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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城中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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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出拐角,隔着院墙,未见人影,先听到女子开怀爽快的大笑声,此地亦是一处客居,乃是台沙信隆镖局二把头秦烟。
秦烟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自有股不输男子的豪气,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曾前往乐暨与樊家打过交道,与樊妙蓉有着几面之缘,一见面便认出彼此。
“蓉妹!”
秦烟惊喜地叫了一声,忙将樊妙蓉引进院内,二人热烈交谈几句,樊妙蓉朝她介绍练羽鸿,双方见礼。
练羽鸿下山时日不长,对江湖门派了解不深,约略知道信隆镖局门下镖师众多,因着运镖的缘故与各地官府有些人脉,于江湖中颇有声望。
他客气地朝秦烟问好,对方的眼神在他身上稍一打个转便离开,语气淡淡地应声,并不似对待樊妙蓉般热情。
练羽鸿连日来蒙冤受屈,不遭人指着鼻子骂便已知足了,也不指望能有谁高看自己一眼,打过招呼便退到一旁,淡然处之。
未料到秦烟后头跟着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不住朝练羽鸿挤眉弄眼,一抬头竟发现是那日城下的小道士!
“这位是乙殊道长,昨日在城外遇见他,看事卜卦,倒是算得颇准。”秦烟道。
乙殊一捋胡须,表情高深莫测,朝诸人行礼。
旁边守院的一名玄苍派弟子表情疑惑且警惕,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其他人能避过看管来到此处,一脸欲言又止,却不敢轻易开口。
樊妙蓉将缘由说了,秦烟朝那位玄苍派弟子道:“那便麻烦这位小哥,受累代为跑一趟,向蓉妹院里知会一声,莫要让人着急。”
那弟子迟疑道:“这……既然樊小姐无事,不如由在下亲自送回去。”
“我与蓉妹许久未见,正打算叙叙旧,一时半刻不打算放她回去。”秦烟秀眉微蹙,毫不客气道,“我俩只是闲聊罢了,不必看得这么严吧?”
“师尊命我在此听候差遣,不敢随意离开,恐怕怠慢了秦把头。”那弟子忙道。
“不会朝你师尊告状的。”秦烟哼道,“去不去随你,若蓉妹在我这待得太久,届时外头闹大了,可勿怪我没提醒你。”
玄苍派弟子闻言冷汗直冒,思索片刻,最终道:“秦把头,樊小姐,失礼了。”
说着匆匆出了院门,叫人去了。
秦烟漫不经心地白他一眼,转过头,笑嘻嘻拉着樊妙蓉的手,与她聊天。
二人所说无非是些女儿闲话,聊到路途见闻,又相互交换了身上的饰物,彼此对视一眼,俱是意味深长。
练羽鸿坐在一旁,听得一知半解,且不便插话,只得闭口不言。
那乙殊道长就坐在他对面,朝练羽鸿嘿嘿地笑,想不注意都难。见练羽鸿看过来,便抬手指他,又伸出食指与拇指搓了搓,最后抱拳做了个“感谢”的动作。
练羽鸿摇头失笑,知道他那天在城下两次帮自己解围,亦朝他还礼。
乙殊一脸小孩样,笑呵呵的似对练羽鸿颇有好感。反正闲来无事,索性伸手掐了一把,却不想笑容竟渐渐消失,有些疑惑地皱起眉。
他抬起头,手指点了点练羽鸿,伸出食中二指,朝下做出“跑”的动作,另一手指向城外。
练羽鸿不明所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乙殊猴子似的挠挠下巴,换了个动作,右手虚握,手腕翻转,犹若执笔挥洒,随后摆摆手,示意不行。
练羽鸿:“?”
练羽鸿朝他摊手,乙殊脸颊鼓起,仿佛在思考,最后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斜侧着身子避过些许,悄悄指向与秦烟相谈甚欢的樊妙蓉,摆了摆手。
练羽鸿心中一动,仿佛明白了什么,面带诧异地望向乙殊,对方则认真地朝他点头。
“你们在做什么?”秦烟突然道。
“与林公子猜谜玩呢。”乙殊见她看过来,忙乖巧一笑,手放膝盖坐好。
练羽鸿迟疑地点头。
秦烟倒也不在意,朝樊妙蓉笑说:“乙殊道长也是个奇人,自与他结识以来,随口说了几件事,竟都一一应验,实在有趣。”
乙殊点点头,十分谦虚道:“过奖,过奖。”
练羽鸿联想到方才乙殊朝自己所比的几个手势,不由表情微变。
樊妙蓉见状打趣道:“林公子,莫非乙殊道长方才与你泄露什么天机了?”
练羽鸿略一犹豫,正要开口时,院外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樊小姐。”
转头看去,周云正负手站于院门处,表情阴沉,略微扬首,待看到练羽鸿时脸色又是一变。
“你怎么在这?”周云毫不客气道。
“林公子见我落单,于心不忍,是以陪着出来了。”樊妙蓉解释道。
周云眉头深锁,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碍于有其他人在场,只得硬生生忍下来。
“这位是师尊的贵客,平常连我也见不得呢。”他咬牙切齿道,“樊小姐,你姐姐在等你,莫要让她等久了。”
“莫非,这位林公子便是前天在城下与周公子交手之人?”秦烟恍然大悟,“听说他后来被廖掌门亲自带进了城,是不是你?”
练羽鸿瞥了眼周云的表情,已是风雨欲来,反观秦烟,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撑着下巴,目光热切地看过来。
自己明明安常守分,为何总有麻烦事找过来……
“樊小姐,该回去了。”周云不待他回答便道。
秦烟不满道:“我与蓉妹正在兴头上,何至于这么快离开?”
“都已谈了这么久,什么话都能说完了罢?”周云语气间颇有点不客气,“特殊时期,还请各位多多担待,勿要让我玄苍派难做。”
横竖话已带到,樊妙蓉点头,不再推脱,与秦烟轻声说了几句,起身道别。
周云侧头朝身旁弟子低语几声,那小弟子恭敬应声,小跑至练羽鸿身边,朝他道:“公子请随我来。”
练羽鸿点头,跟随那弟子出了院子,经过周云身边时,对方冷冷瞥他一眼,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恶狠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练羽鸿诧异抬头,周云却已转过身,不再做声。
另一边,晋川城主府内,会客正厅。
“不必多礼。”尊座的男人略一抬手,晋川太守的动作登时止住,抹了把额间汗水,小心地观察着对方脸色。
此人一身暗红色锦缎衣袍,衣着间毫不收敛,长相更十分招摇,他的面容潇洒俊美,举手投足间有种高贵而慵懒的气质,语调懒洋洋的,似是压根也没将这地方放在眼里。
他的身旁跟着一名贴身侍卫,同样的玉树临风,丰神如玉,只是表情心不在焉,看上去十分无聊。
“未知王爷大驾,有失远迎。”廖天之一撩袍襟,潇洒抱拳。
“无事,”王爷淡淡道,“我来此处的消息,不得告诉任何人。”
“是。”
晋川太守是个胡子花白的小老头,见廖天之与顾青石已至,动作颤颤巍巍,如乌龟探头般伸着脖子,一时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太守大人年事已高,久不侍人,恐怕怠慢了王爷。”顾青石开口道。
“不妨,若身体有恙,那便下去吧。”王爷瞥他一眼,也懒得与这不管事的老头废话。
太守忙不迭谢恩,后退离开。
“我连日在宫中待得气闷,心血来潮到晋川闲逛罢了,诸位请便。”王爷道。
廖天之缓缓道:“外头人多眼杂,王爷不若就在城主府中住着,此处清净,不敢前来打扰。”
王爷眯着眼,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听闻王爷于武学亦颇有造诣,只怕在府中也待不住,三天后的比武,可一定要来看看。”顾青石笑道。
王爷随手拨弄着拇指间的扳指,漫不经心道:“我在京城倒是随意惯了,来北方次数甚少,只怕因着本王与穆家的关系,勿要令你们疏远。”
顾青石浑不在意道:“王爷说笑了,无论天下抑或武林,都只有一个主人。王爷与陛下一母同胞,感情深厚,晋川不过一座小城,对王爷来说,就像漫步于御花园一般,岂有疏远之说?”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王爷这才笑起来,“我便直说吧,朝廷一直关注着此事,且看你们有何手段。对岸受害并不严重,目前尚未有所动作。”
廖天之与顾青石交换了眼神,略微点头,沉吟道:“今时不同往日,南北武林中再难找到穆宗主与练掌门那般……”
“他已不是穆家宗主了。”王爷身后那侍卫突然冷冷道。
“阿英。”王爷警告道。
“是我失言了。”廖天之倒也不在意,“若廖某没记错,如今的穆家由穆无岳的亲弟穆云昇经管,穆无岳失踪已久,若听说了武林中事,不知是否会出手?”
那侍卫冷哼一声。
“穆无岳虽是我姐夫,但行事放荡不羁,无人能猜透他的想法。”王爷叹口气,“罢了,姐姐也去了这许多年,他自己都不在乎,又与本王何干?”
厅中一时无人开口,廖、顾二人仔细琢磨着王爷的话,若朝廷、南方派都无阻力,此次集会如期顺利进行,届时……
王爷自知方才那番话有多少份量,也不心急,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咂咂嘴,不禁拧起眉头——喝不惯。
“本王有些乏了。”王爷道,“我并非钦差,不必派人伺候,更无需守卫,有这位薛公子陪着便可,就不劳烦廖掌门与顾先生了。”
“在下送王爷回房。”廖天之起身,与顾青石对视一眼,对方会意,走到他的身侧。
“王爷这边请。”
“舅。”穆雪英漠然开口。
“嘘。”虞瑱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先是侧耳在门后偷听,随后探身查看一番窗外,确认无人偷听,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已走远了。”穆雪英面无表情道,“一旦有人走进院子,我即刻便能察觉。”
虞瑱十分随意地一摆手,懒洋洋地斜倚在榻间,道:“随你,我的任务已完成了,小舅身份特殊,接下来几天只能在这院里呆着,你做什么我管不了,但万不可胡来,听到没有?”
不错,此二人正是穆雪英与四王爷虞瑱。
穆雪英之母虞琬儿乃是当朝陛下虞珩之妹,虞瑱的姐姐,三人虽非一母所出,却仍是感情甚笃。
虞瑱不过二十有三,与穆雪英颇亲近。此前正在附近游山玩水,被穆雪英强行绑来,助他入城。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虞瑱见他许久不答,不由提高声量,“小英!”
穆雪英正在想事,冷不防听他这么一叫,登时恼火道:“别这么叫我!”
“你这孩子,”虞瑱伸指戳他的脑袋,“说你两句就不高兴了,嗯?先前你在南方闯了那么大祸,是谁二话不说就保你下来?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啊!要不是为了你,小舅早已身在金宁,与你叔把酒言欢去了,怎会来掺和武林中这些个破事?”
穆雪英脑袋被戳得歪到一边,不耐烦地一挥手,挡开虞瑱。
“我自有分寸。”他道。
“你当然要有分寸!整天光想着与人争斗!”虞瑱不依不饶道,“如果你在晋川城中惹了任何事,千万不要把小舅供出来,我在北方丢不起这个人,你听到没有?!”
“哼。”
“我认真同你讲。”虞瑱严肃地说,“玄苍派势力扎根于晋川,连太守亦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咱们在这里玩不转的,有任何事,都应先避其锋芒,绝不可硬碰硬。”
“不过是一群惺惺作态的小人。”穆雪英轻蔑道。
“他叫震天刀,震天……”虞瑱嗤笑一声,“凶案你不必管,此事小舅自有计较。但我要告诉你,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玄苍派虽在北方称王称霸,武林中人服之畏之,却真的将他们管束得服服帖帖,省了朝廷不少麻烦。”
“但是,他们若要聚集起来,这是万万不可的,否则天家治下,皇室威严何在?你绝不可向任何人表明身份,更不可表态支持任何一方,懂不懂?”
穆雪英毫不客气地拉开虞瑱的行李,躬身在其中翻找:“人参蜜片、九乘九玄针、三眼朱蟾、碧回元心丹、紫阴回光丸……怎么只有这么点?”
虞瑱怒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哪来那么多话?”穆雪英不耐烦道,“让你带的东西呢?”
虞瑱登时怒极,却又很快冷静下来。心道那小子真不知是哪辈子没行好事,竟被穆雪英这么个瘟神缠上,不过也好,既然缠上别人,想必有段时间不会前来打扰自己。
他无奈地长出一口气,认命地怀中掏出一物。
“复归返本丹。”虞瑱话未说完,穆雪英便将那匣子抢了过去。
虞瑱早已料到,是以眼皮子也不抬地说,“濒死之人只要有一口气,入口能活,治愈内伤不在话下,只是服下后三日不能动弹,同时内息倒转,腑脏衰萎而后舒展,涤去一切内力修为,武功尽失,如同普通人。”
穆雪英脸色一变,又将这匣子抛了回去。
“真不要?”虞瑱嘴角翘起,得意地摇摇手中的匣子,“你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兴许我会拿它去喂所谓的‘武林盟主’,还能欣赏一番痛苦挣扎的有趣场面。”
“如果他终究会变成一个废人,我为何还要在他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穆雪英冷冷道。
“所以你啊,从小到大就没有朋友是有原因的……”虞瑱略一哂道,“无妨,你愿意耗费这世上唯一的丹药去救他,他未必肯冒着武功尽失的风险吃下去。这药还是你爹求来的,可惜……”
穆雪英抬眼,目光中带着戾气,十分不耐烦地地看向虞瑱,对方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摊开双手,示意他选吧。
傍晚,城北玄苍派别院,练羽鸿客房中。
顾青石见客后归来,神色如常,仍是那副淡笑的模样。
他令练羽鸿脱去上衣,露出结实而富有力量感的上半身,于榻间盘腿而坐,双手搭在膝间,呼吸平缓而沉稳。
顾青石手中抓着一把细而长的银针,放于火上炙烤后,缓缓刺入练羽鸿前胸与背后的各处穴位。
“点针入髓之法,”顾青石道,“此乃我师门绝学,需借助这些银针连接你体内各个穴位,扎入的深度不得多也不得少,须得彼此呼应,才好后续行事。”
“既是顾先生的师门绝学,可不必向我透露过多。”练羽鸿说。
“不必紧张,即便将方法一字不落地告诉你,没有多年习练的功力,亦无济于事。”顾青石笑道。
练羽鸿点头,顾青石示意他别动,食中二指点在他的头顶,随即将银针刺入。
顾青石低声开口:“我记得你父练淳风,昔年在榆泉与那穆无岳约战时,二人忽然之间同有所感,迎风舞剑,身法仿佛化入天地,一招一式飘逸洒脱,既有抗衡敌对之势,又有和易共生之感。”
练羽鸿的笑容略微有些落寞:“是么,可惜我没见过。”
“两个绝世天才,于生死决斗中突破了‘道’的极限,在他们交战的短短七天中,共创了一套心诀。”顾青石继续道,“听说他们回去后,一人各写了半部心诀,这件事情是真的,是也不是?”
练羽鸿道:“是。”
“这是你父留给你的,绝不能外传的秘法,是也不是?”
“是。”
“很好,待会我要为你治伤,借助银针,令我的一部分内力进入你的经脉,届时需得你运转功法,引领我的内力在经脉中畅行。如此,你可信得过我?”顾青石眯眼笑道。
练羽鸿毫不犹豫道:“信。”
“这么爽快?”
因为我已别无选择了。练羽鸿心里这么想,嘴上则道:“羽鸿师门与一条性命全赖廖掌门与顾先生所救,两位若对我有所图谋,又何须费此心力?”
“好小子。”顾青石赞赏道,“倒是我多嘴了,时间正好,即刻便开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