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清宫文）》龙胆花

57、第 57 章

　　回到田庄上之后，日子似乎变成堆积起的一连串悠长的等待，而且是令人焦灼不堪、又满心恐惧的等待。乐观和悲观两种情绪经常在她心里不停交战，此消彼长，没有一刻停歇。可是随着天气逐渐转凉，连中秋节都临近了，胤祥那里还是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疑虑和绝望再次爬上她的心头。也许他真的只是在敷衍她。或许他也是出于一片好心，看出她在万念俱灰之下一定会走上绝路，所以才要在她心中燃起一点希望，不致对生命再无丝毫眷恋。可是就算这样，不是也只能骗她一时吗？
　　中秋那天夜里，天上那轮昭示团圆的明月更加刺痛了她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再也无法伪装出平日里镇定坚强的样子。在众人都睡下之后，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想起和胤禩共度的无数个中秋，竟无声无息地痛哭了大半夜。也许就是在那晚受了风寒，第二天她一下子就高烧起来。多日郁结在心里的焦虑和苦痛早已让她心火过旺，此时受风寒引发，索性一并发作出来。除了发烧让她头昏沉沉，全身酸疼无力，她的嘴中还起了几个水泡，上颚也又红又肿，连吞咽食物、喝水喝药都变成了苦刑。
　　这场病一直缠绵了半个多月才终于痊愈，可是虽然病体已愈，她的心情却更加消沉。也许是生病那些天睡得太多了，这几天她竟夜夜难以入眠，经常躺在床上回想和胤禩在一起最快乐的那些时光，往往要这样辗转反侧个大半夜才能渐渐睡着，然后再被他惨死的可怖景象吓醒，浑身上下惊出一身冷汗。
　　这天夜里，失眠再次光顾，她不想重复多日的噩梦，索性披衣下床，信步走到院子中。耳边不时传来草虫时断时续的清脆鸣叫，为山村的秋夜增添了几分静谧。眼前偶尔会有萤火虫闪动的微光飘过，象落入凡间的无数颗星。她仰头望望旷远神秘的夜空，忽然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和他在草原上共乘一骑，同赏夜景的情景。那时漫天繁星的夜空和现在是多么相像。她仿佛又感到了那种冷风吹过面颊的刺痛，还有耳边回响的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声！她突然被惊动了，急忙收摄心神，凝神细听。这不是她的幻觉，不是她记忆中的草原上的马蹄声。前面寂静的山村中，果然有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其间还夹杂了几声犬吠，显然是农人家中的狗都被惊动了。她的心不由猛地一跳，象是有某种预感一样，急忙冲到了前面那进院中，凑近大门静静聆听着马蹄由远而近。无论是好是坏，是天堂是地狱，一定是胤祥给她带来了消息。她的心跳象是瞬间停滞了，呼吸也变得艰涩起来，喉咙发干，象要窒息一样。
　　那马蹄声竟真的在大门前嘎然而止，她忽然觉得连两腿都酸软起来，似乎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体。她连忙深吸几口气，猛地一把拉住门闩，哗啦一声把大门扯开。门外正跃下马来的两个人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全惊得怔在那里。
　　一手还拽着马缰的胤禩就站在她面前，身上一袭长袍稍显破旧，脸色苍白中透着憔悴，只有深邃的眼眸中，依然折射出熠熠闪动的神采。她再吸了口气，眼泪就不受控制地疯狂奔涌而下，双唇不停翕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想冲到他身边，想扑入那个期盼了许久的怀抱，可是双脚竟象钉牢在地面上，不能移动分毫。
　　她正在拼命和自己挣扎，却被瞬间紧紧拥进那个熟悉的怀抱。胤禩充满热情和心痛的声音压抑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蓁蓁，蓁蓁，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尽情地哭着，脑海中似乎是一片空白，唯一清醒的意识就是他没有死，他居然逃回她身边了。心中的狂喜象惊涛骇浪一样把她征服了，她根本就分不清自己越来越多的泪水究竟是因为这难以言喻的喜悦，还是在此之前一点点累积的恐惧忧虑。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突然听到胤祥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八哥、苏姑娘，我们还是赶快进去吧，莫要把庄上的奴才都惊动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从胤禩怀中挣出，抬手抹抹眼泪，看到了他身边同样一身平常装束的胤祥。她再转头望望胤禩，他的目光也正牢牢锁在她身上，眼底竟含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她终于吸吸鼻子，点点头，引领他们走回后进院子自己的房中。
　　胤祥看着她点亮灯盏，然后把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轮番看了一遍，这才抬起胳膊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压低声音飞快地说：“八哥，我这就要立刻赶回京城。你们在此地也不宜久留，还是尽早收拾行装，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离这京城越远越好。我虽然从刑部的大牢里找到个面貌和你酷似的死囚把你换了出来，可也不知是不是能长久瞒过四哥，万一败露，这里毕竟还是天子脚下，太危险了。”
　　“啊？那要是万一败露，岂不是还要连累到你？”蓁蓁握紧双手，情急之中不由自主低声喊了出来。
　　“你们就不必再为我操心了，还是赶快准备连夜离开吧。”胤祥再擦擦汗，挥挥手似乎是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她和胤禩对望一眼，看到他几乎不易察觉地朝她点点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说：“还好我早就做了离开的准备。我现在就去叫小海子和春桃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她说完就转身飞快地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兄弟两人，一下子陷入令人尴尬的沉寂之中。沉默了片刻，胤禩忽然抬头看看胤祥，又拱了拱手才带着真诚的感激说：“十三弟，这次真的要感谢你救我逃脱大难。此恩恐怕我今生都难以为报了——”
　　“算了，八哥，这些话我不想听。”胤祥猛地摇摇头打断他，“我们虽不是势同水火的仇敌，可毕竟也不是亲密的兄弟，如果没有苏姑娘，我可能真的不会这样甘愿冒险救你。可是苏姑娘的幸福全系你一人身上，就算为了报答她对我的救命之恩、看顾之恩，我也会鼎力相助。况且，我虽敬重四哥，可是他对兄弟的很多做法我实在不敢苟同。若不是相信了你真有性命之虞，我也许不会逼不得已行此险着。苏姑娘几个月前来找我时说四哥要把你们置于死地，我开始还无法相信，所以虽早就找好了这个替罪羊，却一直犹豫，迟迟下不了决心。结果几天前传来消息，说九哥因腹泻在监禁中去世了，我当时就起了疑惑——”
　　“什么？九弟他——他竟然——”胤禩的眉头紧蹙起来，带着一丝悲悯和愤慨望向他。
　　“是呀，所以我才不这么自信了。结果昨天，他竟交给我这个，让我带到宗人府去看你。”胤祥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有些激动地接着说，“我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犹豫了，否则我真要变成残害手足的帮凶。幸好有那现成的替死鬼，他本就是个死囚，也不算枉死的冤鬼了。”
　　胤禩正要开口再说什么，蓁蓁已经神色匆匆地走了回来。胤祥看她进来，又点点头继续说：“那我就告辞了，你们赶快收拾行装吧。”他刚要转身离开，却象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急忙收住脚步，从怀中又摸出个信封递给蓁蓁，“这个你们收下吧，我差点忘记了。因为事发仓促，我也来不及筹集银两，这一万两银票还是今天把几件金银玉器拿出去押了才凑足的，你们带上吧，肯定用得到。”
　　“十三弟，这就真的不必了。”胤禩望着他，眼底仿佛已经蕴起了一层水雾，声音在激动中也透着点颤抖。
　　“收下吧。”胤祥把信封硬塞到蓁蓁手中，“以后的生活肯定不比从前，你们还是要手边多留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好啦，我真该走啦。今日一别，此生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你们多保重吧。”他说完拱拱手，目光又在蓁蓁身上停留片刻，这才掉转头朝门口走了过去。
　　“十三阿哥，等等。”蓁蓁忽然在身后急急地低喊起来。看到他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来，她突然冲上几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带着点哽咽喃喃地说：“谢谢你，胤祥，谢谢你。”说完她才猛地松开双臂，目送他的身影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一辆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就从田庄启程，一路向南直行而去。胤禩和蓁蓁相拥坐在马车里，虽然各自沉默着，心中却是相同的劫后余生的慨叹。
　　他忽然低下头凑向她耳边轻声问：“蓁蓁，你有何打算？我们要去哪里？就这样漫无目的，躲得离京城越远越好吗？”
　　“当然不是，我早已经差小海子做好了准备。你会喜欢那个地方，那里有雪山、有古树、有小桥、有流水，象人间仙境一样美，是一个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烦恼，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有些沉迷地说。
　　“原来这就是你差小海子办的事。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去求胤祥？”他一边轻抚着她的鬓发，一边喃喃地说。
　　“是。”她用力点点头，“你的命运我虽然早已知晓，可就是不甘心。既然我来到这里已经打破了安排好的宿命，总应该会有什么改变吧。我把所有该做的都做了，其实也不知道胤祥是不是真能救你脱险，没想到他竟真的做到了。”
　　“你还是那个傻丫头呀。”他把脸颊紧贴着她的轻轻摩索着，虽然心中被深深感动，可还是忍不住轻笑起来，“其实你读过的历史也没错呀，胤禩是真的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她立刻弄懂了他的意思，再点点头说：“是呀，胤禩和苏蓁蓁，这两个名字是已经成为历史了，我要重新为你想个名字，一个我喜欢的好听的名字。”
　　听到她的话，他全身忽然颤抖了一下。她立刻有些警觉地看看他，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被囚禁时，四哥强迫我为自己更名，你知道我改了什么名字吗？阿其那，这是满文，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意，阿其那就是俎上鱼肉。不知道我这样的讽刺是不是还能激怒他。”他说着说着，也情不自禁扬起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她沉默了，重新把头靠回他肩膀上，心中却在怀疑要用今后多少岁月才能抹平他心底的所有伤痕，忘记以前所有的恩恩怨怨。
　　正在沉思中，他却忽然又低声问：“如果胤祥没救我，我还是逃不开那宿命呢？”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偎在他怀中幽幽地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无论到哪里，我总会陪着你。”她只感觉他的手轻微颤抖一下，然后更紧地反握住她，禁不住又感叹道：“上天还是眷顾我们的。”
　　“蓁蓁，只是现在名利、富贵，一切都离我远去，你只能和我过那种隐姓埋名的逃亡生活，不觉得苦吗？”他忽然喟然叹息一声，带着满怀苦涩问。
　　“苦吗？秦人为避祸误入桃源，终于寻得了一处人间乐土。我们现在不正是奔往自己的世外桃源吗？这才是我一直向往的生活，怎么会觉得苦呢。”她脸上的笑容纯净得不带丝毫杂质，似乎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他轻轻掀起马车前的帘子，一动不动向远方眺望着。山间已经现出一丝曙光，天边是一抹抹被尚未升起的朝阳染成的绯红。他的眼中终于闪出了悠然神往的光芒，仍然望着远方出神，似乎已经看到了她梦想中的那片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