要是在路上碰到了他,无论什么时候,请千万让他到帕赛尔农场来找我。这可是汉娜的终身幸福,拜托了!”
“——那个不良青年真的有那么好么?”回家的路上斯蒂娜略带崩溃地问。
“大概是因为力气大饭量大比较适合干农活吧。”莱娜理智地分析道,“你看帕克尔姨夫也是那么一副强壮的样子。”
帕克尔姨夫是汉娜的爸爸,以虎背熊腰著称,向来是洛连特地区摔跤比赛的第一名。
“说起来我的体格也蛮强壮的,”走在后面的埃尔格不知死活地插嘴,“梅吉阿姨怎么从来没对我表现出那种意思?”
“这么说,埃尔格对于做帕赛尔家女婿这件事也很感兴趣咯?”斯蒂娜回头反问道,语气明显不善。
埃尔格赶紧手忙脚乱地解释,而莱娜走在一旁,再次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然后就真的到了那么一天。
七曜历1181年6月30日,星期日。天气晴。
莱娜本来打算整整一天都不出门的,但是周六晚上雷特拉的妈妈临时请求她第二天上午为儿子补习数学。说起来雷特拉是全洛连特有名的书虫,人文学科好到近现代史倒背如流,但是数学这方面就实在不敢恭维,简直到了数钱都数不清楚的地步——她本来想拒绝,可实在没有理由,就同意了。
周日那天她一大清早就去了,没想到快到中午才讲完准备好的课程。婉言谢绝了一起吃中饭的邀请,她走出雷特拉家的门,就看见几身熟悉的制服,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
原来士官学校的制服和王国军的军装基本是一样的,至于区别——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这个时候她真恨洛连特只有这么一点点大,不过多了三十几个人,分散在几条街道里,竟然就有种熙熙攘攘的感觉。
其实也不一定会遇见吧,就算遇见了,他也不一定会记得自己的模样——
可是心里有种悲哀的无力感,仿佛知道那个人就在前方等着自己一样,小地图上亮起鲜艳的红灯。
这种事……不能让它发生。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隐隐约约想起游戏里有个在王都躲避士兵的情景,那种感觉放到现在来真是似曾相识。
东面是学员们下榻的酒店和市长官邸,南面是自己想回而回不去的家,西面是牛奶小街——帕赛尔农场的梅吉阿姨如果还没进城,也一定正充满斗志地走在进城的路上。
叹气,真的谁也不想见的时候反而发现全世界都是认识你的人。
只好……往北走了。
两个小时以后,莱娜筋疲力竭地靠在翡翠之塔入口的石柱边上,心里在想这个决定是不是一天里最大的失误。
说起来,由于莱娜的生身父母葬身于此的缘故,洛连特善良的人们本着怕她触景神伤导致再次失忆的考虑,从来没有带她走过玛鲁加山道,连提都很少提起。
因此,第一次走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和电脑屏幕上的二维地图不同,这……真的是一条山路。
坡急路陡的,狭窄曲折的,山路。
一面气喘吁吁地爬山,一面还要留意在身前身后不时出没的田鼠和跳跳猫,如果踩到了铃兰,那最好指望它的种子能把你往前进的方向再推进十来个亚矩。
不然……也不能读档重来。
走到第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她沮丧地想是不是就这么算了——往回走的话,其实也未必就真能碰得见不是么?
可是,内心一股莫名的倔强油然而生。
今天,她说什么也要达成自己的一个愿望才行。
想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独处。
哪怕是……这么微小的一个愿望。
“所以呢,这里……也算好吧。”
她坐在翡翠之塔入口处最高的石阶上,人迹罕至的古迹外围安静得令人想叹息。六月的炎夏,苍绿色石砖的冰凉触感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她十指交叉地想要默念什么,身体却疲惫得不听使唤一直向后仰过去。
如果能就这样穿越回去的话,该有多好啊。
这个念头刚刚转到一半,莱娜就无力地合上双眼,在巨塔的阴影下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莱娜习惯性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身下还是苍绿色的石砌地板,高大而古老的巨塔安静地矗立,远处夕阳的斜晖映红了整座玛鲁加矿山。
终究还是不能回去啊……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心中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像是眼睁睁看着七彩的肥皂泡“扑”的一下破灭无踪。
“……你终于醒了。”
做梦都不想听见的浑厚声音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真真切切地响起,她一惊之下险些跳了起来。
头系棕色短马尾手拿长剑的制服男青年踱着步子从阴影里转了出来,看见她的惊恐,顿时露出一副非常受伤的表情。
“虽然说不上特别英俊潇洒,怎么说也算是高大而富有人格魅力的成熟男性——”
“身为士官学校第一美男子的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姑娘你每次见到我,都像见到魔兽一样如临大敌呢?”
完全无视那些足以吐槽一万遍的自恋言语,她怔怔地看着他,再次听见梦幻的肥皂泡破灭的声音。
为什么偏偏回不去呢?为什么偏偏躲不开呢?
良久。
“啊,又见面了。”她强笑着挤出这四个字来。
站起身,觉得一阵眩晕,心里知道是午饭没吃,劳累过度,又刚刚睡醒的缘故,才导致体力不支。在从前的世界,大约叫做低血糖的症状吧。
有些……支持不住呢。
“姑娘,你怎么哭了?”他收起一脸戏谑,眼中浮现出掩饰不住的诧异。
一滴泪顺着眼角应声而落。幸好,只有一滴。
“风迷了眼睛。”最蹩脚的借口。
不想再提这件事,她抢在他开口之前发问:“卡西乌斯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卡西乌斯耸了耸肩:“听说这座翡翠之塔是古代文明的遗迹,因此就想来拜访一下——”
她刚刚诧异于他语气的正常化,接下来的半句话就令她哭笑不得。
“——这样的名胜古迹如果少了我卡西乌斯•布莱特的光顾,未免有些失色……莱娜姑娘你说对吧?”
对,对你个头。卡西乌斯大人您莫非不幸被年幼的杜南公爵附体了么?
她心跳一阵阵地失速,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恶狠狠地吐槽。
“说起来,莱娜姑娘到这种荒郊野外来是做什么呢?”脸皮厚比亚宁堡城墙的棕发青年继续毫不知趣地问道。
“这个和卡西乌斯先生没有关系吧?”莱娜抬头看着他,发自内心地想要尽快结束这段毫无意义的对话。
“啊……难道说,我打扰了莱娜姑娘和情人的幽会吗?”卡西乌斯一愣,之后的表情显然是会错了意。
“卡西乌斯先生,请不要再开玩笑了。”莱娜用尽全部的力量维持住了声音的平静。
“很抱歉我打扰了你观光的兴致,我这就离开。”
她抬头对着那身橄榄绿制服微笑了一下,转身坚持着向玛鲁加山路那边走去,没有注意面前男人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我想回到从前的世界。我不想再见他。
你看,我许下的这些愿望,没有一个可以实现。
“莱娜姑娘……”
刻着翡翠之塔的木制指示牌就在面前,他的声音忽然从身后远远地传过来。不响亮,却字字洞彻心扉。
“你害怕我,是不是?”
她停下脚步回过身,一阵彻底的黑暗从眼前铺天盖地席卷过来。
第一次,她梦见了自己的童年。
甜美而生涩的,天真而遥远的,在另一个世界的,童年。
风。太阳。小三轮车。
弹珠。水枪。喷泉。沙堆。
冰糖葫芦。巧克力。自动铅笔。洋娃娃。滑梯。
书包。沾满灰的手。永远洗不干净的外衣。潦草的作业。胆战心惊的逃学。无穷无尽的假期。
小伙伴们在楼下拼命地呼喊,母亲侧过头来对自己笑。窗外是连绵的蝉鸣。
父亲背着自己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跑,那肩膀安稳坚实如整个世界。
“爸爸……妈妈……”
她伏在他的肩膀上,安稳坚实如整个世界。
如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慢慢融化成为一片耀眼的红。
她缓缓睁开眼睛。
她已身处翡翠之塔的塔顶。
视线的正前方,暖橘色的夕阳以一种恋恋不舍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滑向地平线的尽头。
利贝尔的山川河流在脚下绵延不断地铺展,明明暗暗的玫瑰金色像是造主的浮雕。
光和影的分界线在苍茫大陆上如退潮般远去,滑过平原,滑过起伏的山脉,渐渐消没在无尽的远处。
在她的眼前,绚烂的霞光如烟般消散,然后,笼罩在她周围的,是淡紫色的夏日的夜空。
而自己……伏在他的肩膀上。
真奇怪,有一瞬间她竟然不愿自己醒过来。
七曜历1181年6月30日。穿越的第五百六十三天。
她回到了从前的世界,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最幸福的时光。
直到这一刻,依然有错觉那宽厚温暖的肩膀其实属于父亲,高大的身躯总能将自己举向无穷远处的天空。
那么,还奢求些什么呢。
小城洛连特的房屋街道渐渐亮起点点灯火,远远看去闪闪烁烁像是跳跃的烛光。
生日快乐。她对自己说。
时间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异常粘滞,只有高塔上方的夜风无穷无尽地刮。
漫长的一阵沉默。
“我醒了。”
“我知道。”
“放我下来。”
“不多看一会儿?”
“……放我下来。”
“不用心疼我,姑娘其实你一点儿也不重,真的。”
“…………放。我。下。来。”
“啊!我的头发!我好不容易才留起来的美丽长发!姑娘你下手轻一点儿……”
双脚着地的时候,竟然不再头晕了,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侧过头,脸上写满疑问。
“是一个小回复技能,前几天刚在一个朋友那里学到,没想到还真用得上。”高大的青年一脸无奈地揉着发痛的头皮。
还真是懂得避重就轻啊。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她问得直截了当。
“看日落啊。”他答得理所当然。
……看来再问也是白搭。
她转过身,抬头看他。
棕头发,细眼睛,真红眼眸。窄窄的发际,斜飞入鬓的眉。
挺直的鼻梁下是干干净净的嘴唇,记忆里那一抹胡茬消没不见,薄薄的唇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几分戏谑几分疑惑还有几分……温柔。
可知他也一样在看她。
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开始发烧。她后退一步。
“果然还是害怕我啊。”卡西乌斯露出失望的神色摊了摊手。
“我并不是害怕你,卡西乌斯先生。”
忽然有些心软,有些不想坚持,有些想把一切前因后果都告诉他。
但是……远远未到时候吧。她摇了摇头。
“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而已。被你误会的原因,大概是这种犹犹豫豫的样子每次都被你遇见吧。”
他目光直直对上她的眼睛:“看起来,是很重要的事呢。不需要帮忙么?”
她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
“现在还不需要。以后需要的话,再说吧。”
沉默了一瞬,他再次开口,毫无任何语气地:
“逃避总不是办法啊。”
心底的秘密被当场揭穿。她悚然而惊。
“不管如何逃避,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逃避得越久,最终面对的时候就越缺乏勇气。”
语气中没有丝毫与言论相对应的严肃意味。他打了个呵欠,顺理成章地躺了下来,然后枕着双手仰头看漫天点点的繁星。
“如果不能避免,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正视那件事,试着去解决它。”
“还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
“可能真到了那个时候,发现事情变得简单了也说不定。”
万籁俱寂的夜晚,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雷轰电掣般震得耳膜隐隐发疼。
“正视它……么?”她喃喃地重复。
她又想起那个回到从前的梦,像是神明为她开启的最后一扇通向过去的窗。
而那幸福的幻梦,是他给的。
这样说来,是注定回不去从前,也躲不开他了吧。
不过,如果他说得对,那么前方的命运,或者也不会那么确定对不对?
也许不像她想的那样,也许能改变的,对不对?
她站在星空下想了很久很久,开始像个陌生人那样地审视自己的内心。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莱娜的身份,接受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现实。
其实她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身份之下,做得已经很好,然而一旦涉及卡西乌斯,就神经质般地想要逃开。
说到底,是软弱,是逃避,是不够坚强。
因此才不愿接受那个结局,连想都不愿去想。
因此才强行让自己逃开和他有关的一切人和事,以为与他划清关系就可以避免一切事情的发生。
可是,明明已经遇见他了,他还救了自己一命,再当做没有关系,不是太掩耳盗铃了么?
而且,就算真的认识了,了解了,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会走到那个绝望的终点,这中间还有千万种其他的可能。自己之前的想法,也未免太悲观了。
无论如何,至少不需要像躲魔兽一样地躲着他吧……她回想起之前的事情,觉得自己的种种表现实在是有些荒谬的意味,不由得自嘲地笑了起来。
在农场的时候跟他说的那些话,就像是两个人即将永别一般……
“卡西乌斯先生,之前那样对你,真是对不起啊。”她觉得还是要向他道一下歉为好。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回应。不对,好像有什么不太正常的声音——
低头,高大的棕发男人躺在身边的石板上微微地打鼾,看上去显然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头枕着双手,半长的头发散开来铺了满地,制服的扣子解开了两个,长剑随随便便地扔在一旁。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微弱的星光下,男人的睡脸带着分明的笑,像是纯真的孩童。
“我……竟然想了这么久么?”她苦笑着自言自语。
在她的身后,半爿月亮悄无声息地升了起来。
当天深夜,当莱娜被高大强壮但呵欠连天的制服青年护送回家的时候,包括斯蒂娜在内的全家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可疑的神色。
“啊啊,这么晚不回来本来还有些担心,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嘛。”斯蒂娜的妈妈笑得意味深长。
“还真是一表人才啊,莱娜的眼光果然不错。”斯蒂娜的爸爸也笑眯眯的看着她。
这是怎样八卦的一家人啊。莱娜心里哀叹。
“那个不良青年么……”担心的神情没有消除一分一毫,斯蒂娜一面陪着莱娜走上楼,一面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问道:“莱娜你怎么竟然会对那种性格有兴趣啊?”
“不要误会了,斯蒂娜。”莱娜无奈地解释,“我迷路了,他护送我回来,仅此而已。我们是偶然遇见的,事先完全不知情啊。”
如果没有遇见他……就还是会像从前一样软弱吧?
斯蒂娜侧头看看她,面容慢慢缓和下来:“那……你们这整整一天,都做了什么?”
莱娜叹了口气:“哪里有整整一天,总共也不过两三个小时而已。”
“两三个小时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斯蒂娜的眼睛重新瞪了起来。
“只是……聊天啊。”
除去那场日落,都只是聊天。
“聊了很久的样子嘛……看样子聊得很投机啦?”
“这倒没有……聊着聊着后来他就睡着了。”莱娜老实说。
“……真的?”斯蒂娜明显不信。
“你看他刚才那一副缺了十年觉的样子。”莱娜提醒她,“他就是莫名其妙地睡着了,然后我又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叫醒他。”
“好吧,这还差不多。”斯蒂娜点点头,“总之跟这种不良青年在一起,总是要小心一点为好。”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不良……”
莱娜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果然斯蒂娜侧过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音量也大了三倍。
“莱娜,你真的……!”
我哪里是喜欢他,一共也仅仅见了两面而已。
只是,他确实不是像他平常表现出来那样不良啊,这一点……又没有错。
斯蒂娜你未免也太紧张了嘛——当晚临睡的时候,莱娜这样想道。
第二天。
斯蒂娜的爸爸妈妈一大清早就出门工作了,斯蒂娜又被埃尔格以参观武器展览的名义叫走,主日学校没有课,结果就是大好的星期一她破天荒地呆在家里无事可做。
干完家务之后打算去帕赛尔农场帮梅吉阿姨采摘草莓,刚刚走出家门几步,就又看见了昨天翡翠之塔偶遇的男青年。
“啊,这不是莱娜姑娘么。怎么样,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有没有梦见我啊?”
——洛连特就是这么小,有什么办法。
“说起来,士官学校的学员们不是昨天晚上就都已经走了么?”
招待卡西乌斯在自家客厅里坐下并且递上一杯水果茶之后,莱娜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可是我没有赶上那班定期船啊。”对面的男人一脸无辜。
“啊?”她先是惊讶,随即明白过来:“是……因为我?”
“虽然我十分不愿意承认,但是这的确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昨晚我和洛连特旅馆的老板好说歹说,他才同意我免费在原先的房间里继续住一晚,但是今天晚上的住宿就没着落了,我还在想办法……”
“卡西乌斯先生,等一等,”单单听了一句话,她就觉得这整件事漏洞百出,“为什么不坐今天的定期船回蔡斯?又为什么不愿意付旅馆的住宿费?”
“因为没带米拉啊。”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一样。
“什么?!”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因为是集体活动,伙食和住宿都是从经费里出的,不需要准备什么钱啊。”卡西乌斯一面喝茶一面好脾气地解释,“身无分文的绝不止我一个,要知道士官学校的学员通常都很穷困……”
“好了好了,”她其实对这段话也半信半疑,但是更大的疑点令她不得不忽略之前的漏洞,“是卡西乌斯先生的话,赚钱还不简单么?牛奶小街一直往西走有几个天使羊波波,每天只要打一个,赚来的晶片就够一周的花销了。洛连特是小地方,生活费用很低的。”
“多谢莱娜姑娘提醒,这还真是个好办法,——如果在一个晚上以前的话。”卡西乌斯叹了口气。
她闻言一惊,重新打量了一遍对面的男人,才终于发现一个问题:“卡西乌斯先生,您的剑……”
沙发上的男人双手空空,腰间悬着的长剑早已不知去向。
“昨晚在福克纳酒馆和人打赌,赌输了。”依然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一个没带米拉的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而且,竟然还跟人赌博?!”
以莱娜一贯的好脾气,听到这句话之后的音量竟然也忍不住提高了几个分贝。
“就是因为没带酒钱,才想到赌博碰碰运气的啊。”卡西乌斯的表情很无辜,“要是赢了的话,酒钱和住宿费什么的就都有着落了嘛。”
她听到这里,心里忽然一软。
如果不是遇上了我,是不是也不会遇到这种尴尬的局面呢。
“卡西乌斯先生,请你稍等片刻。”
她起身上楼到自己的卧室里,打开抽屉拿出了五百米拉,然后回到客厅。
“算起来卡西乌斯先生曾经救过我两次性命,我一直铭记在心。我知道您不是那种沽恩市惠的人,但是我也希望您理解我知恩图报的心情。不管怎样,我很希望能帮助您。”
“这些钱,就请收下应急吧。”她微笑着递出去五张崭新的钞票。
他抬头看着她,忽然间神色变幻了一瞬,随即又回复如初。
“我看这个就不需要了,我觉得我还是可以去酒馆打打工赚出生活费的。”
“至于报恩的话,莱娜姑娘可以用别的方……”
“可是,您不着急回雷斯顿么?——还是又像上次那样,徒步走回去?”莱娜当机立断地把谈话的主题从一个不可知的方向引了回来。
卡西乌斯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一个违心至极的干笑:“你是说上一次么……呵呵……那真是可怕的经历啊。”
“不过,莱娜姑娘说得对,我确实是不着急回雷斯顿啊。——洛连特的风光这样美好,只呆一天的话未免太可惜了吧。”
“什么?”她惊讶地看着他,“卡西乌斯先生……你果真是上学上厌了想要被开除么?”
“啊呀,莱娜姑娘,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嘛。”水果茶的热气蒸腾之下,对面的男人竟然有些脸红。
虽然后来卡西乌斯给出了很多理由,比如说学校还有两天就放假了啊蔡斯的夏天热的要死啊誓死也要追回那把昂贵的祖传宝剑啊等等等等,莱娜还是觉得厌学才是他留在洛连特的真正原因。
这么说,昨天去翡翠之塔,也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逃学的借口吧?
她叹了口气:“那么,卡西乌斯先生的下一步打算是?”
“啊,我正在到处找可以出租的房子,按理说应该比旅馆的价格便宜些吧。”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要说房子——我这里倒有一间。”
出门,过街,拿出钥匙,开锁,推开门。满室明亮的阳光。
她推开窗,清凉的夏风徐徐地吹进来。
“……不错的房子啊。”
“是我家从前的房子。觉得还可以的话,就住下吧。”
“收拾得很干净嘛。为什么搬走了呢?”
“每周都会打扫……不是搬走了。”
她顿了一顿,就不再说话,然后转头去看窗外的街景。
“莱娜姑娘小的时候很可爱啊。”他的声音从屋子的一角响起来。
她回头,他正拿着桌子上一个相框仔细端详。
“果然从小就是个漂亮姑娘……咦,这两位是……”
照片上的父母和昨晚斯蒂娜家的两位长辈相貌完全不同,他应该注意到了这一点。
“原来是这样。”
他抬起头看她,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
“矿难。两年前。”她简短地说。
他点了点头,“这两年,一个人——很辛苦吧?”
心里忽然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笑了笑,“总之……还满意么?”
“这么大的房子……租金会很贵吧?”
“租金什么的就都免了,请放心地在这里住下吧。”
“这样多不好意思,我还是……”
“请不要和我客气了,卡西乌斯先生。——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昨天卡西乌斯先生有没有见过帕赛尔农场的梅吉阿姨?”
“是那个做料理做得非常棒的夫人么?我没见到她。怎么了?”
“啊,她对我说,要邀请你去帕赛尔农场吃她亲手做的料理呢。”她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扯谎。
“嗯?那简直太好了……莱娜姑娘,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高兴的样子?”
明明掩饰得很好了……怎么还会被发现?
“因为我也好久没有吃到梅吉阿姨的料理了啊。”她笑得一脸纯真。
一小时后,帕赛尔农场。
梅吉阿姨和卡西乌斯两人对坐在堂屋的客厅里,前者的欣喜若狂和后者的愁眉苦脸形成了绝妙而鲜明的对比。
这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莱娜抱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态度这样想道。
“梅吉夫人,请恕我直言,我在近期内确实没有结婚的打算。”卡西乌斯一脸无奈的解释。
“啊,是因为还没有从学校毕业的缘故吧。”梅吉阿姨善解人意地说道,“那么,订婚也未尝不可啊。”
“夫人,不是这么说。令千金天资聪颖,美丽动人,以我这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资质,恐怕配不上她。”
“小伙子你不要妄自菲薄,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梅吉阿姨肯定地说,“你性格十分随和,擅于和所有人打交道,也不会和女人吵架,相信我的女儿会非常幸福。另外,有你在,帕赛尔农场的业务也一定会蒸蒸日上……”
“夫人这话就不对了,”卡西乌斯抬起头,“何以见得我的入赘一定会给帕赛尔农场带来效益呢?”
“啊,这个……”梅吉阿姨显然没想到还会有此类问话,想了想,说道:“小伙子你很聪明,也很善于和人相处,因此生意上的事情应该难不倒你。另外,你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一定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
要知道帕赛尔农场向来安静,梅吉阿姨的嗓门又总是偏大,因此这句话一说出来,在里屋躲着的汉娜和莱娜都听得清清楚楚。
汉娜一脸郁闷:“妈妈你就是以这个标准来为我选拔女婿的么?”
“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啊……”莱娜仰头看天,只觉得无话可说。
客厅里,正襟危坐的卡西乌斯听到这里,也露出一脸几近崩溃的表情。
“夫人,虽然蒙受您这样的抬爱实在是我的幸运,但是出于善意我不得不提醒您,您这次的决定可能真的并没有考虑周全。”
“怎么讲?”梅吉阿姨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首先,擅于和人打交道并不一定代表着就有生意头脑——事实上我昨天就因为一次赌博而刚刚把祖传的宝剑丢掉,我想夫人您一定不希望祖传的农场也如此在一天内化为乌有。其次,虽然我看上去确实高大了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能干好农活,因为事实上我对农活毫无任何兴趣,而且由于一直在上士官学校,一点相关的经验都没有。最后的最后,”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比令千金大了十岁,考虑到结婚生孩子需要一段时间,那么在我们的下一代有能力独当一面之前,我就已经老了,没有办法承担整个农场的工作了,那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这个……我倒真没有想过。”一长串道理讲出来,梅吉阿姨愣在了那里。
“所以,”卡西乌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胜利在望的表情,“夫人还是应该为令千金找一个年龄相当的,热爱农业的,并且有相关经验的候选人,才是比较理智的选择。”
“可是,洛连特这地方本来就很小,像你说的这种人去哪里找啊?”梅吉阿姨反问道。
卡西乌斯正打算开口,堂屋的大门“砰砰砰”地响了三声。
大家都是一愣,还是莱娜从里屋跑出去开了门。
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站在门口,几乎把整扇大门堵了个密不透风。
见到全屋子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汉的表情反而有些难为情,他搔了搔头,声若洪钟地开口:
“请问,这里招不招工?我叫弗兰兹,今年十八岁,刚从柏斯那边的拉文努村过来……”
卡西乌斯的表情就好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弗兰兹小伙子,你都会干什么活啊?”
“什么都会干!”大汉站在门口,自豪地憨笑起来。
“莱娜姑娘,我可并没有得罪你啊。”回城的路上,劫后余生的卡西乌斯一脸的悻悻然。
“是吗?我还以为这是卡西乌斯先生求之不得的机会呢。”她回答得有些心虚。
“哦,那还真是多谢莱娜姑娘的好意了。”
是自己听错了吧……为什么这声音里仿佛蕴含着一丝失望?
她抬头,他也正低头看着她,眼神锋锐如刀。
“对不起。”她败下阵来。
他并不回答,只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慌。
半晌。
“莱娜姑娘,你真的只有十六岁么?”
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你的眼睛带毒的么?
“卡西乌斯先生的意思是——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么?”
他不再追问,自顾自地走路,正午的阳光晒在他的脸上,隐约有种意兴萧然的感觉。
第三天。
“听说了么?艾利兹街道桥上那头一直挡路的犀牛被消灭了。”
“是啊,好像路上的魔兽也一下子少了很多。”
彼时游击士协会还没有在洛连特小镇开设分部,因此地方上有什么重大委托都要派人去柏斯或是王都办理,来回路程就要一天,效率慢的不行。
至于魔兽这种生物,洛连特的居民们一向抱着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不挡路的话,消灭它做什么呢?挡路的话,就等它自己慢慢走开好了。反正这样一个小镇,谁也不会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拜托王国军。
但是,真的有人主动地去一个一个消灭掉,还真是感觉前所未有的清静啊。
莱娜提着两瓶牛奶从帕赛尔农场走出来,正好看见卡西乌斯追着一群跳跳猫使出最后的一下群体攻击。
——洛连特的跳跳猫们临敌经验显然少得可怜,逃跑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站成了一排,子弹从最后一只的背后穿过去,再从最前一只的胸口穿出来,一阵凄惨的哀鸣过后,就砰砰几声化作了满地的耀晶片。
她皱了皱眉,同情之心大起,正想上前指责沉浸在战斗胜利喜悦中的男青年滥杀无辜,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的是几乎要吓哭了的杂货店小男孩里农。
“里农啊,一个人跑到郊外这种魔兽聚集的地方很危险的,知道么?”她蹲下去摸摸小男孩的头。
“莱娜姐姐!”小男孩扁了扁嘴,扑到她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里农乖哦,不哭了,没事了,魔兽已经被叔叔消灭了哦。”一面仔仔细细地为大哭的小男孩擦眼泪,一面放低了语气慢声细语地安慰。
一大一小温馨的拥抱和阳光绿草一起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卷——画卷一角冷冷清清地站着一个看似与这情景毫无关联的高大身影。
“总感觉风头被人抢光了呢……另外,为什么你是姐姐我就是叔叔啊?”旁边的男人站在那里,有些寂寞地扬着那把毫无花纹装饰却刻着一长串编号的导力枪,心不甘情不愿地抱怨。
“莱娜姐姐,我走错了路,我想去看亚宁堡长城……”里农的小脸埋在她的怀里,模模糊糊地呜咽。
格鲁纳门。
高大宏伟的城墙一下子止住了七岁小男孩的眼泪,挣脱莱娜的怀抱蹦蹦跳跳地跑上关所顶层。莱娜在一楼的食堂把手里的牛奶寄存下来,再上楼的时候,已经不见了里农的踪影。
正四处张望着想要找人,身后一个声音闲闲地传过来:“去爬二层的城墙了。——有士兵守在那里,不会出事的。”
回头,阳光照出城墙边上一个高大疏朗的背影。
背对着她的男人穿着一身随处可以买到的普通轻便服饰,衬衫的衣领恰到好处地竖了起来。白色的棉布在腰带处打出柔软的褶皱,近乎完美的比例像是希腊的石雕。裤筒沿着修长的双腿一路向下,勾勒出健康美好的曲线,然后妥帖地扎进精工细作的军靴。一整套衣服看起来就像是量身定做,只是莱娜明白这是洛连特杂货店里从来没有卖出去过的加大码普通服装。
——她在心里很不情愿地承认,她之前没有见过谁把这种毫不起眼的衣服穿得这样好看过,就算是号称洛连特第一帅哥的埃尔格也不行。
棕色的头发在身后随随便便地挽住,宽阔的肩背却在不经意间挺得笔直。两肘抬起来支住齐胸的城墙,就算从身后看,也知道他正意态专注地看着远方。
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才发现城墙这样高,高到自己非要踮起脚尖才看得到墙外的整个景象。
他转头看她一眼,眼中有明显的戏谑,却并不说话。
事实上这一路他都没怎么说话。——大概是自己昨天做的事情有些过分了吧。
可是,分明已经道过歉了嘛……
有种莫名的倔强从心底冒了出来,像寂静的古井中忽然掉入了一枚石子,漾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她咬了咬嘴唇,往后退了一步。
抬起左脚踏进墙上射箭用的气孔,两手扳住墙头用力一翻,身体升高的同时右脚顺势踩进另一个气孔,左脚翻过城墙踏出去,慢慢放低重心的同时,还不忘理了理身下的裙摆。
在墙头稳稳地坐下来,右脚再翻到城墙的另一边。她双手撑住墙头微微后仰,半回头得意地看着他。
“没想到莱娜姑娘也有这么淘气的一面啊。”终于还是开了口。
“没想到卡西乌斯先生也有这么小气的一面。”她不紧不慢地反驳。
他微仰着头端详着坐在城墙上的她,半晌点了点头,微露一丝笑意:“这样看,才真的像十六岁。”
“卡西乌斯先生,心情不好?”
连忙转移话题——事实上也是第一次碰到他如此连玩笑都懒得开的情况。
“啊呀,有那么明显么?”他挑起眉毛。
“感觉,感觉而已。”她老实说,“是因为……昨天的事情么?”
他一怔,倒笑了出来:“怎么可能!——不过莱娜姑娘莫非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准备痛改前非了么?”
果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回来了。她只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大脑短路了,才会再重提昨天的事情。
“那倒没有,我只是想提醒卡西乌斯先生,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后悔?后悔留在洛连特?后悔遇见莱娜姑娘你?”擅于故意歪曲对方发言的不良青年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夸张地露出一脸慷慨激昂的刚烈之色,“那我可是永远都不会后悔的。”
表情那样轻松,眼神却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沉重。莱娜叹了口气。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讲笑话也是不好笑的,卡西乌斯先生。”
阳光燠热,只有很远处神秘森林的清凉气息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正当她以为谈话到此为止,打算跃下墙头去找里农的时候,他的声音再次在耳边沉沉地响起来。
“并不是心情不好,只是……有些迷茫吧。”身边的男人如是说。
迷茫,卡西乌斯的迷茫。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这样的一个传说中的男人,也会有迷茫么?
……你可是利贝尔未来的救星啊,剑圣大人。
不过,二十五岁这个年纪……
“是因为……剑术?还是未来?”她凭着游戏里的零碎记忆问了出来。
身边男人明显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莱娜姑娘还真是洞察力惊人啊。”
不敢不敢,我是有剧透大神保佑,卡西乌斯先生您才是真正的火眼金睛。
“其实说起来有些好笑,剑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剑术?可是正是丢了剑之后,才真正地开始考虑起这把剑的价值。”
“——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都说军人是国家的武器,那军人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男人沉思似地拄着城墙,目光投向无穷的远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随着他的眼光看去,日光下地平线尽头的格兰赛尔城映着瓦雷利亚湖的波光,璀璨得像是闪亮的明珠。
——开始考虑人生的意义了么?未来的剑圣,伟大的战士,稀世的战略家,卡西乌斯大人。
如果你知道将来有一天自己会是那样的举足轻重,现在内心的想法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是,无论是剑,还是军人,存在的意义……
“是守护吧。”她小声回答。“守护国家,守护和平……什么的。”
他漠然地点点头,“军(度)校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太遥远了。真正想保护的,其实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不会顾此失彼么?”
顾此失彼啊……
她想起游戏里那个凄美的场景。女人安详地躺在木板上,嘴角带着笑如同沉睡一般,而穿军装的男人站在一旁,弯着腰低着头痛悔不迭。
无非一张CG,她却一直记得。就像他这伏延千里的预感,提前了十年。
可是,你是卡西乌斯•布莱特啊。而我将是莱娜•沃森,与你毫无关联。
虽然我真的期待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不会顾此失彼,因为我不会在你身边。
“就按照自己的信念,走下去吧。”她回过头,微笑着鼓励他。
“问你的心,你想要什么。然后做你想做的,守护你想守护的。只要你想要,那么就值得。”
“就像挥出的剑,一旦方向确定了,就不要在半途停留。”
“这样,即使真的有一天顾此失彼,也永远都不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男人低头沉思了一瞬,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随即抬起头来。
“莱娜姑娘的话,是不想让我再迷茫。我很感激。”他微笑着看她,“可是莱娜姑娘自己,又在迷茫什么呢?”
脑海中还未消散的画面重新拼凑起来。她仰起头去看天空,只觉得双眼灼热。
“我所迷茫的啊,是人生。”
一片寂静中自己的声音空灵飘渺,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说,命运究竟是充满变数,还是在劫难逃?”
身后的人听声音明显是吓了一跳。
“我说,莱娜姑娘,这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应该操心的事情吗?”
可是……我也不想这样啊。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幽怨的神色稍纵即逝:“我不是本来就比正常人显老么?——卡西乌斯先生麻烦你闪开一点,时间不早了,我要下楼去找里农了。”
“莱娜姑娘还穿着裙子,跳下来多不方便。”他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其实我很乐意帮你……”
“喂喂你要干什么!”她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一直小心维持的重心就错了位。
身下一空,眼前一花,甚至来不及发出惊恐的哀鸣,整个人就要不由自主地向下落去——
电光火石间一双大手有力地拦住了她的腰。
“莱娜姑娘,你刚才问,命运究竟是充满变数,还是在劫难逃?”
双手的位置很自然地搭到肩头和膝下,他轻轻地抱起浑身无力的她,再缓缓放到地面上,神态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她说不出话,只是咬牙瞪着他,剧烈的心跳直到这个时候才像奔腾的潮水般涌了上来。
第四天。
依然是清清朗朗的艳阳天。没有一丝云彩。
上午时分埃尔格再次将斯蒂娜叫走——说起来最近这两个人的关系有日渐明朗化的趋势呢。在家里不经意提到埃尔格的时候,莱娜甚至都能发现斯蒂娜在脸红。
多么般配的一对啊。她一面收拾房间一面微笑着想。
偌大的房间里静悄悄空无一人。白色的窗帘被风轻柔地吹起,不远处洛连特的钟楼响起悠扬的钟声。她跪在地上擦完二楼的最后一块地板,站起身推开走廊尽头的门走上阳台。
长街上一群白鸽呼啦啦地飞起,钟声刚好打完第十一下,然后安静下来。很沉重的一扇门被推开的声音,空气中忽然多了菜和酒的香气,是斜对街的亚班特酒馆开始营业了。隔着一整排楼还能听见孩子们在另一条小街吵闹和大笑的声响,而那由远而近的辚辚的车轮声是弗兰兹推来了运往杂货铺的巨大的水果车。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街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莱娜姑娘今天心情很好嘛!”不幸身陷洛连特的士官学校学员卡西乌斯一手拎着木桶一手拿着钓鱼竿,在楼下自然而然地停住,抬起头满面春风地和她打招呼。据本人所说“十分具有男性魅力”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逃学的忏悔或是丢剑的懊恼,反而是一副……丰收的喜悦?
——她早该想到艾丝蒂尔那令人无语的爆钓爱好是从哪里学来的。
“卡西乌斯先生喜欢钓鱼?”只有自己知道是明知故问。
“闲暇之余消磨时间嘛。”他微笑着仰头看她,“莱娜姑娘吃了午饭么?”
“还没有,才刚过十一点啊。”谁会在刚吃完早饭之后三个小时就想到吃午饭这种事啊?
“午饭要好好准备嘛,”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餐。下楼来一起吃吧?”
语气那样自然,他走了几步在自家门口停下,扬了扬手中的木桶,“今天的收获可是非常的丰富哦。”
自己从前的家其实就在街对面,站在斯蒂娜家的阳台上就可以看得到家里的门和窗。
推门进去,另一种家的感觉扑面而来。说起来应该无比熟悉,可偏偏又如此陌生。那张小时候的照片还好好地镶在相框里摆在勾花的桌布上面,画中人与自己有着相似的眉眼,那快乐的笑容却如同隔着整个世界一般不可触摸。
算起来,有多久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了?
“哎呀,早知道莱娜姑娘到这里会触景生情,就不请你过来了。”身边的男青年此时倒是异常地善解人意,声音也轻柔了很多。
她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径直走进客厅。
环顾四周,难得的是所有的摆设丝毫不乱,如同根本没有住进一个人一般。
“看不出卡西乌斯先生竟然是这么整洁的一个人——有你在的话,我这周就可以不用打扫这间屋子了。”
这真的是难得的发自内心的赞扬,可对面的男人一听就大叹了一口气:
“莱娜姑娘,实话告诉你吧,这真的是多年军校生涯的后遗症……”
他一面说,一面向前走了两步打开自己的——本来是莱娜的——卧室的门。
和她上次来打扫的时候一样,整间屋子纤尘不染,梳妆台上的大镜子看不到一个手印,地板也光亮如新。但是,有一个地方不同了——
精致的雕花单人床上,玫瑰色的缎面薄棉被整整齐齐地叠成了一个四方的豆腐块。枕头摆放的位置十分奇特,看样子也是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床单平整得像是刚刚熨过,连本来铺在床上用来防止落灰的罩布都自然而然地折成了完美的正方形,每一个转角都直得无懈可击。
她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卡西乌斯先生,你在士官学校多少年了?”
“十一年。”男人的回答颇有些咬牙切齿。
一分钟后,厨房。
“鲈鱼清蒸,鲤鱼红烧,鲫鱼如果熬汤的话需要很久……”莱娜一面熟练地系上围裙一面低头查看装鱼的木桶,忽然想起来:“我说,卡西乌斯先生,所有的菜都是鱼的话是不是会很奇怪?”
“啊,会么?”靠在一边的卡西乌斯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做的方法不一样不就可以了么?”
……雷斯顿的伙食条件可见一斑。
她直起腰来叹了口气:“还有别的材料么?”
“嗯?还需要别的材料?”对面的男人一脸茫然。
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并没说话,但她知道自己脸上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喂,其实你根本不会做饭的,对不对?
对面的卡西乌斯显然是看懂了,至少他脸上的表情替他作了回应:
——我又没说过我会做饭啊!
莱娜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原谅这个根本不知严肃为何物的无赖,谁让他救过自己两次命呢。
何况,他还不幸地在多年的军校生涯中罹患了强迫症。
“卡西乌斯先生,能请您帮我一个忙么?”莱娜低头思考了一下,然后从容地开口。
“请帮我去隔壁的杂货店,买两份小麦粉,三只鸡蛋,一份里脊肉,两份粗碎岩盐,一份泥蒜头——有就买,没有的话就算了——还有五份橄榄油。如果能拿得动的话,橙子和牛奶也请各来一份。”
“这么多?”他略带惊讶地看她。
她点点头。“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么?”
“不用。”他简短地说,然后就转身出了门,干净利落得像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
——上了那么多年的军校,本来就是跟军人差不多的吧。
不过,为什么看着他忍不住微笑的嘴角,还有他急急忙忙离去的背影,给自己的感觉更像是个……雀跃的小孩子呢。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了餐桌前。
并不是很大的餐桌上已经摆了满满一桌。
摆在两个人面前的,是一条清蒸鲈鱼,一碟蒜香烤鱼块,两碗橙汁优酪蟹肉沙拉,两盅香浓奶油汤,一篮切片的新鲜烤面包,以及两大份冒着热气的煎蛋卷。
本来只是一顿午饭而已,会不会太隆重了……莱娜有些心虚地想。
觉得有种逼人的气势从面前隐隐的传过来。抬起头,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坐在对面的卡西乌斯拿着刀叉的样子很有种张牙舞爪的感觉。
她忍不住笑了:“开动吧。”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莱娜深深地领悟到了一个道理:
如果想要面前这个男人闭嘴其实很简单。
“卡西乌斯先生,小心鱼刺。”
“……”
“卡西乌斯先生,您家乡是哪里啊?”
“……”
“卡西乌斯先生,您很会钓鱼啊。”
“……”
“卡西乌斯先生……汤沾到头发上了。”
三十分钟后。
“太好了,我一开始还担心饭菜做得太多会吃不掉呢。”莱娜站在水池的一侧高兴地说道。
要说没有成就感,那一定是假的——连篮子里最后的几颗面包屑都被倒进汤里一起喝掉了。
“卡西乌斯先生,今天为什么都不说话?”她忽然想起来,“记得一年多以前在农场,你吃饭的过程中可是说了很多话的。”
自告奋勇洗碗的大食量男人一面弯着腰刷锅一面叹了口气:“莱娜姑娘,不要明知故问了。”
“我是很认真地在问啊!”她睁大了眼睛。
“好吧,”他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一本正经地说,“是因为品尝料理是一件非常耗费心力的事啊。”
“料理越美味,所需要花费的精力就越多,因为全部的能量都用来品尝和体会那美妙的滋味了。”
“而莱娜姑娘的料理,——简直令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吧,谢谢卡西乌斯先生的夸奖。”她笑着帮他把碗筷擦干净放回原位,“那么,现在终于有力气说话了吧?”
“——卡西乌斯先生,为什么留在洛连特?”
“哎呀,刚刚吃饱就提出这么严肃的问题,我可是会消化不良的啊。”面前沙发上的男人一脸的嬉皮笑脸。
“那也没问题。为了卡西乌斯先生的消化系统着想,明天的午饭,我就去帕赛尔农场解决了哦。”
“唉,”卡西乌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莱娜姑娘,不是我不回答你,而是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啊。”
“我只是觉得,应该留下来。然后我就留下来了。”
她满脸怀疑地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想要从中找出点什么破绽来,可是她看见的只有一片真诚。
可是……笑话。你是那个卡西乌斯•布莱特啊。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想不清楚的事,那一定是关于世界关于人生关于整个宇宙的难题。
而你做什么事,都应该有原因。
“我不信。”她摇了摇头。“可是我也不想问了——”
是不是因为做料理太累了,忽然有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从心底升上来。
为什么问这句话呢?那些明明都和我没有关系,永远都不会有关系。
她微笑着站起身:“卡西乌斯先生,我要先告辞了。”
“哎,不去饭后散个步什么的?”对面的男人神色里闪现一丝惊讶。
“我还有别的事,”她摇了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过说到饭后散步,我想这个活动对于卡西乌斯先生来说好像还是十分必要的。”
卡西乌斯的表情明显是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我承认自己确实有点超重,可是有那么明显么……”
并不觉得好笑,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推门而出的时候,却听到他在身后叫她的名字。
安静的房间里,他说:“莱娜姑娘,我有一天会告诉你的。”
她并不回头,也不回答。推开门走出去,洛连特的气息混杂着夏日午后蒸腾的热度扑面而来。
第五天。
悠扬的钟声里,莱娜站在阳台上,看着卡西乌斯从和昨天相反的方向走过来,远远地对着她挥手打招呼。
“真巧啊莱娜姑娘,昨天好像也是这个时候遇见的。”走近了几步,他在她楼下抬头笑道。
“是很巧啊。卡西乌斯先生今天没去钓鱼?”眼看着楼下男人的双手空空。
“啊,钓鱼这种事情,天天都去的话可是会沉迷进去的。”卡西乌斯笑着说,“怎么,莱娜姑娘也有兴趣?那我非常乐意奉陪,南边的神秘森林就是个钓鱼的好去处……”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对不起卡西乌斯先生,我想我实在对这种活动没有什么兴趣……”
他“哦”了一声,神色暧昧:“没关系,鱼的话我一个人钓就可以,至于莱娜姑娘只要负责把它们做成料理就可以了。”
——谁要负责这件事啊!
——不过,刚钓上来的新鲜鲈鱼,还真是美味呢……
“对了,一直忘了问,卡西乌斯先生也会枪法?”还是转换话题吧。
“士官学校的必修课程,学得并不怎么好。”他无所谓地回答,“只是没了剑,总要有把武器防身嘛。”
“可是……洛连特的武器店里好像没有您这种样式的手枪吧?”
“莱娜姑娘真是细心啊,”他赞叹地看了她一眼,“这把导力枪是王国军的装备。”
“也就是说,卡西乌斯先生从雷斯顿出来的时候是既带着枪也带着剑的啊。——那为什么剑赌掉了枪还留着?”她不解地问。
“……莱娜姑娘对我的赌技就这么没信心么?”棕发男人受伤般地叹了口气,“先不说那个,这把枪不是我的,是从威尔特桥关所那里借来的。”
“关所……可以借枪?”
“所以我押了我的学员证在那里啊。”
“这么看,士官学校的学员证用处还是很大的嘛。”
楼下的卡西乌斯正想说些什么,迪拜恩教区长从七曜教会的方向走了过来。
“啊,是卡西乌斯和莱娜啊。”教区长面容和善地跟两个人打招呼,“为什么要隔着这么远,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地说话呢?”
莱娜正想解释,教区长的声音就一下子变得语重心长:
“年轻人,你们应当知道,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在外表,而是在内心。”
“有些人,虽然朝夕相对,两颗心之间却遥不可及;而有些人,纵然相隔万里,他们的心依然紧紧地连在一起,谁也不能将它们分开。”
“年轻人,看清楚你们心灵之间的距离了么?”
迪拜恩教区长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拈须微笑,然后就背着手踱着步子离开了。
留下楼上和楼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说起来,卡西乌斯先生认识教区长?”
卡西乌斯点了点头。
“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市长曾经和我们一起谈话,当时他也在场。之后我也拜访过他好几回,每次都能在他那里听到非常发人深省的话。”
非常……发人深省?
“他从前其实不是这样的……”莱娜苦笑着解释。
“虽然光说大道理是有一点空泛……不过,他说得很有哲理啊。”卡西乌斯侧过头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六天。
时逢周五,斯蒂娜和她的父母要趁这个周末去王都的叔父家探亲。
“莱娜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么?说起来很长时间没有去过王都了对不对?不知道有多大的变化呢!”临走的时候斯蒂娜拉着莱娜的手依依不舍地说道。
“我都说过了啊,这星期日我要去主日学校上课。”莱娜微笑着抱了抱她,“等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去吧。”
斯蒂娜抬头想了想:“虽然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不过我会给你捎礼物回来的哦!”
“我的礼物有没有倒无所谓,给埃尔格的礼物可一定不能忘了。”莱娜笑着贴到她的耳边小声地问,“还是说,他已经不需要什么礼物了,只要斯蒂娜人回来就好了?”
“哎呀莱娜!”斯蒂娜的脸一下子红起来,“还……还没到那种程度啦!”
“倒是你啊,和那个卡西乌斯,进展的怎么样啊?”
莱娜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我和……卡西乌斯先生?”
“哎呀,莱娜不要害羞嘛。”斯蒂娜理解似的拍拍莱娜的肩,“一开始我确实不太喜欢他,不过他才来了这么几天,就帮了镇子里的人很多忙,道路上的魔兽也消灭了一大半。所以啊,我就暂且算他是个好人吧!”
斯蒂娜说到这里耸耸肩,然后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所以呢,莱娜,你们就不用在我们面前躲躲藏藏的了。其实爸爸妈妈听说了这件事,本来想请他过来吃顿晚餐的,可惜这个星期看来没有时间了……”
她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发现莱娜脸上的表情分明写满了两个字——震惊。
“难道……你们两个,并没有什么?”斯蒂娜怀疑地问道。
“可是,全洛连特的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你留下来的啊!”
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谣言。
把斯蒂娜一家送走之后,莱娜呆呆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说。
可是,为什么自己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心里除了震惊之外,竟然还有一点——甜蜜?
她跪坐在沙发上,窗外的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对面房屋的轮廓一点一点变得模糊。那屋子里没有人。
她知道他其实每天晚上都还是会去亚班特酒馆喝酒,她知道他从前说的身无分文或是错过飞艇都是借口,她知道他留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她想起两天前她问他的时候,他说他也并不明白,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神那样真诚,他说他有一天会告诉她。
而斯蒂娜说,那答案其实正是她。
其实她知道这一切说不定只是个谣言,或许是从里农的口中说出来的,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人。可是,即使是不切实际的猜想,又经过无数种描述从而重重夸大,心里面竟然还是有一种微弱的期望,期望这件事,这个答案,有那么一点点是真的。
她想起翡翠之塔的塔顶,那恢宏壮美的落日,还有他宽阔的肩膀。
她想起亚宁堡长城的城墙上,那一刻的惊心动魄,如同起死复生。
她想起那一天他在餐桌旁据案大嚼的情景,像是在外多年的浪子终于回到了家。
她想起每一次遇见他,他总是会微笑着叫她莱娜姑娘,称呼陌生,可是语气却仿佛认识了几十年一样的谙熟。
那些杂乱无章的片段在脑海里一幕一幕地回放,一半是甜蜜,一半是触目惊心。
如果不关心,那为什么要问呢?又为什么在问不出答案的时候,有莫名的失望从心底蔓延出来?
她坐在黑暗里,听着墙上的导力时钟一格一格地走,滴滴答答的声音。
竟然……是自己先败下阵来的么?
那一夜,莱娜自穿越以来第一次失眠。
和想象中的失眠不同,没有辗转反侧,也没有头痛欲裂,她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月亮悄无声息地升起,看着云层如影随形地涌上来,看着夜空渐渐变得灰暗,看着一道突如其来的灼人的闪电照亮了卧室,照亮了洛连特,照亮了整个长空。
她想她从前的那些担心那些逃避统统都是多余的,她早该想到就算能够躲开他一万年,也躲不开自己的心。
而这颗心,终于还是要她亲手来打碎,也不愿让他知情。
雷声在三秒钟后如期而至。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之后,洛连特七月的第一场大雨随之而来。
第七天。
洛连特的钟楼又一次打到第十一下。雨还没有停。
她推开阳台的门,意外地发现他也刚好推开自家的大门。
她往前走了一步,大颗大颗的水滴向自己的头上砸下来。他站在对街,张了张口,好像隐隐约约说了句什么,可是雨声太大,她什么也听不清。
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他终于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抬头看她。空无一人的街上连鸽子都躲了起来,只有他和她,隔着雨帘,遥遥相望。
然后她转身回去,关住阳台的门。把所有的锁都锁住,连门帘都放了下来。
雨水从头发上一滴一滴地落到地板上,衣服也淋得透湿,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有种说不出口的悲伤。
我爱上你了,卡西乌斯大人。
纵使这将是我爱你的最后一天。
第八天。
星期日。主日学校讲堂。
“同学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那么我们就下课了。下周再见!”
两个晚上没怎么睡,她竟然奇迹般地上完了整节数学课,没有出一点差错,心里不是不庆幸的。
“莱娜老师再见!”
……稚嫩的童音里掺杂了某种非常不和谐的成熟男声。她的心沉了下去。
“莱娜老师的课讲得很好嘛,深入浅出,通俗易懂,而且很会调节课堂的气氛,真称得上是一个称职的教师呢。”
下了课的孩子们都飞快地跑了出去,然后滞留洛连特的某士官学校学员从一根柱子后面笑容满面地转了出来。
“卡西乌斯先生有什么事?”莱娜一边收拾讲义一边面容平静地问。
实在是太疲倦,已经不愿意去想他是如何溜进主日学校讲堂里来的,又为什么躲在这里听了她的半节课。
只是那个决心,像是一根横在心间的刺,稍微碰一下就是种难以言说的疼。
“莱娜姑娘,身体不舒服么?还是上课上得累了?”对面的男人关心地问道。
“卡西乌斯先生,我没事,有什么事情就直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尽可能地把语气的温度降到最低,她抬起头,冷着脸平视着讲台下的男人。
他显然是注意到了她态度的变化,眼神一刹那有些闪烁,随即露出几分无奈:“莱娜姑娘,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么?”
“看样子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她看了他两秒钟,下了这个结论,“我先走了,卡西乌斯先生。”
拿起手中的讲义走下讲台,在他身边头也不回地走过,一路从容地穿过整个讲堂,门外是洛连特雨后湿润清甜的风。
我能做到的,对不对?
小小的广场上那一群鸽子又回来了,可是有些事情却永远地回不来了。
“莱娜姑娘。”为什么要跟上来。
“莱娜姑娘?”不要总在我的背后叫我!
“莱娜姑娘……你的发带掉了。”
回头,他就站在讲堂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攥着的那根浅蓝色的丝带和自己的那条一模一样。
才发现本来在背后系住的长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开来铺了满肩。
面无表情地走上去从他手中拿过那条丝带,低着头道了声谢,然后就准备转头继续前行。
他的声音在头顶不轻不重地响起来:“莱娜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她抬头,他的表情平静,神态中却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决然。
“莱娜姑娘,关于上次的那个问题,我想我已经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跟着他到了钟楼的楼顶——明明对自己说过那么多遍要坚持,为什么看到他的眼神,就觉得,这样最后地说一次话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呢。
她抬起头,作出一个“请说”的表情。
对面的男人顿了顿,开口,语声一如既往地低沉浑厚,却带着种毫不犹豫的坚决。
“我留在洛连特,是因为你。”
无论在心里想象过多少次,都想不到这句话竟真的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她以一种绝对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他也低头看着她,一切夸张的戏谑的表情全都消失不见,神色又坚定又温柔。
“从进军校开始,就明白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为了这个国家,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卫利贝尔的国土和尊严。这么多年,并没有想过还有其他的可能。”
“可是莱娜姑娘,你让我明白,其实我可以不仅仅只是个军人,守护国家的军人。”
“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想要守护你。”
“不想让你再在迷茫中徘徊,不想让你沉浸在失去双亲的痛苦。不想让你一个人跑去翡翠之塔,不想看着你在被攻击被伤害的时候露出心灰意冷的表情。”
“想要守护你,尽我所能尽的一切力量,给你幸福。”
“之前犹豫的原因,是因为从来没有过这种感情,一时间……自己也很难接受。可是昨天你站在雨中的身影,让我终于看清了我自己的心——我从来没有那样心疼过一个人。”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做,可是那时你的表情让我明白,我就要失去你了。”
“而这件事情,是我不能接受的。所以我决定现在告诉你,但愿还不算晚。”
“莱娜姑娘,我喜欢你。”
“这个回答,你满意么?”
长长的陈述之后他的语气简短地上扬,看似轻易的疑问句却令她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
胸口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像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的一切都已覆水难收。
她该激动不是么?她该接受不是么?可是为什么心酸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地浮现,要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会叹息出声?
你知道么,卡西乌斯大人。我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如果我们真的开始,那么就意味着历史不会改变。
这座钟楼注定是我的葬身之地。我会为了你的女儿而死,而你甚至见不到我的最后一面,只能对着一条染血的发带黯然神伤。
我爱你,如何能让你为我那样悲伤。
她抬头看他,声音平静得像是另一个人:
“卡西乌斯先生,承蒙您的错爱,我非常感激。”
“很抱歉我不得不拒绝您的好意,虽然卡西乌斯先生是非常优秀的男性,但是我不认为您的存在会给我带来任何额外的幸福。简而言之,我们不适合。”
“青春苦短,卡西乌斯先生还是去寻找更需要您守护的那个人吧。祝您好运。”
拼尽全力说出这番拒绝的言语,她转身就想离开。他却迅速地抓住了她的手。
很奇怪地,他的表情并没有难过,也没有失望,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刚刚那些话一般。
他只是直视着她。眼神平静,却带着能穿透人心的锐利。
“莱娜姑娘,你在说谎。”
那根长长的锋利的刺又狠狠地扎了进去,呼吸为之一窒,整颗心鲜血淋漓。
她想说卡西乌斯先生你放开我吧求求你放开我,可是她害怕再说一句话心中的那些绝望就会化成泪水无法抑制地掉下来。
他依然握住她的手,力道恰到好处,不痛,可是不能动。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莱娜姑娘,我的时间还有很多。我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我会等着,等到你看清楚你的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回家的。
关上家门,缓缓走上楼梯,脚步虚浮踉跄,像丢盔卸甲的逃兵。
——他说他喜欢她。
——他说他想要一直守护着她。
——他说他会等她,直到她看清自己的心。
仿佛是才意识到这些话的意思一样,莱娜靠着墙壁缓缓坐下,唇边绽出一丝甜蜜的笑容。
她仰着脸,任凭自己沉溺在某种柔软温暖的情绪中。
明知道那样是很好很好的,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爱她。她也爱他。这一切如此完美。
“大胆地去爱吧……你拒绝不了他。”心里有个声音悠悠地响起,像一条缓缓浮出水面的鱼。
她一惊,想起他对她表白时的情景。那时他表情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是细细回想起话语里蕴藏着的那种深刻的情感,只觉得惊心动魄。
如果当时他不是选择等待,而是继续追问下去,自己那种濒临崩溃的平静,还能不能继续维持?
如果下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呢?
唇角的笑容渐渐变得悲伤,她站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像是下了某个极大的决心。
在她的身后,走廊上通向阳台的门紧紧地锁着,像是宣告这段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感情至此告终。
这一场即将发生的悲剧,因为只有她知道,所以势必要由她来结束。
因此,不会有下一次。
这不是逃避,而是直面现实。
第九天。
凌晨四点的天空是一种冷硬的铁灰色。沉睡的小镇万籁俱寂,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暗黄色的恹恹的光。
在洛连特一天内最安静的时刻,莱娜拎着并不太重的行李推开家门,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向前走了半条街,她回头望去。如她所愿,那间屋子里依然黑沉沉一片。
她安下心来,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虽然住的时间不长,但已让她无比依恋的小镇,然后回身踏上了那条她已经走过了几百次的牛奶小街。
一路上所有的魔兽都在一边打盹,连天使羊波波移动的身影看上去都有些无精打采。清晨还真是个赶路的好时候。
第一次遇见他,就是在这里吧?她不小心触发了菠萝怪的魔法,而他眼疾手快替她挡住了魔兽的自爆,自己的后背却鲜血淋漓。
其实从那时就该想到,命运这回事——无非是有些事情充满变数,有些事情在劫难逃。
她吸了口气,觉得心还是在痛,不是昨天那种鲜血淋漓的痛,而更像是隐约的暗伤,想一想就会冷不丁牵出一丝一丝的疼。
她知道,这是伤疤结了薄薄的一层痂。不能去触碰,更不能去揭开。
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看见草地上的露水开始闪光,才知道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露了头。她抬起头,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的清澈,空气中混杂着花草和水果的香气,是她熟悉的洛连特的西郊。
下一次再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斯蒂娜,汉娜,请不要为我担心,好吗?
威尔特桥关所的士兵全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彼时行将到来的战役尚未露出一丁点的端倪,再加上定期船刚刚开通不久还不是非常普及,因此所有的关所都可以让行人自由通行。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就通过了那里,在关所吃了早饭并且休息了一会,临行前还被一众好心的士兵们叮嘱再叮嘱要注意安全。
“若是那个卡西乌斯先生来问关于我的事情……请不要告诉他我从这里经过,好吗?”她一脸难为情地请求。
关所的队长愣了一下,随即豪爽地大笑起来。
“原来是小情侣闹别扭——莱娜啊,真看不出来你在这个时候也懂得给男朋友苦头吃呢。”
男朋友……么?那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嗯?难道上次布露姆嫂子说的不是真的?这些天大家可是都在谈论你们这一对啊……”
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半了,怎么从来没发现洛连特是个这么八卦的地方?
“哎呀哎呀,还真是一点玩笑都开不得呢。”队长耸了耸肩,“好了小莱娜,别再生气了。那个卡西乌斯一定是瞎了眼,我们莱娜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能跟他在一起简直是他天大的福分,他不但不知足,竟然还敢惹你生气?他以为我们洛连特地方小,就没有人替你出头了么?我们这些做哥哥的说什么也得替你出口气。是不是啊,弟兄们?”
“就是!”周围的一群士兵们也笑了起来。
“所以莱娜啊,你要去柏斯逛逛街散散心也好。不过那边魔兽比这边厉害得多,处处都小心点。至于那个卡西乌斯嘛——放心,我们不会让他那么容易地找到你的哈哈哈!”
这群男人们总是这样。虽然觉得无话可说,也不想解释,可是本来很痛很痛的心里,忽然就有一点点温暖浮起来。
“总之……就拜托各位了。”她深深地鞠了个躬。
再一次在东柏斯街道的角落里休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洛连特平坦的绿野在雷那特川的另一侧延伸成起伏的丘陵,她坐在一片空地上看着前方弯弯曲曲的小路,隐约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柏斯吗……如果那里的主日学校不需要教师的话,应该还可以在超市里打一份工养活自己吧。或者,去做家庭教师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毕竟那是个分南北两大街区的大城市,就算他真的找到那里去,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自己的。
失望地离开,然后……逐渐地忘记。寻找下一个他愿意守护的人,从而安然地度过此生。
这正是你想要的,不是么?
她叹了口气,心中满是忧伤。
吃完了随身携带的三明治,她打起精神站起身,拎起行李继续向前走去。算一算前面的路程,应该能够在日落之前赶到柏斯。
可是,只转了一个弯,她就停下了脚步。
在她的正前方,穿着士官学校制服的棕发男人靠在一块石头上,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她大吃了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莱娜姑娘?”他照旧冲着她打招呼,和从前一样的称呼,语气却严肃低沉,完全没有了从前的轻松。
“从洛连特一路走到这里,真是辛苦了。”
她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一颗心跳到了喉咙口,手中的行李不知不觉地掉到了地面上。
“为了不让家里人发现,不让相关的人看见,凌晨就悄悄动身。”
“为了不留下名字和行踪,宁可不乘定期船,而选择步行离开洛连特。”
“不仅如此,还在给家人留下的书信里,故意说明自己要去的是另一个方向。”
对面的男人眯起了眼睛看着她。
“连关所的人都帮着你说谎——莱娜姑娘,你为了离开我,可真的是处心积虑啊。”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瞬间只觉得万念俱灰。
她早该想到他是什么人,她早该想到无论什么样的伎俩都不可能骗过他。
他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地响起,一字一句那样清晰:
“莱娜姑娘,请给我一个解释。”
“关于你不告而别的解释。”
她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脸,他就站在她的对面,面容严肃,等待她给他一个解释。
胸口似涨潮般涌起一种几近绝望的悲伤。她张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却在不知不觉中流了满脸。
是不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摆脱你啊?是不是我所做的一切,最后都会在命运的捉弄下化为飞灰?
丈夫会失去妻子,女儿会失去母亲,自己会失去生命,在硝烟和炮火之间决然地下坠,留下一个残缺不全的家。
——如果你知道了这命运的安排,会不会也放弃这份情感,会不会也不顾一切地想要逃开?
头顶悬着一发千钧的重剑,炸弹的定时开始倒数,意识深处传来什么东西上紧了发条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偏偏回不去呢?为什么偏偏躲不开呢?
为什么无论用尽什么办法,最后还是会不可自拔地爱上你?
为什么就算亲手把这一切美好都破碎殆尽,也依然无法逃脱冥冥中的安排?
几百个日日夜夜的困惑和挣扎渐渐浮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将一切面具和伪装巨细无遗地吞噬。
她终于支持不住,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捂住脸,失声痛哭。
“莱娜。”谁在叫她的名字。
她哭得昏昏沉沉,泪水从指缝里不停地渗出来,呼吸早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脑海中全是嗡嗡的轰鸣。
“莱娜。”那声音近在耳旁。
她缓缓地放下手,抬起红肿的眼睛,他的脸就在她的面前,相隔不过呼吸之间。
“莱娜。”他开口,声音有一些哑,带着种无可奈何的心疼。
还来不及躲闪,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从红肿的双眼,到湿润的脸颊,到她颤抖的双唇。
那唇瓣带着温暖的气息,吻去她所有的悲伤与泪水,像是安慰,像是鼓励,像是告诉她一切并不可怕,像是对她说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她闭上眼。一瞬间天昏地暗。
请让我……再软弱一分钟吧。只要一分钟。
即使下一分钟,我们就要分开。
如此短暂,却又如此漫长。恍惚如同电光幻影的泡沫,温软中却满是物是人非的沧桑。
如果从此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该多么好。
可是,那结局——
她用尽一切残存的理智,狠狠地咬向他的下嘴唇。
他猛地一颤。
舌尖泛起一丝腥甜的气息,她拼尽全力,咬牙推开了他。
双手支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然后拼命地后退,以最坚决的姿态和神情面对着他。
假装看不见他难以置信的双眼,假装看不见他鲜血淋漓的嘴唇。
“我不爱你,卡西乌斯先生!”她用力地喊道,声音大到觉得胸口都隐隐作痛。
“我去哪里,做什么事情,是死是活,都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她一面大喊,一面踉跄地后退。
“请不要再自作多情,请不要再来纠缠我,我不想再看见你出现在我的面前!”
每一句话都带着凌厉的双面的刃锋,毫不容情地划下去。直到声音都嘶哑,直到彼此都伤痕累累,直到整颗心缩成颤抖的一团,直到痛得再也没有知觉。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说话,神色悲伤,像是眼睁睁看着无比美好的东西在面前破碎,却无法挽回。
——我的爱人,你可知道,我又有多悲伤?
“请放了我吧,卡西乌斯先生!”最后一次歇斯底里的呐喊,她又向后退了一步,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他面色忽然变得冷峻,从怀中拿出那把导力枪,迅速地把枪口对准了她。
竟然是……这样么?
呼啸的子弹划破灼热的空气,从她的脖颈边上擦过,相距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
砰的一声,魔兽的呻吟在身后应声响起。
她一惊,昏昏沉沉地回头,看到了负伤的魔兽身周那道熟悉的导力光环。一道冶艳的紫色光焰在空中幻化成一把剑的形状,直直地向她的头顶落下来。
她只来得及看了这一眼。
眼前一黑,身体被不知名的力量压迫着向后倒去。某种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在几百个日夜的等待和纠缠之后,再一次彻彻底底地笼罩了她。
那魔法,是……
“不要动。”他的声音在胸腔里共鸣出闷闷的回响。
男人身体坚硬沉重的触感一如昨日,她的脸颊隔着制服厚重的棉布,贴着他的胸膛。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成全我?为什么那黑漆漆的枪口,对准的不是我?
耳边,呼啸母兽的脚步在他们身周逡巡了一圈,然后终于慢慢远去。
身上一轻,少了他的重量。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他跌坐在一旁,面色苍白,却抬头问她:“你还好吗?”
声音忽然那样虚弱,和平常判若两人。
怎么会……这样?
有一种世界就要崩塌的末日感从头顶贯透全身。
她声音发颤:“是暗影之矛?”
“没关系,死不了。”他眼神渐渐变得散乱,嘴角却依旧牵出一个无力的微笑。
死不了……么?在这荒无人烟的郊外?
“需要……药材?需要急救?还需要休息?”她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抬头看着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就缓慢地倒在了东柏斯街道的地面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重重地捏了一下,眼泪随着就像断了线一样地落了下来。
最近的威尔特桥关所,离这里也有三个小时的路程……
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
觉得天旋地转,觉得呼吸困难,可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一刻不停地响着。
——他不会死。他决不会死。莱娜,要坚持。
她仓皇地环顾四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没有一个人。
只有一块斑驳的木板斜斜地搁在一条看似荒芜已久的岔路中央,上面隐隐约约刻着四个难以辨识的字。
残存的记忆在脑海中回旋往复,忽然有种孤注一掷的念头从脑海里浮现出来。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从地上拉起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男人,背过身让他伏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着那条岔路走去。
岔路的尽头隐隐有雾气迷蒙。
命运啊,我该……相信你么?
“雷格纳特!”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喊出声。
“雷格纳特!救救我们啊!”水汽渐浓,泪水随着喊声如同泉水般倾泻而下。
“雷格纳特!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出来救救我们啊!”
她背着他行走在雾气弥漫的峡谷中,一声声的呐喊在山峦间放大出阵阵遥远的回声。
“……雷格纳特……”
看不清脚下的路,只知道一面是悬崖,一面是深渊。
“……你在这里……”
大雾越发沉重,背后男人的脸颊冰凉。
“……救救我们啊……”
山路越来越陡峭,温度越来越低,衣襟上的泪水逐渐变得冷硬。
“雷格纳特……”声音渐渐嘶哑得不似人声。
又转过一个弯,浅浅的积雪下是一层沉积多年的冰。她脚下一滑。
背后的躯体瞬间失去重心,斜斜地向深渊滑了下去。她慌忙伸手去抓,抓到的却只是他的一只手。
她被带得重重摔到了地上,双腿被突出的石块划出两道锋利的翻卷的伤。却不觉得疼,只是泪眼模糊地拼命抓住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像是要抓住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希望。
卡西乌斯。我的卡西乌斯。
你都情愿为了救我而死,我又何必计较那些未来的劫难?
如果你就这样为我而死,我就算长寿到老,又有什么意思?
体力一点一点地流失,双手越发酸软,苍茫的雾气中,忽然一抹真红像火焰般透过重重的寒幕,暖暖地照过来。
她低头,棕发红眸的男人悬在高崖边上,仰着头对她微笑。
“放开我。”他微弱地说。
——放开我,我真的心甘情愿。
她拼命地摇头,极力想要把他的手臂向上再拉高一分,却连带着自己的身体也不听使唤地往下滑。
“放开我。”他声音越发弱下去,微笑却依然温柔。
——放开我,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她凝视着他的脸,许久以来的迷茫终于在这一刻,如拨云见日般地散开。
我不会放开你。我也是心甘情愿。
我以为我们不在一起你就会一直幸福下去,可是直到身临其境才明白那会有多孤单。
与其从此一个人寂寞地终老,我选择和你在一起,无论多少年,无论死还是生。
腿上的伤口依然流血不止,有种可怕的眩晕感涌了上来,一直悬着的手臂终于到达了失控的边界。
好像……忘了一件事情呢。
她低下头对他微笑。
“我爱你。”她用尽全力地说。
一秒钟后,他们牵着手绝然地下坠,如两只翩飞的蝶。
那样美好,她甚至听见了蝴蝶拍打翅膀的声音。
当天傍晚,迷雾峡谷东侧,山间小屋。
再一次看到卡西乌斯的眼睛睁开的时候,莱娜觉得整个世界都因为那两点真红色而变得温暖了。
他缓慢地转头,有些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就看到了她。
“莱娜,我们……”躺在床上的男人开了口,声音还是很虚弱,但是意识看样子已经清醒了。
“我们得救了。”她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含着笑望着他。
“是这间屋子的主人维姆拉兄弟救了我们。”她看到他眼神里的疑问,微笑着解释道,“我们悬在悬崖边上的时候他恰巧路过。说起来,还真是千钧一发呢。”
他看着她,神态有些费解:“我们……不是跌下悬崖了么?”
“啊?哪有那回事?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么?”她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着摇摇头,“他们说被暗影之矛击中了以后,人都会产生幻觉的。我看,卡西乌斯先生的精神还没有恢复过来,还是好好休息为好。”
“都是……幻觉么?”病床上的男人抬起眼不过思考了一瞬,然后就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她的手。
“那,我在悬崖边上听见的那三个字,也是幻觉了?”
男人的神色似笑非笑,一双真红色眼睛却带着清亮而锐利的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那三个字……么?原来你竟然还记得啊。
脸一下子烧红起来。她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真的要告诉他了么……虽然自己已经想通了,但是这样面对面地说出口还真是有点难为情呢。
“我去给你倒水。”她决定暂时转移话题。
站起身要向外走去,却忘了他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稍微挣扎了一下,就牵动了了腿上刚刚裹好的伤,她低低地痛呼出声,重新坐倒在床边上。
他皱起眉头:“受伤了?”
“不小心碰到一块石头,小伤而已。”她微笑了一下。
他支起身子,看到了她两条小腿上厚厚的绷带,握着她的那只手忽然一紧。
“对不起。”他轻声说。并不是受到重创后的虚弱,更多的却是自责。
“本来说好了,要一直守护你的——这么看来,还是不够格吧。”
她睁大了眼睛,一瞬间五味杂陈。
想到他会说很多话,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对她说对不起。
分明是自己不告而别,分明是他为自己挡下了一击必杀的攻击,分明是她让他摔下悬崖险些尸骨无存——该说对不起的,怎样说来都应该是自己吧?
她那样残忍地拒绝他逃避他,而他不责怪她,千里迢迢地追上她,温柔地安慰她,最后拼上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这样,也算是不够格么?
之前那种带着腼腆的害羞忽然就变得淡了下去,她抬起脸,正视着他的眼睛。
“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卡西乌斯先生。”
喉咙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沙哑,但是她坚持着让自己说下去。
“不够格什么的,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卡西乌斯先生……是最好的。”
壁炉里的炉火燃得正旺,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她咬着下唇,觉得房间真是有些太温暖了。
“我在这里,为我之前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情道歉。——当然事已至此,卡西乌斯先生不原谅我也是没问题的,但是那三个字……”
“……不是幻觉。”
他坐起身,仿佛是一下子就有了精神,眼睛里透出某种异样的光彩,像是隐隐期盼着什么。
终于……要让你知道了呢。
她心跳得像是密集的鼓点,却决定一鼓作气地说下去:
“早在你找到我之前,早在你救我之前——早在今天之前。”
“从你背我到翡翠之塔塔顶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你了。”
她顿了顿,想告诉他之后那些伤人的话不过是自欺欺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她。
抱得那样紧,像是失而复得一件弥足珍贵的珍宝,再不愿轻易放开。
——原谅我,原谅我那样软弱,原谅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原谅我之前不懂你的心,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会用接下来的十年来弥补这一切。虽然并不太长,但那是我能给你的全部,我的余生。
那熟悉的体温和味道再一次环绕着她,而这一次,再也没有半点迷茫。
她在他的怀里热泪盈眶。仰起脸,第一次对命运如此由衷地感激。
良久。
“卡西乌斯先生……”她轻轻地开口。
“还叫我‘先生’?”他问道。并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那,卡西乌斯……”埋在他的胸口,她知道自己的脸又红了。
“叫我卡修吧。”他低头,声音从耳后传来,带着湿润而温暖的气息,“我外婆这样叫我。”
卡修么?听起来……比原名还要好听很多呢。
“卡修。”她抬头看他,“不生我的气?”
“生气?生什么气?”
“我……我之前那样对你,抛下你一个人走,还害你这样……你都不生气?”
他叹了口气放开她,双手轻轻抓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神像是看着世上最心爱的东西。
“我只是心疼。”他开口,表情凝重下来。
“心疼你才十六岁,竟然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承担。”
她浑身一震。
“看一个人,要看他的眼睛。你拒绝我的时候,那眼神里写满了不得已。虽然你极力掩饰过,可是有些东西,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控制不住的。就像,我爱你一样。”
“卡修,你……”你什么都知道么?
他安慰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不需要告诉我。我会等着,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一天。在这之前,我都不会问的。”
这句话……好熟悉的感觉啊。果然姓布莱特的人,都有一颗太阳般耀眼的心灵么?
“卡修,谢谢你。”她心里忽然满是感激。
“不过……”他微微皱了皱眉,“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这间屋子的主人是叫维姆拉吧?”
问这个做什么?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那雷格纳特是谁?”
在半空中下坠的时候,莱娜真的想到了死。
震耳欲聋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视线由于失重而逐渐变得模糊,一颗心空空荡荡地悬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牵住的那只手是真实的,温度却越来越低。
没有树,没有藤蔓,没有任何可供借力的东西。他们直直地下坠,像两颗掉入深井的石子。
然后,耳边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她能够肯定那不是幻觉。
她心中一动,拼命睁大眼睛。守护千年的神兽在雾气弥漫的峡谷中逐渐现出身形,巨大的双翼掀起从远古而来的苍茫的风。
原来……你真的出现了啊。
“雷格纳特?”她冲它打招呼。
“哈哈,小姑娘,能把沉睡了几十年的我叫醒,你可也不简单啊。”终于现出真身的古代龙一面载着他们在峡谷间展翅飞翔,一面用意念的方式在莱娜的脑海里回答。
“把你叫醒真是过意不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混着浓重的鼻音,“可是他……他就要死了……”
她还是紧紧攥着他的手——他在被龙的脊背接住之前就早已双眼紧闭昏迷不醒了。
“小姑娘不要哭,他不会有事的——不过,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摔下来的话,我是不会救的。那违反了我和女神的盟约。”
“但是小姑娘你啊……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吧?”
古龙的声音里——如果意念也能算作声音——忽然多了一点同情。
“未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未来的恐惧。小姑娘你做到这个程度,也真的算是难能可贵了。”
“我赶过来,是为了救你。因为救你而救了他,并不算违背盟约。我本身没有回复魔法,但我会把你们交给我的邻居照顾。——不过,虽然我救了他,但请不要告诉他我的存在,这是我救人的条件,能做到吗?”
她点点头:“谢谢你,雷格纳特。”
“对不起,卡修,我不能告诉你。”她低下头。“我答应过它。”
“是它救了我们,对吗?”他看着她微笑了,“原来传说中的古代龙,还真的存在啊。”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见他眼中一丝锐利的锋芒一闪而过。
于是她再一次深切地明白了,有些事情,是无论怎样都无法改变的。比如——历史。
历史上的卡西乌斯•布莱特,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以追求剑道之极限为名挑战古代龙,并因此领悟了剑之理,获得了“剑圣”的称号。
只是这一人一龙的决斗,没有人知道过程究竟如何。
第二天清早,山间小屋的主人维姆拉惊叫着发现昨天还缠绵病榻的伤员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连带着厨房里的那把柴刀,而莱娜看着客房里空空如也的床榻——床上的被子不出意料地被叠成了一个妥帖的方块——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她才发现这个男人也会有冲动的时候,而且冲动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
剑都不在身边,只有一把破导力枪,就算加上一把柴刀,那能有什么用啊?
忽然想起前一天的清晨,当他发现自己悄无声息地一个人离开洛连特的时候,可以想见那种感觉应该就和现在的她差不多。
既有种洞悉一切的无奈,也有种难以言说的心疼。
“维姆拉兄弟,”她转过头,发现自己的声音平静,“请带我去古代龙的居所。”
当两个人赶到古代龙居住的巨大洞窟时,那一场传说中的战斗已经迹近尾声。
后来她想她竟然有机会见到当时的情景应该说是三生有幸,可是面对那一切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见到了末日的来临。
他们的面前是被剑技和魔法毁坏到支离破碎的战场,笼罩在周围的严肃气氛让她明白面前这场战斗已经是不可开交。
在洞窟的中央,古代龙青色的庞大身躯周围慢慢凝聚出一团华美的紫色光球,然后那光球带着远古的神秘的力量,如同陨落的流星一般势不可挡地轰然下落。
超压缩爆炸。她记得这个魔法。这从遥远的史前传承下来的特殊魔法需要冗长而复杂的吟唱,但一旦驱动起来便无可休止,带来如同风暴降临般的灾难性的伤亡。
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还是觉得如同锥心刺骨一般的恐惧?
她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紧,想要哭,想要大喊,想要冲过去阻止这一切,是维姆拉在后面拉住了她。
“别做傻事。”古龙的邻居语气严肃地说。
她抬起头,光球下方的男人在那庞大的古代生物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是他举起长剑的姿态那样义无反顾,是她从未见过的沉静与从容。
他拿着剑?他怎么会有剑?柴刀和导力枪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之后远远地丢在他们的脚下,而那即将成为剑圣的男人手执长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意跃向那早已被魔法映成紫红色的半空。
空气中有什么气息忽然浓重了起来。
男人右手的长剑在身后划出一个完美的半圆,随着劈空裂石的呼啸在剑身上点燃一道赤色的光焰,那光焰如同有形有质一般地斩裂前方虚无的空气,恍然如若五百年后浴火重生的凤凰。
她屏住呼吸,听到了长剑破空时凌然的剑鸣,如同梧桐树顶神鸟清越的韶音。
奥义•凤凰裂波。
巨大的光翼在半空中舒展出绚烂的轨迹,凭空长出华丽羽毛的赤色飞鸟如梭般没入古龙的身体,碰撞处一瞬间燃起令人眩目的熊熊烈焰。
她咬住下唇,看着光焰消失处古龙的胸前绽开硕大的蓝色伤口,紫色的魔法风暴这个时候才在地面上爆开了冲击的光波。
是……赢了么?
震耳欲聋的爆炸之后是一片沉沉的死寂。
几乎被魔法夺去了所有剩余体力的男人半跪在地上,单剑拄地,缓缓地抬起头。
她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的脸上必定是胜利的笑容。
“哈哈,没有想到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强的剑术,果然人类的力量是不可小看的啊。”
意念里古龙的声音再次清晰地响起,语气中可以听出明显的赞赏。
卡西乌斯慢慢地站起身,看到古龙胸前的伤口一点一点愈合得完好无损,脸上露出掩不住的惊讶。
“看,有时候无限的生命也是种负担。”古龙扬了扬翅膀。“年轻的人类,已经找到你要的东西了么?”
“我想是的,雷格纳特先生。”
他在洞窟的正中央回过头来看她,就算是如此遥远的距离,也能看得出他眼中的狂喜。
而她站在那里,觉得浑身像是抽空了力气,甚至没有办法在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告诉我,让我如何能够不担心你。
那剑——不过是一根锋利的石笋而已啊。
“莱娜?”他在她身后尝试着叫她。
山间小屋的厨房里没有壁炉,异常地寒冷潮湿。她低头自顾自地煮粥,并不理他。
明知道该替他高兴的,明知道该和他一起激动的。
就像明知道这一切的结局,想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身临其境的是自己而不是别的谁。
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还在,像是用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抓了个空。
“哎呀,我的小莱娜生气了。”男人的自言自语听上去有些发愁,“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慢慢地搅动锅里的粥,三色粗米的香味渐渐地溢出来。其实这个问题她也在想,该怎么办才好呢?
听到他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感觉自己从后面被人抱住了。
后背传来干燥而温暖的感觉,像是贴上了一面热热的墙壁,连带着的还有那份坚硬,是他的胸膛。
“莱娜,别生气了。”他把头埋到她的脖子里。
心跳猛地加快,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是我不对,我太冲动,让你担心了。”
他的嘴唇贴得很近,温热潮湿的气息随着他的说话从脖颈吹进后背,麻痒的感觉如同涨潮般蔓延全身。
不要,不要这样……为什么欺负我呢?身体的甜蜜和内心的悲伤在脑海中交错着呐喊,如同一曲荒腔走板的重唱,听得人心里发慌。
“原谅我吧,好不好?”他自顾自地说道。
毫无征兆地,那一秒钟之前还在说着抱歉的两片嘴唇柔软地贴上她的后颈。只比体表略高一点的温度,肌肤相接的地方却仿佛烙下了两块火炭般的印痕。
她周身一震,终于忍不住呻吟出声的时候,一滴泪掉入了小火半开的砂锅。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么……”开口就是这样老套的说辞,却是她此时此刻心中唯一所想。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手臂收紧了些。
“我一面说要守护你,一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也难怪你会生气。”
“我答应你,今后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小心的,好不好?”
可是……不是这样的。她要的承诺,不是这样的。
她微微一挣,脱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去看着他,冷着脸开口:
“别说得拿性命做赌这么夸张。其实你早就知道古龙不会伤你,对不对?”
他一时间有些错愕,来不及收回的双手愣在了半空中。
“我知道你聪明绝顶,你无所不知,你有异于常人的直觉。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而我呢?我并非像你一样全知全能。不仅如此,我还手无缚鸡之力,我无法控制任何事情,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我力量太渺小,我不能改变任何事。”
“可是不能因为这个,就让我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连担心你与否都要你来成全!”
“昨天早晨我不告而别的时候,你难道不难过么?不会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了的玩具一样,在对方眼里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么?”
她定定地看着他:“相比起担心的痛苦,这种被欺瞒的失落感才最令我难过。就好像……自己不再重要了一样。”
——其实我知道你瞒着我只是怕我担心。
——其实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曾经为我考虑过。
——我只是深切地知道一个人背负困难的辛苦。既然我的秘密无法说出口,那么我们两个人里,就让我来做那个稍微辛苦些的角色。好吗?
对面的男人眼神有刹那的震动。停留在空中的两只手重新伸了出去,妥帖地包裹住她的双手,然后缓缓地将它们牵到自己的胸前。
顿了顿,他直视着她的脸,坚定地开口:
“莱娜,跟我去蔡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