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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X ...

  •   你好,假如你能看到我的来信,不必太过惊讶,它的确是从未来寄来的,但我的未来不一定是你的未来。宇宙多元而矛盾,像一朵盛放的玫瑰,层层叠叠,我一边忍受着被刺痛,一边剥开,它一边又重新长出来,覆盖了脱落的痕迹,恢复一个被遮蔽的日常。我无法控制,它会变成什么样,这是宇宙最神奇的随机性,就像有个胡闹的小孩子,在玩骰子游戏,当她骰出1的时候万事大吉,骰出6一次就要毁灭一切。但到底是毁灭一切,还是拯救一切,这是随机性中,一个概率中的可能。这个顽皮的孩子,并不在乎她会骰出什么,它只是残酷而天真地投掷,直到一切都结束,或者说彻底地重新开始。

      我现在正坐在宇宙飞船上写这封信,窗外就是浩瀚的宇宙,它就像我的噩梦与美梦的总和,正在发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信号,我不确定是不是要破译这些密码。你知道,对于科学家而言,保持一颗好奇心,才能持续科研的动力。我们喜欢简洁优美的公式,它们总是指向先验,一切的基点,无法探究的神秘,恒定不变的永恒,我们长久地注视这些公式,意图解开它背后的力量,到底是什么让万物是其所是,从它的基点向下探寻,又会发生怎样的演化,让万事万物都鲜活。

      我们比谁都清楚,这些美丽的数字不仅仅是一条过去永远的红线,它比那些哲学家想象的更加活泼,更像一个流变的谜题,也更加宽容。我们从来都不用费尽心思地到底正确的窄门,而应该在所有的犯错中,有所获得。我甚至认为,它鼓励疯狂,用一种极其不寻常,南辕北辙的方式构想,破坏掉所有正确的结论,打碎掉所有的现有经验,然后慷慨地赐予一个全新的答案,以及答案背后更古怪,又不愿意露头的真相。

      我知道你享受这一切,毕竟我们是同一个人。你是还没有坐上飞船的我,我是坐在实验里研究着科学的你,我们都喜欢在实验成功以后看等离子烟花,失败就让研究结果吃一剂微型炸弹,用吃剩的巧克力糖纸搭反应堆模型,我们都觉得数字1是火焰张扬热烈的红色,数字8是无限的神秘铺开的黑色。(当然,也许你不用坐上飞船,如果成功阻止了危机,又或者全然失败,直接让地球毁灭的话……)

      但有时候……对一切保持距离才是活下去的法则。当我们所面对的风险,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可以承担的后果,就必须保持沉默,以免引火上身。就在刚才,一道红光从我的身边掠过,然后飞船接受到非同寻常的波段,它有可能是友好的,这样说不定我就能找到一个星际加油站,补充一点能源,但它也可能是一个诱骗的信号,当我接受它,就会被星球的引力场捕获,万劫不复。

      我猜,你要说我太夸张了,被灾难性思维困住了。但假如我告诉你,地球就是因此而毁灭的。一个波段入侵,灾难发生,所有一切化为乌有。你也不得不谨慎行事。

      那本来是个天气很好的早晨,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运转着。科室科系主任X,打开一本笔记本,她每天都要打开它,上面记录着天外来物的运动规则,但今天笔记本上上却全是“我”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不要打开,危险,红冰科技,毁灭。

      我没有当一回事,因为这太像个恶作剧了,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接触过笔记本,留下过任何痕迹,更何况那天本来就是愚人节。说是恶作剧也不为过。但主任X却异常在意,她一向是个保守派,对所有发生的事情谨慎,容易过度反应,这可能是她的星球遭遇了灭顶之灾的后遗症。任何研究都应该以十年为一个观察期,一项重大的突破则应该以300年做一个长期计划的考量。她相信,所有的伪装都会被时间洗净,就像皱纹擦去少女的青春。

      你可能还没见过X,也可能见过了。我不知道你所处的时间线,在宇宙红蓝线上的哪个位置,你走到了哪一步,和我有多少分歧,这些都没有关系,我不希望你成为我的复制体,你应当有独属于自己的人生,与我无关,但被祝福的最好的存在。为了以防你不知道,我还是简单介绍一下X。

      X是她给自己取的地球名字,她喜欢X背后的含义,未知数、玄妙、激荡、自由。对于X来说,300年并不是个漫长的数字,她来自于泰坦星(土卫六),她的家园也并非大陆,而是海洋。那颗星球上的生命体,生理结构都类似于灯塔水母,可以从成熟期阶段“轮回”到幼年的水螅状态重新生长。理论上这个过程没有次数限制,她们的寿命就此没有边界。她们对于时间、生命以及死亡的概念就与我们人类全然不同。

      他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未来,除了非自然死亡,没什么能夺走他们。他们就像活的百科全书,或者说,历史的载体,有生命体的过去,永恒不那么让人愉快的变体。这些人有机会见证文明如何毁于一旦,什么是破坏宇宙的种子,希望从哪里萌发,又在哪里被掐灭。因为他们见多识广……

      在某个下午,我和X聊天,她告诉我,她亲眼见证过超新星爆炸,它的遗骸闪亮,把夜空变得宛如白昼,枯寂的夜晚扔弃了灯光,在光耀中接近永恒——令人畏惧的永恒,她在思考是否有一个新的永恒被创造出来的时刻,那闪光迅速地消退了,在万众瞩目中激烈地死去,像一阵短暂的梦。我查阅了资料,那件事发生在地球时间的宋朝,光亮足足维持了一个月,并不迅速也不短暂。考虑到,泰坦星和地球的距离,我不确定她看见这场景是地球历的何时,原谅我吧,我不擅长计算,也许那时候宋朝都已经覆灭了……但对于她来说,一切只是昨天。几千年,只是撕掉一页日历,然后让日历在海水中飞扬。

      X见证过自己星球的毁灭,而她的母亲则见证过星球的出生与毁灭。在泰坦星球,人口处于稳定态,由于她们生命漫长,个体失去了生育的欲望。她的母亲是属于极少的,活泼、热烈、容易兴奋的女孩,才决定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在泰坦星,人们憎恨生命,生命对于她们来说是漫长的折磨,就像漂浮在永远的海上,被一尘不变的咸涩、潮湿、忧郁反复吞没,对于永恒来说,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假如不会死去,也就不算真正地活过。我也想象过自己出生在那里,被土星潮汐锁定的星球,孤独地单调旋转,严苛的自然环境……说真的,毛骨悚然,在那里活着就像在墓地歌唱壮丽,只有生死相伴,而本身就被塑造成绵延的生命力,必须一直存活,直到自我了断为止。

      她坦诚地羡慕地球人,叫我们蓝天使,因为在泰坦星球,有死的生命是奇迹,是被关照和拯救的生命,不死的则是无聊的书写,她曾在自己的星球上无数次祈祷,在睡梦过后,迎接她的是死亡——神圣而光辉的手掌。她说:“我们到底是怎么死去的,和我们到底是怎么来的一样神圣。这是祝福的本质之一。”
      我尽量不去破坏X的幻想,隐藏诸多真实的致死因素,谋杀,暴力,贩毒,污染,战争,食腐动物,具有刺激性气味的蒸汽热雾,而让她对于死抱有体面而温暖的妄想。

      她喜欢去参加葬礼,见证那些被死神接走的瞬间,我带她去参加过一次中式传统葬礼。死者是我的前同事,杨黎。我与X都不知道杨黎的确切死因,在这个研究所,秘密是真相超然的母亲。我们不去探索,也不去追问,更不去干涉,原封不动地把秘密还给秘密。

      我隐约还记得一些与杨黎的短暂相处,杨黎刚搬进实验室,我就准备调任去X的部门,我们工作上的合作仅限于帮助她将烧杯、金属器皿、探测针、药剂与试剂摆好,她把写满了公式的文档交给我,完成交接。与我不同,她对数字的聚合与组合、公理的变幻与推移、逻辑何时缜密何时断裂不感兴趣,她是个著名的实验派,科研疯子,实验室毁灭器,危险的动荡因子。X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她不是适合与X合作的人,她们性格不合,风格不合,又都出了名的极其自我,喜好掌控。研究所觉得她们两个像两只渴望成为首领的狼,相遇便会决斗,直到其中一位被另一位杀死,所以绝不会让她们合作。

      这场葬礼让我们命运交汇。

      X迷失在色彩缤纷的鲜花里,唢呐响起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表露出剧烈情绪,那些泪水,就像无数光年前的河流,冲破了黑洞的屏障,从蓝眼睛里流溢而出。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我第一次见那么美的东西。”,又向我道谢,感激我让她一次共享最神圣的时刻。在葬礼上她还念了黑塞的诗,“把我的心交给你美丽的手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幸福如此热烈——难道你没有感觉到?你露着冷淡的微笑,把它还给了我。静静的苦痛……它不作声。它冰凉了。”我知道,她是在为永生而痛苦,也在渴求着死亡。

      X尝试过自杀。星期一的下午,她下到超市去买了一瓶草绿色苦艾酒,又在旁边的药店买了一板头孢克洛。她和店员闲聊了一会儿今天的天气,又回到房间,拉上窗帘,打开终端继续完成自己的论文,投稿,一如既往,她才思敏捷,所写之物立即受到了编辑的欢迎。在编辑的溢美之词中,她敲定了文章发布的时间。接下来,她又不知道去做什么,擦了窗户,又下楼倒垃圾,打开电视机,放影碟,电影里的场景她看了无数遍,女孩吞下五片药,喝了一瓶白兰地,又加了两片药,在第二天变成了僵死的尸体,青白色的手臂垂在地上,像石膏打制的雕像。她完全不记得这一段剧情之前或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有一个念头在思想中徘徊。于是她也服下药,静静地喝着苦艾酒。第二天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毛毯上醒过来,她活着,泰坦星人的生命绵延而漫长,她首先注意到的灰尘在阳光下四散,平和而细碎,但她莫名感到悲哀,黎明顺着皮肤流动,滚落,像一条美丽而潮湿的河。

      她给了我电话,我们在科学院专为我们打造的长街上和她一起吃早餐,我喜欢涂着甜酱油的饵块,她通常吃泰坦星人的特餐——蓝色的剧毒海胆与绿色的小型海蛇(在科学院,外星人很多,泰坦星人只是其中较为友好的一种),但在今日,她和我共享了早餐,皱着眉头勉强吃下新奇的食物,轻描淡写地说起自杀企图,与她最终幸存的事实。我顿了顿,又把豆浆递给她。她喝了一口,这次没皱眉。我猜她需要家和爱,但这些东西我没有,我只有一些食物、大量的知识、无用的理性与数不胜数的自由(对于X来说,死亡即是自由)。

      我问:“要不要试着去冒险,像伊卡洛斯那样,把翅膀烧掉。毕竟无聊是终结的同义词。”她说:“好啊,我们去昴宿增九上狂笑吧。”,这只是个玩笑,因为第二天,我们又会在实验室碰面,而她也不会再次提及伊卡洛斯对于苍穹、太阳、远方的泡沫梦想。

      我对于她的星球是如何毁灭感到好奇,但那是一个机密,我没有权限得知,即使星球的幸存者X就在我的身边,隔着认知保护器(用来伪装外星人的形态,使她们看起来和人类一样,以免认知损害、精神危机的工具)看着我,我们每天都在实验里一起合作、研究,一起吃过饭,去同一间图书馆查询资料,一起酝酿新计划,在蓝图、稿纸、白板上填满让它运作的齿轮,同一个瑰丽的公式,任凭真理与现实穿过思维。她依旧是陌生的,保守着秘密,对许沉醉于多真正的真相与真理保持缄默。她宽慰我其实不必知晓,人类的好奇心一旦过界,就会失去控制,未知并不只是恐惧,也是保护。对不该知道之事,毫无知情,并不是愚昧,而是纯洁。

      她在宽慰我的同时,总喜欢给我讲泰坦星上的神话。元一(神祇的名字)在深海里永远沉睡,在她的睡梦中,万事万物被创造,万事万物得以永恒,而当她醒来,便是湮灭。她们的族人想方设法唤醒元一,获取脱离永恒概念的力量,但梦的造物永远无法找到梦的主人,她们的渴望、悲伤、求死之心对元一没有影响,仅仅只是一道划痕,一个波澜,幕布前狂乱的小丑。直到有一天,元一自己愿意醒来,那时候便是终结。我笑着说:“你们的神像是古希腊的黄金时代与洛夫克拉夫特小说的混合体。”,她没有说什么,既对黄金时代没兴趣,也对洛夫克拉夫特没兴趣,她只是看着我,把一串陨石做的项链取下来,给我看,她说:“这就是毁灭之因。”

      总之,等你遇到她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一个谜团在你身边的乐趣。而现在,让我们继续回到戏剧性的,导致我正在星际旅行的那天。她看到笔记本上的文字以后,果断地切断了所有链接通道开启了磁场屏蔽力场,调整到最高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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