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陈踱

1、第 1 章

　　（一）
　　树叶踩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干燥的落叶聚集成小路，笔直地引领她走向一个方向。

　　她走到一个没有屋顶的木屋前，没等她敲门，门就开了。一个圆眼睛的男孩兴高采烈地说，你来了啊。仿佛看透她的疑惑，高兴的表情立刻从男孩子脸上消失了。

　　他说，你又忘记我了吗？下次莫非要把名字刻在脸上你才记得。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手在脸上比划，刻在这里，手指着光滑的鼻梁，还是这里，手指着光洁的额头。

　　啊，他狡猾地笑着，你来选好了。

　　他找了一支黑色的水彩笔塞到她手里。她犹豫了一会。房子外的大梧桐叶从椭圆形的小窗户飘荡进来，在屋子里轻轻打转。她望着手掌大的金色树叶发呆。

　　小男孩在她眼前晃着手指，快写啊，快写啊。

　　她说，写在这里好了。

　　拉过他的左手，笔尖按着手心，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知道他的名字。

　　小男孩看着自己的手心，突然拉过她的右手紧紧压住。双手放开时，她的手心已经染上了黑色的印迹——是一个歪斜的名字的倒影。男孩子狡猾地笑着，这下你总不会忘记了吧。

　　（二）
　　天边有个橙红的太阳，像一个令人垂涎的鸭蛋黄，摇摇欲坠，要掉入一群贪婪的墨黑嘴巴。
　　她抡着斧子，觉得眼前这棵树也摇摇欲坠。男孩子敲着凿子焦急地说：“在太阳落山前我们还要挖出一个树洞。”

　　他又抱来一堆树叶，哗啦啦全洒在她面前。

　　他们全身沾满金色的大梧桐叶，钻进刚两棵树的树洞里，从侧旁开的小洞互相伸出手牵住。
　　男孩说，我们像不像浣熊邻居，住在靠近的两棵树里？她没说话，她贪着看相握的手臂上纠缠的绿色藤蔓，在晚风中正绽开淡蓝色的花苞。

　　昏黄的太阳猛地胀大，轻跃一下，被贪婪的嘴巴豁然吞下。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慢慢出现了闪亮的一个点，而后是一群，是一片。晶莹的亮光，轻跃着扩大，从远处飞到眼前。巨大而银白的月亮升起了。寂静无声的森林，先吹来一丝风声，风声带来隐约的歌声，树叶的哗哗声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

　　数量惊人的棕熊出现了，像从树林的边际线汹涌而出。他们摇晃着魁梧的身躯，把整个大地都踩得微微晃动，他们唱着首奇异而美妙的歌曲，横穿过整片树林。青青草，红浆果。绿柳枝条，黄坚果。甜蜂蜜，湿苔藓，夏日风里月儿圆。

　　有只小棕熊走到了他们身边，直挺挺地正撞在他们横拉着的手臂上。他们紧张兮兮地同时拉住小熊。熊转头，鼻头咻咻地闻着陌生人的味道。月光下，棕熊缓缓张大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正对着她手臂。

　　他突然轻声唱起了熊群之歌，青青草，红浆果。绿柳枝条，黄坚果。小熊逐渐安静下来，不再东嗅西嗅。她也跟着一字一句轻唱了起来。小熊一动不动，被他们拉着爪子，和他们一起唱着。她握着危险的熊爪，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和着曲调跳动着。

　　奇妙的歌声在银色的大月亮下飘荡。

　　（三）
　　森林中间的一棵树一夜之间就长大，清晨的时候开满了繁盛的白花，庞大的树冠一被风吹动，就开始下一场无声的大雪。

　　草地被白色的花瓣盖满，一屁股坐下来就扬起一身花瓣。他仰着头盯着树冠，连她拈起一片花瓣放在他鼻尖也没发觉。于是她也学他的样，仰起头看着巨树。

　　你在看什么呢，她问。我在看这树的花什么时候被吹完。他说话的气息拂动鼻尖的花瓣。她不专心，盯着那片被吹起的花瓣，赶紧伸出手接住。

　　好像不会融化的雪花，她看着手心说，那么我来等等看吧，看这场不会融化的雪什么时候会停止。她躺下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望着天。他也躺下来，和她并排躺下树底下。

　　她看着少年比她长出一截的腿，吃惊地说你长高了。少年说，因为你也长大了，我在陪着你一起长啊。

　　两个人没再讲话，细小的雪白花朵在天空旋转着旋转着，越下越大，慢慢把他们全身都盖了起来。她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醒来时猛然从花瓣堆里惊坐起来。地上全是雪白一片，白色的花瓣把周围都盖满了，漫到了她大腿的高度。没有少年的影踪。她手心握着的花瓣已经揉烂，贴在她手心。

　　她大叫着，想喊出少年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只能一遍遍地喂喂喂地喊叫着。用力翻找着地下的花瓣，却什么也没有，除了白色还是白色。整个森林只有她一个人的喊叫声。

　　不融化的雪还在下着。

　　猛地从堆积的花瓣下坐起了一个身影，指着她哈哈大笑。她冲过去要揍他，却被花瓣们绊倒了。他还在大笑，她扬起一手花瓣扔到他脸上，不禁也笑了。就用花来打雪仗吧。

　　雪还是没有停。

　　(四)
　　她睡到半夜醒来，听到雨还在下。雨声越来越响，仿佛就在屋内，还夹杂着咚咚、咚咚的敲门声。坐起身，发现落地镜里，下着银色的暴雨。而他在里面敲着镜子，隔着大雨对她微笑。他示意她走近，向她伸出手。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向前跨出一步，一拉睡裙裙摆，已经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脚下是只够十个人站立的一小片高地，孤立在水面上，被一顶插入泥土的大红伞所庇护。周围的水面广阔无垠，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把和他们一样的红伞漂浮在水里，直至雾蒙蒙的地平线。远远看去，像排列整齐的鲜红水母。

　　他解释道，伞下遮着死人的脸。原本人和生物都躲在红伞下，守着暂时的安全，雨越来越大，站着的土地被淹没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逃了，人就被淹死在伞下。

　　她没多问，默默地配合他把捞到的两棵小枯木捞起来，一棵稍高一棵稍矮，正好和两人高度一致。他们用手挖土，又累又脏。他很怜惜地摸摸了那颗矮个子的树的枝条，熬过这场雨，说不定还能活。她说，雨停了，我们再回来看它们。

　　他一把拔起红伞，递给她，他说准备好了吗，我们走吧。她说我不会游泳，他说我也不会。她说如果我掉进水里，你要拉住我。他说好。她扔掉红伞，雨水迅速洗刷掉一身的污垢，这样不是更轻便点吗？

　　他们从最近的大红伞伞面跳向另一个，像两个牵着手的音符，从一个音域灵巧地跳向另一个。

　　这一个相隔的水域比较大，他已经跳过去了，站在对面的红伞上鼓励她，过来，脚步跨大一点，我会拉住你。她回头看看周围，最开始他们站着的小岛已经看不见了。周围全是白茫茫的水和大红伞，像鲨鱼张开的鲜红嘴巴。水面泛着圆形的波纹，隐约可见死人浮肿的双腿。她双腿发软，而他伸直手臂等待她。她看着他鼓励的眼睛，一跨腿。脚尖只触到了红伞的边缘，身体一下子倾倒。

　　入水的彭闷声，她睁不开眼睛，水的柔软触感包围了全身。仅有一只手还很沉，恨不得让人想要迅速甩掉。她甩着手臂，手腕上的束缚却更紧。她睁开眼睛，看清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和他眼睛里的决心。原来她把他也给拉下来了啊。

　　身体还在缓缓下沉，从水底看看上去，水隐隐发蓝，水面漂浮着很多人的尸体，仿佛人群在毫不害怕地仰泳，火红的太阳照耀着他们。

　　她把另一只手也伸给他，他抓住了，她安心了。他们手拉着手迅速向水底沉去。

　　（五）
　　灰色的残墙，坍塌的圆柱。乌云重重，一朵压迫着一朵，苍白的太阳从云层里射出一点光亮，冷飕飕的日光。她站在广场中央，巨大的秃鹫展开双翅，阴影掠过地面上。

　　她抬头，秃鹫在低处盘旋，身上驮着个熟悉的身影。她向天空招手，我在这里。他伸出手，向她挥舞手臂。他的嘴巴翕动着，可她听不清。而后他纵身一跳，风一样的话语迅速掠过她耳边，我来了。

　　伸出手臂，她试图接住他。黑色的身影迅速下坠，手骨的断裂声，沉重物体坠地的巨响。她的鲜血迸溅出来，他柔软的头发下坠时擦过她脸颊的触感还留在她脸上。而他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宽大的黑色披风覆盖着他，她断掉的双臂鲜血淋漓地从披风的下方挣脱出来。乌云迅速聚拢，遮住了所有日光。

　　她茫然地走近，蹲下。苍白的一只断手沿着她的身体扭曲地爬行上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双眼，另一只断手则温柔地抚摸着地上的披风。她的眼睛被猛然放开的同时，地上的断手当机立断迅速掀开披风。除了一阵尘埃，什么都没有，没有鲜血，没有残破的头颅，没有断裂的尸首。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欣慰地放声大笑，笑出了眼泪。趴在她脸上的残手轻轻地擦着她的泪滴。地上的那只手则像人一样直立着，仰着头望着她。

　　不远处的秃鹫，在地上踱着步，看着这一切。

　　（六）
　　光束从高处洒下来，照亮黑暗中的一架悬梯。她向着亮光拾阶而上，身后的阶梯都隐在黑暗中。

　　从开始的摇摇晃晃，到后来她伸直手臂稳稳地一次跨过两层台阶的勇猛，她始终望着最高处，那里仿佛屹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她。她张开嘴，发出轻微的呼唤，声音隐入黑暗中。而那个影子依然一动不动。

　　终于爬上最高处的平台，四尺见方，没有围栏也没有遮挡，狭窄的一块水泥板漂浮在空中。一顶飘飘荡荡的悬梯把它和地面连接起来。一支蜡烛立在水泥板中央，影子修长。

　　有一张纸摆在它旁边，她拿起来，看见上面写道：“请来找我，我在……”下面的字看不太清，她拿着纸靠近蜡烛想看清下面的文字，下摆靠烛火太近，纸簇地燃烧起来，她慌忙放手。燃烧的纸张像着火的蝴蝶，摇摇晃晃向黑暗中坠去。悬梯的绳索也被引燃，整架梯子都熊熊燃烧起来，又美又暖。

　　蜡烛也快烧完啦。

　　她坐在悬空的水泥板板上，看见一切都燃烧殆尽。有一片留着余温的灰烬缓缓落在她手心里，她握起拳头，睁大眼睛，看着四处陷入整个的黑暗中。